「米緹，我問妳，美利堅第二共和是怎樣的政權呀？」
阿切爾坐在床緣，心裡有點緊張。她剛剛從一個被瘋狂邪教挾持的國家逃脫出來，不希望未來要依附的國家也是瘋的。不過誰能奢望世界核戰百年之後，存續到現在的社會不瘋呢？阿切爾只祈禱這裡至少瘋得還讓人能夠接受。
站在阿切爾面前的是一位穿著女傭裝扮的少女。少女是阿切爾待的邪教國家拓展領土的時候，在當地聚落招募的居民，這個月都在服侍阿切爾的生活起居。不過不久之前，阿切爾才知道少女其實是擅長戰鬥的傭兵，只是因為任務才會假扮成現在這副人畜無害的模樣。
少女環視房間一圈，說：「大概就是阿切爾小姐看到的樣子吧？有錢，有資源，又自以為是。」
阿切爾也順著少女的視線觀察房間。房間大概有七坪大，入門是一間浴室，再後面有兩張單人床，床尾對面的牆上靠著一張簡易書桌。書桌的右邊有窗戶，窗戶外面可以看見路燈散出的黃光。
就阿切爾的標準，這裡並沒有特別奢華，最多算是中規中矩的客房。畢竟她之前住的地方是號稱黃金國度的大不列顛群島，她本身還是社會的中堅份子——黃金國度先遣艦隊的首席科學家——標準自然和在北美洲化外之地的聚落成長的米緹不同。
「妳很討厭他們嗎？」
「這是當然的！」少女理所當然地說。「妳知道人家最常委託我的任務是什麼嗎？就是帶一顆輻射炸彈進來地下庇護所，讓他們過看看他們口中的『野蠻人』、『蟑螂人』是怎麼生活的。」
「妳這麼做過？」
阿切爾有點被米緹嚇到了。十幾歲的少女講出這種毀滅社會的話語。如果不知道輻射的可怕還說得過去，但米緹生活在充斥輻射污染的環境裡，應該最知道輻射的可怕呀。
「沒有，」米緹雙手抱胸，不滿地撇過頭，小嘴都快嘟到天上去了，「傑克不准我做這種事。」
「說到傑克，他是妳的父親嗎？我是說，生父？」
阿切爾想起傑克的容貌，她很確定傑克是三十年前在她的協助之下逃離黃金國度的孩子。不過在傑克把她從黃金國度的臨時根據地帶出來的過程中，不管阿切爾如何旁敲側擊，傑克就是不承認他們兩個認識，固執到了阿切爾都在懷疑他是不是為了什麼奇怪的原因在賭氣的地步。
「嗯？為什麼這麼說？」米緹對於阿切爾的猜測感到很驚訝，她說：「他算是我的老師吧？」
「沒有，只是覺得他很眼熟。妳知道他是從哪裡來的嗎？」
「傑克很少說他以前的事情，之前只聽店主說他是在十六年前搬來這裡的。」米緹搔搔頭。「只說是『東方』。」
這說法也太簡略了。阿切爾在心中抱怨。當她想要再問得詳細一點的時候，有人敲了敲房間的門，是傑克來了。
「剛剛跟他們確認了之後的行程。」傑克輕輕地關上門，幾乎沒有發出聲音。「阿切爾小姐明天早上才需要和美利堅第二共和的領導人見面，現在可以先好好休息。」
「嘿，傑克。」米緹用手肘拐了傑克一下，期待地說：「這次任務跟那些傢伙拿了什麼？有沒有好好地削他們一頓？」
「美利堅第二共和的公民權。」
米緹的笑容瞬間垮下來：「什麼？」
「我們三個人的公民權。」
傑克為米緹再重複一次，這次連阿切爾也感到一頭霧水。為什麼是「他們三人」的公民權？阿切爾腦袋一片混亂的時候，米緹首先發難。
「為什麼？錢也好，物資也好，一袋麵粉都好，什麼不拿，你拿公民權！」米緹高聲叫道：「平常你是怎麼說的？『人要有骨氣。』你的骨氣都到哪裡去了？」
「米緹，我們現在的生活不能長久。」傑克沒有因為米緹的反應而激動起來。他的聲音很冷靜，如果不聽內容，可以說是無情了。「地面上的那些聚落正在死去，妳自己也知道，現在的日子不可能繼續下去。妳要面對現實。」
「現實？現實是我站在這裡。」米緹拍拍自己的胸口。「你們不是把我養大了嗎？現實就是那些聚落還沒有死！」
「這就是問題。十六年了，多少嬰孩出生？只有妳站在這裡？妳在這片荒地上沒有未來，」傑克淡漠的聲音之中隱隱摻了點哽咽，「我們這些老人沒有未來。」
米緹睜大眼睛，雙眼微微顫動。她從傑克身邊擠過，想要跑出房間，卻被傑克抓出右手手腕。
