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那時，自己陰沉得很，搭話是林軒主動，成為朋友是林軒主動，拉近關係依然是林軒主動。他主動到都不知道到底是誰要追誰。
林軒是個有趣的人，高中那時陳筌佑陰沉、寡言，更是時常擺著臭臉，活像別人欠了他永生永世。大概人也不太成熟，總是喜歡看些晦澀難懂的書去凸顯自己高端博學。
他看著看著總會不自覺沉浸其中，等到他意識過來，已經有個人在他的座位前佇足許久，完全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對不起，我一直在等你放下手上的書，一定要正視別人眼睛說話，這是我的原則。不小心撞歪你的桌子我很抱歉，剛剛已經移好了。』
陳筌佑對上他的眼睛，壓根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他順著那人的視線看，才發現自己的桌子真的歪了一邊。他有些無奈，卻又不想承認自己沒注意到，只好愣愣說了句「沒關係」。
他本想繼續看書，卻發現這人還沒走。也不知道自己當時存的什麼心思，他突然很想知道對方的名字，第一次對一個人表現得如此迫切。在他反應過來時，他已經抓住對方的手，對上那人錯愕的目光，問了一句：『你叫什麼名字？』
對方笑了，那抹笑直衝心底，撞進心上一塊最脆弱柔軟的地方。陳筌佑不禁愣神，還是盯著他的眼睛，那是雙漂亮的眼睛，黑色的眼眸深不見底，像是埋藏了不可言說的故事。
他緩緩啟唇：『林軒，我叫林軒。』
陳筌佑在心裡反覆咀嚼這個名字，頓時覺得新鮮，隨即他想到自己似乎還沒自我介紹，又在林軒的尾音消失前補上：『……陳筌佑。』
他對林軒一見鍾情。
沒有任何原因，甚至荒謬至極，他卻無比確信──那股迫切，是愛。
＊
陳筌佑回到家裡，看完展覽後已經過了一個下午，天色暗了。母親已經回到家做好飯，上回編輯跟他提到出版社建的新平台開了，讓他上去看看，順便把帳號也註冊了，他表面上稱好，實際上做不做全看心情。
或許跟剛看完展有關，他一時之間竟有些想遵守出版社規定的念頭，他打開那個網站，很快完成登錄，把帳號告訴編輯以便進行認證。網站剛開的第一天人就不少，大多是衝著出版社的名氣慕名而來。
他隨手點了幾篇文看，沒看見什麼新奇的東西，編輯讓他注意看看，如果有不錯的可以向上推薦，把人簽進來。
陳筌佑有些失望，看來看去沒有能入眼的東西，後來他看見了一篇文，已經連載了五萬多字，顯然是其他網站搬遷過來的作品，叫《倘若當初》。陳筌佑掃了眼文案，作者介紹只寫了一行，倒是挺有意思。
『誰的人生不曾後悔過？我只是個普通人，我後悔的事情太多了──沒有好好把握喜歡的人、沒有為自己的未來努力，一再怨懟自己的出生，我從來都不高尚，但我想要改變。
我期許自己一個如果。若是我得到了一個如果，我想要好好活過，我不想渾渾噩噩過日子──我不會再讓自己後悔。』
那是一個關於後悔的故事。
陳筌佑點開來看，先掃過幾句後飛速閱讀，一字一句細看，不知不覺就過了一個小時。他輕輕笑了，可終於被他找到個有趣的作品了，而這人跟他的作品一樣有趣。
這個作者叫如墨，介紹上寫著筆畫如墨。
然後……
沒有然後了。
作品文案上清楚寫著更新時間，其餘的一字不提，是個很直接俐落的人。他勾勾嘴角，點開了作者私信，朝他發了一則訊息。
『你好大大，我是文章審核編輯，對你的作品很感興趣，請問你有興趣讓我們簽下這部作品嗎？』
