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刀坊麵店裡，桌上的鬼椒拉麵湯汁比血液更鮮紅，令我額頭冒汗。老闆在我身後，拿起牆上的武士刀，朝門口揮了兩下，發出呼呼的氣流聲。有一個媽媽在桌邊餵小孩，小孩聽到揮刀聲轉過頭，看到鋒利的刀鋒，就在幼兒椅上哭了起來。
那位媽媽朝著紐曼瞪了一眼，光頭大叔只是訕訕地笑著，然後把武士刀放回去。我記得他的妻子告訴過我，紐曼會在半夜起床磨刀，所以刀刃才會那麼利。
「小兄弟，你有心事嗎？」他坐到我旁邊。
我跟他說了我的夢，他聽完，把雙臂交叉在胸前，挺直上身。「真是難為你了。如果有時間的話，去山上走一走吧。我每次需要下重大決定的時候，都會去燕山。」
於是，我做完例行的工作，下午就騎馬獨自前往燕山，坐在涼亭裡面看著鏡面般的湖泊陷入沉思。長老說的燕山之湖就在我眼前，在清澈的湖水裡，遠山的倒影之下，有著珍貴的礦物結晶。或許也因為如此，一草一木都散發特別昂揚的生命力。我不由得想像，這山的根基多麼深遠，比大海更深，深達星球核心那股不斷聚合的能量。而又是什麼樣的能量，能讓山中之湖出產的寶石發出那麼震撼人心的光芒？
轉過頭，看到西邊的不滅之火，從無限遠處的地平線，燒到海爾河西側。我慶幸那火雖然不滅，但也不會隨意蔓延，彷彿只謹守自己的根據地。
嘆了口氣，我心裡還是混亂，很快便將心思轉到夢中魔毯和四柱神所面臨的危機，還有露亞對我說的話。她要我帶她一起走，那些話讓此刻清醒的我感到萬分為難。怎麼會呢……她為什麼會說那些話，這樣並不合理阿。我搖著頭。
此時，忽然有詭異的氣氛從空氣中爆發。太陽變成一個黑色的大洞，從洞裡流洩出的烏雲把藍天遮蔽。湖水凝結成一塊龐大的黑曜石。我感到空氣中的壓力，身體難以動彈，熟悉的吱吱聲和超音波衝擊我的耳膜，是阿撒托斯！
「賓特阿，切勿被言語蒙蔽你的心。」
「阿撒托斯，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以為露亞真的喜歡你。她和另外的兩個神都說了同樣的話，你居然還為此煩惱。我不相信你真的這麼笨。還是說，你不敢看見事實？」
「你……」我睜大眼。阿撒托斯不但潛入了我的夢，還能看到我所不能見的事物。露亞說喜歡我並且要我帶她走，這些話她也和另外兩個神說了……說她也喜歡他們？如果露亞順利修好自己的飛輪，自然不需要我們。但是如果她修不好，還能跟另外三人的其中之一一起離開！很聰明阿……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這個結論需要時間來消化。面對現實讓我感到胃痛，露亞居然騙了我，她把我當傻子！
「是意外，還是難以接受？」阿撒托斯的聲音聽起來帶點同情。
「有什麼意外……畢竟她是欺騙之神。」我假裝不在意，但內心痛苦。不只是因為露亞欺騙了我，而是因為在意這件事本身。只有最愚蠢的人，才會為得不到的東西痛苦。相信這種謊言的人，本來就是傻子。
我克服空氣的壓力，勉強拿起腳邊尖銳的石頭，刺進掌心。只有這樣才能轉移注意力。
「賓特阿，看到你的憂愁讓我難受。如果未來的人們……知道毀滅半個宇宙的無情之火，其實是個為情所困的中二少年，不知道他們會作何感想……」
我沉浸在自己情緒，感受手心刺痛，一會兒沒理會阿撒托斯，但是等我回過神，才發現我好像聽不懂他說的話。「……你剛剛說什麼，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噢，抱歉離題了。我要說的是──除了露亞的欺騙之外，等著你的是一個更可怕的事實──你們無法全部活下來。」
「什麼？」我彷彿大夢初醒。