「放開我！」
米緹拼命掙扎，用左手擊打傑克的側腹。不過沒有造成什麼傷害。兩人接觸的瞬間，米緹手袖中的匕首已經被傑克抽走，身體的擺動也受到傑克牽引，一點力量都發不出來。
傑克對阿切爾小姐說：「阿切爾小姐，她就交給妳了。」
「我也不會成為美利堅第二共和的公民。」阿切爾小姐思考許久，她站起來。「我不能把我知道的東西交給窮兵黷武、罔顧他人性命的政權。我會和米緹一起生活，你如果要待在這裡，就待在這裡吧。」
「他們給妳公民權不是因為妳是黃金國度的首席科學家，是因為我把黃金國度的首席科學家從重兵把守的基地裡帶出來。不過決定權在妳，我管不著。」傑克講著讓人摸不著頭緒的繞口話語，他放開米緹轉身離開。「大家都冷靜一下。要怎麼做明天再說吧。」
傑克關上門，米緹低著頭靜靜地站在原地。阿切爾走向前撫摸她的頭髮。
「阿切爾小姐，妳說的是真的嗎？」米緹的聲音低低的。
「不要擔心了。」阿切爾發出溫柔的哼聲。「如果妳不加入美利堅第二共和，我想傑克也不會丟下妳一個人的。妳就趁現在好好休息吧，妳的小拖車應該沒有這麼軟的床吧？」
「是沒有。」米緹擦擦眼角的眼淚，突然想到什麼。她說：「阿切爾小姐，妳可以幫我洗頭嗎？我想離開這裡就沒有機會了，我們就洗最後一次。」
「嗯，就洗最後一次。」阿切爾和藹地笑了。
阿切爾圍著浴巾坐在浴缸邊緣，彎腰幫抱著膝蓋坐在地上的米緹洗頭。搓洗泡沫的時候，阿切爾看著米緹的筋骨分明的肩膀和背部。
各個關節都腫得非常厲害。
「米緹，妳的身體怎麼？會很痛嗎？」
雖然阿切爾按摩的是米緹的頭皮，但米緹身上的傷讓她不自覺放輕力道，生怕弄痛了米緹。
「喔，那個喔。」米緹動動自己的腳踝，她的腳踝腫得比拳頭還大。米緹說：「每次動起來都會這樣子啦。兩天就會消掉了。」
阿切爾默默地看著米緹。不要說外面的聚落會因為輻射沙塵暴侵襲而逐漸荒廢，米緹繼續這樣下去也活不久。她現在年輕沒有感覺，但很快身體就會承受不住。
米緹在外面生活，不管從哪個方面來說，都沒有未來。
「米緹，我想，妳還是留在地下庇護所吧。」
「為什麼？」
米緹驚訝地回頭，被阿切爾轉回去。
「妳需要治療。」
「我說過了，這兩天就會好。」
「那只是假象。妳應該一次比一次還要痛、一次比一次腫得還要厲害對吧？妳不能再這樣用自己的身體了。」
「可是傑克也是這樣，現在還不是都好好的。」米緹嘟嘟嘴巴抱怨。
「米緹，」阿切爾歎一口氣，「我看起來幾歲？」
「什麼？」
「我現在的外表，看起來年紀多大？」
雖然不懂阿切爾小姐的意圖，米緹在她的催促之下開始思索答案。不過這個問題對米緹來說有點困難，因為她認識的、外表看上去和阿切爾小姐年紀相仿的人實在太少了。米緹說：「大概三十多、四十歲？」
「我剛成為研究員的時候是三十二歲，」阿切爾頓一頓才說，「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怎麼會？」米緹驚訝地叫出聲來。
「我再問妳，傑克這幾年有變老嗎？」
「變老什麼？傑克就是那個樣子啊。啊！」
米緹摀起嘴巴。
平常和她做生意的資源交換站店主這幾年都老得不成樣子了，但傑克還維持著他那副消瘦的面容。
阿切爾確定米緹跟上話題之後才繼續說：「傑克肉體的強韌度、恢復力都和常人不一樣。如何強化人體自我修復，就是我的研究主題。」
阿切爾的研究成果用在傷患身上是救人的醫療修復技術，用在製造強力的軍隊上，就是喪心病狂的人體改造手段。
「但是阿切爾小姐，妳不是說妳不想讓他們知道妳的研究嗎？如果他們仗著他們讓妳在這裡生活，要妳把妳的實驗成果用在那些地方，妳願意嗎？」
阿切爾撥撥米緹的頭髮，她想起傑克的話。她說：「或許這就是為什麼傑克會提到關於公民權的事情。」
如果阿切爾在身為科學家之前是美利堅第二共和的公民，即使她不照著他們的期待製造改造人戰士，阿切爾依舊是美利堅第二共和的公民。這讓她在和美利堅第二共和交涉的時候，不再是「身懷技術要歸順的科學家」。她的立足點會堅實許多，至少心裡上是這樣。