訊息發出去後他關閉網頁，編輯捎來消息問他情況如何，他胡說瞎扯繞了很多個圈，才說了一句「我看到一個不錯的苗子」，只是不知道人會不會答應。編輯回了個理解的表情，並讓他有消息就帶給他。
陳筌佑說是這樣說，心裡卻是十拿九穩，他們出版社的待遇是有名的好，也很少會主動簽作品，不會有哪個傻子拒絕吧？
隔天，他就看見了那個傻子。
『抱歉，這部作品已經簽出去了。』
陳筌佑看著那句話看了許久，頓時無法理解這個世界的打臉速度，他左思右想，平時寫稿的腦速都沒這麼快，很快的回了對方一句話：『那麼請問有其他作品嗎？』
這次對方的消息來得很快：『沒有，我簽的是作者約。』
陳筌佑：？？？？？
這傻子什麼毛病？簽作者約還跑來別的網站浪？不怕他的編輯抽死他？陳筌佑覺得網路世界廣闊無邊，怪人特別多，現在就被他碰上一個，這運氣也是絕了。
但並不影響他追更。
《倘若當初》有股莫名的吸引力，他從第一章開始就看得入迷，這位作者的粉絲也不少，只是他從不回覆，一個人神神秘秘，發完文就消失。陳筌佑覺得挺有趣，陰錯陽差成了這人的讀者。
編輯讓他把作品慢慢放到網站上去，算是當他們的一個活招牌。陳筌佑難得沒做妖，老老實實把東西放上去了，時不時抽空看看如墨有沒有更新，生活自在愜意──個鬼。
他還是在死線邊緣蹦哒，字數前進的速度相當感人，有跟沒有一樣；然而截稿日越來越近，他的心裡心如止水，沒有半點波瀾，來不及就來不及吧，頂多挨一頓罵，他倒是沒什麼差。
他把文檔打開，說沒進展其實也不是，劇情前進還是有的，只是對於林軒這個人，陳筌佑並不怎麼會形容他，他於陳筌佑來說是陌生的，他摸不透這個人，不論是什麼身分，朋友、情人、家人……他全然看不透。
林軒不是個很會讀書的人，以陳筌佑的標準來說，頂多只能算中上。若是努力的話，擦邊上個國立大學勉強還行，頂尖學校就不用想了，之間的差距像隔著一條楚河漢界，一輩子不會有交集。
陳筌佑對讀書沒怎麼有興趣，他對很多事都興致缺缺，卻總是能簡單上手，林軒曾跟他抱怨：『你有這麼好的天賦，為什麼不願意努力？只要你努力的話，像是第一志願或是出國深造，對你而言都很容易吧？』
的確，陳筌佑沒有反駁他。但是就是太容易了，很多事情都太容易了，他不明白為什麼需要努力，他甚至沒有任何動力。
陳筌佑這個人從以前就是如此，他冷漠、乏味、不近人情，朋友幾乎是沒有。除了從小玩在一起的朋友李亦之外，就剩下個林軒，孤僻得很。而他也不在意，他不需要這種東西，也覺得自己現在的生活很好。
他沒有正面回答林軒，只是轉了轉手中的筆，淡淡看了他一眼：『你有什麼想要去的大學嗎？』
『有啊，我有幾個夢想中的志願，但我的成績幾乎是不可能啦，備選的幾個還能接受，但也就那樣。』
林軒攤手，未來想得倒是透測。幾分無奈幾分淡然，似乎很平淡接受了這個結局。片刻，他又問：『你呢？有沒有想去的大學？』
『不知道，沒想那麼多。』
『你怎麼還沒想，我們很快就高三了，到時候填志願當心填不出來！』
陳筌佑看了他一眼，『反正填什麼都能上，有意義嗎？』
『……』林軒在那一刻起了殺心，被他僅存的良知壓下了。
他憋屈的反應似乎逗樂了陳筌佑，平時冷冰冰的一個人，嘴角竟是浮現了笑意，林軒沒有發現，在他身後的男人一直專注地看著他。只要他一轉身，這人又瞬間恢復成平時的撲克臉。
其實，他並沒有說，如果是跟你一樣的大學，我就有想去的動力。
陳筌佑的手機震了一下，他的編輯傳的，說是讓他記得參加下個月的線下作者見面會。他頓了頓，問了會有什麼人，編輯的回覆人選大多跟他想得差不多，原本他興致缺缺，不想攪和進去，不過最後一個名字吸引了他的注意。
如墨。
陳筌佑愣了半晌，發了一句：『如墨也去？你們怎麼邀請到的？』