無法全部活下來是什麼意思？是說四柱神只有一部分活下來，而另一部分死亡嗎？我想叫阿撒托斯解釋清楚。
來不及發問，他就接著說。「如果你在夢裡死去，將會成為耶穌雕像裡的一具乾屍。」
我張開嘴，又愣了一會兒，說不出的恐懼從腳底慢慢爬上來。「那只是一般的雕像阿，一個讓人可以禱告或告解的小空間而已……長老說過的，不是嗎？」
「這個星球上，許多在夢裡死去的人，都變成乾屍躺在耶穌雕像裡。」
聽完他的話，我良久不能回過神。
阿撒托斯的聲音再次消失在空氣中，湖泊回復清澈的水面，映著青山。風撥弄樹葉，發出沙沙低語。
我呆呆望著湖水，再也欣賞不了眼前風光。
這天晚上，一入夜我就驚恐萬分。進到夢裡時，更是提心吊膽。
我和另外三柱神都在自己位子上維修飛輪。想到阿撒托斯的話、露亞的欺騙、耶穌像裡的乾屍。我實在無法專注。
雖然心不在焉，但這時候很意外地，我發現……我好像能順利地把飛輪修理完成。像拼拼圖一樣，即將完成最後的那幾片。我不敢相信，又檢查了兩三次，最後挺起身子來，長呼一口氣，轉頭看另外三柱神都還在修理。
「如果修理完我的飛輪，還有時間的話，就去幫幫他們吧。」
──原本我是這樣想的。
但是我想起了阿撒托斯和我說的話：我們無法全部活下來。如果我的飛輪修理完成，他們都修不好的話會如何？我豈不是要和另外三柱神搶一個飛輪了嗎？
恐懼跑上心頭，我心煩意亂地走到大殿休息。那裏是一切都還沒發生前，我們四個嘻笑打鬧、混日子的地方。
詹姆士走了過來，他的大象耳朵像芭蕉扇，隨著穩健的步伐波浪起伏。「看你胸有成竹，是快要修好了嗎？」
「怎麼可能。整個一團糟！」我把雙手交叉在胸口，擺出鬱悶的樣子，不想讓他知道我快修好。對，就是這樣，先看看其他人狀況如何再說。我想著。
「我那台，有問題的是能量轉換系統……唉，已經嚴重毀損了，看來是沒希望。」詹姆士嘆了一口氣，長長的象鼻和嘴巴一起呼出氣體。
此時威廉和露亞並肩走過來，也是灰頭土臉。
「順利嗎？」詹姆士問。
兩人搖搖頭。
怎麼會？他們是神，但是卻修不好飛輪？我抱著疑問。
不知道是被阿撒托斯影響，還是我本來就這麼多疑。此時我難以克制地心想，或許飛輪快要修好的並不只我一個，這三柱神跟我一樣只是在演戲而已。畢竟他們是神，我只是渺小的凡人，沒有理由做到他們做不到的事。
想到露亞的欺騙，我心裡忽然升起微微的悲哀和憤怒。若不經過這件事情，我還真不知道你們個個都是戲精，還是奧斯卡等級的！
往回走回駕駛殿時，露亞在我手臂上捏兩下。我看了她一眼，有點不明白，但仔細一想，知道她大概是要我別忘了她之前跟我說的事吧：她喜歡我，而且要我帶她走……
不知道是不是被恐懼沖昏了腦袋，我心裡升起一連串更可悲的念頭。
──對不起露亞，我不會帶妳走。我喜歡妳，但我沒那麼笨，如果被另外兩柱神發現，他們肯定搶走我的飛輪。而且搞不好，這是妳和詹姆士聯手騙我的計謀，一旦我拉著妳走，他就會出現，然後妳們兩人一起坐著我的飛輪離開。一定是這樣的。
恐懼、嫉妒和自卑。我竟是這樣的人……但我真的忍心拋下露亞嗎？自古以來，英雄即使犧牲性命也要保護身旁女性，而我居然把自己性命看得更為重要。
是的，我的生命很重要。我不要死在耶穌雕像裡變成一具乾屍，我一定要活著回去！我下了決心。
因為修了好幾個小時的飛輪，大家都累了。三柱神和我都忍不住跑到寢殿去休息，我很慶幸自己把最後一部分修理完成。我設定了蛋形容器的定時裝置，決定兩小時後，醒來做最後檢查。
但是我也知道，再過不了多久，飛行器就會撞上行星A5566亞伯拉罕──或許這長達好幾天的神奇之夢就要結束。
死亡迫在眉睫。
創作內容
無生殖主義 (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