「我不會讓他們把它用在不對的地方上。如果他們真的要逼我，等到治好妳的身體，妳再帶我離開就好了。就算為了是為了我吧，妳留下來，好不好？」
米緹過了許久都沒有回話。阿切爾嘆一口氣，打開蓮蓬頭沖掉手上的泡沫，她調節水溫到舒適的溫度，這才聽見米緹細細的回答聲。
「好。」
「嗯，」阿切爾拍拍米緹的頭，「我幫妳沖水，閉一下眼睛吧。」
烈日當空，荒漠的土地乾裂開來。一陣風帶著風滾草和沙塵吹過一部貨車。貨車旁架起遮陽棚架，棚架下有長桌和坐位。一個傾頹的老人坐在棚架下打盹，他突起的大肚腩上放了一個小茶盞，大概是喝茶到一半睡著了吧？
迷糊的意識中，遠方傳滾滾的引擎聲。老人睜開眼睛，兩個男人從車上走下來。他們灰頭土臉，看起來很狼狽。其中有些駝背的瘦長男人說：「店主，來兩杯水。」
老人眨眨眼睛緩緩地站起來，肚子上的茶杯掉到地上，這才想起他剛剛在喝茶。他慢悠悠地撿起茶杯，說：「哎呀，真是漫長的一天，是吧？」
「是那個『地底人的漢尼拔』，」大鬍子男人一屁股坐下，敲了桌子一把，「媽的，居然伏擊我們。」
老人這才把水送上來。兩個乾淨的玻璃杯，裡面有澄淨的水。這是這個區域能喝到最頂級的飲料了。老人說：「地底人的漢尼拔？」
「就是地底人新上任的指揮官，」瘦長男人說，「才不到幾個星期，這附近的幫派都快被掃蕩乾淨了。」
「喔，你說的是『紅色閃電』，」老人點點頭，「她什麼時候又有新稱號啦？」
「大家都在傳『紅色閃電』喜歡吃人肉，尤其是嬰兒肉。有人看到地底人用物資向聚落裡的孕婦預定嬰兒，說是要養在一個叫『奧分南居（Orphanage，孤兒院）』的地方，把那些嬰兒養肥了再吃。」瘦長的男人聳聳肩。「我是覺得傳言有點誇張。」
大鬍子男人對瘦長的男人的話不以為然，他說：「那還有什麼解釋？這時代要嬰兒除了拿來吃還能幹嘛？又養不活。媽的，吃嬰兒，沒見過這麼瘋的地底人。」
「我倒是覺得這個地底人和他們以前的指揮官都不一樣，甚至，有點不像地底人。你不覺得他們行動跟我們很像嗎？我是說，不像以前那樣一板一眼。而且他們連我們撤退的路線都知道，會不會，」瘦長的男人頓了一下，「『紅色閃電』原本是地上人？」
「地底人怎麼可能讓地上人當指揮官？我告訴你，那是給他們招降的叛徒告訴他們的。那群叛徒也好笑，信那鬼話。只要當地底人的士兵一天就能吃三頓飯？我才不信！」
「林克老大，我覺得我們也找個時間去看看吧。」瘦長的男人哀求大鬍子男人。「這次一次戰鬥我們一半的兄弟都被抓了。老大，不是殺了，是抓了。這次的『紅色閃電』真的不是徒有虛名，她連廢棄都市裡的那個瘋子和巨狼都收編了。我們還是趁現在帶兄弟去加入地底人，老大說不定還能當個小官。」
「她不止是『紅色閃電』，還是『地底人的漢尼拔』！是吃人的傢伙！今天給聚落的人麵粉和鹽巴、說要等適當的時機把他們帶到地下庇護所生活，裝作一副好人的樣子，天知道哪天她就把他們抓去吃了。喂，店主，你笑什麼？」
老人在兩人討論的過程中突然笑起來，大鬍子不滿地斥喝他。
「沒有，」老人搖搖頭，「我只是在想是不是該退休了。」
「這是什麼話？」大鬍子男人嗓門大，倒也不討厭老人。「你退休了我們怎麼辦？」
老人坐下來，他現在已經沒有力氣像年輕的時候那樣站著招呼客人了。他說：「沒事，沒事。先喝水。未來的事未來再說。」
幹的不錯啊，米緹。老人心裡默默地想著。他看著眼前和往常一樣的天空、一樣的沙塵、一樣的荒蕪大地。
世界已經開始改變了。
〈黎明新生〉完。
【後記】
大家好，這裡是月殼表面。
故事到這裡到一個段落，下回則是各個人物近況的後話。
那麼，大家下次再見！
創作內容
《黃衣魔術師》 (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