編輯回得挺快，『不清楚，總之出版社說他答應會出席。』
陳筌佑突然覺得事情有趣起來，連原本乏味的線下見面會也變得有那麼點意思。
編輯又發了一條訊息過來：『所以你去不去？你就是不想也得去，這次下了通牒，平常他們慣著你，這次記得去配合活動。還有，你稿子到底怎樣了，還記得跟你說過不能再拖了，你進度呢？』
陳筌佑沒多說什麼，回了一句「行吧」就把訊息欄關了。
他玩不過那尊佛，最好的辦法就是別讓他有機會繼續說下去。
線下見面會並不是第一次辦，以前逢年過節出版社都會辦個幾次，美其名是跟作者聯絡聯絡感情，實則假聯絡真催稿，簡直要命。通常他是避之唯恐不及，能不去就不去，最好一輩子別再相會。
陳筌佑把《倘若當初》的介面點開，看著僅有一行的作者介紹，莫名覺得似乎去那麼一次也不虧，至少他是挺好奇如墨到底是哪路人才，男的女的，神神祕
秘是網上偽裝還是真性情。
見面會的時間在下午，出版社提供下午茶跟晚餐，對於有收到邀請函的人來說其實不虧。地點選在陳筌佑住的那個區附近的高級會館，這次看來真的砸了重金，食物也比往年都要高級，大概是網站剛起步希望建立些良好形象。
陳筌佑穿著便裝，他一般是能簡單就簡單的，西裝是一概拒絕，好在編輯沒有特別要求，否則他們大概能就著穿著禮儀吵出大綱來。陳筌佑先跟編輯碰了面，無視了對方問稿的內容，跟他領了身分牌別上，果斷揚長而去。
此地不宜久留，趕緊開溜。
後來他很快在招待區發現了如墨，那是名長相出眾的男性，氣質跟網上別無二致，就是有些驚訝那樣的筆名居然是個男人。不是他吹，陳筌佑很少看見能在外表上跟他抗衡的男性，但面前這人跟他相比毫不遜色，只是好看得不太一樣。
陳筌佑長得痞氣些，看上去張揚、不可一世，感覺就是個不看好就會惹事的紈褲子弟。雖然在學期間安分，性子也冷，不過受他外表欺騙的少男少女依舊不在少數。
如墨則是妥妥的冷了，剛剛跟他視線相撞時對方似乎投以一個詫異的眼神，陳筌佑不明所以，只好輕輕跟他點了頭。那人黑髮黑眸，竟是在他有一瞬想起了林軒，他愣了片刻，很快將心情調適過來，氣質是完全不同的，倒不至於把人認錯。
客觀來說，如墨的長相也明顯比林軒出眾。他的五官精緻，鼻樑扣著一副粗框眼鏡，髮尾偏長微微貼在頸部，皮膚又偏白，一看就是很受歡迎的類型。
陳筌佑原先想找他攀談，不料時機不對，身為出版社的活招牌，他還是得跟著去編輯那區看看，只好越過他，心不甘情不願邁步離去。
一般來說，這類型的聚會對陳筌佑來說大多很無趣，尤其是一堆人聚在一起恭維來恭維去的時候，他非常想直接走人。不過礙於編輯也在場，他不能這麼任性，只好站在附近當他的擺設，看準情況逃離現場。
他喜愛飲酒，興許跟平常高密度的工作息息相關，偶爾他睡不著了、卡稿了、或是想起一些事時，他總會下樓去他的酒櫃裡拿幾瓶酒小啜。後來大概是習慣了，有些時候只是純粹享受那種感覺，倒跟身體狀況無關。
「啊，這位就是成全老師吧！久仰久仰！我是老師的粉絲啊，女兒特別喜歡你的書，常常跟我推薦來著。」
「您太謙虛了，能被喜歡是我的榮幸。」
陳筌佑笑了笑，那抹笑容毫無破綻，不過站在一旁的編輯倒是看得一清二楚，陳筌佑開始不耐煩了。他皺了皺眉，還是決定把人支走，免得這位祖宗又心情不好鬧出什麼事來，到時可不好收場。
「老師，您負責跟網站作家接洽的，這些東西是出版社特別交代的，您幫我拿去吧。」
編輯朝他使了一個眼色，陳筌佑會意，到一旁吧台意思意思拿了一點東西，拍拍屁股走人。
陳筌佑拿的多半是自己愛吃的東西，其中酒就拿了不少，特別偏愛軒尼詩一三年的珍藏版Kyrios，大概是喜歡黑色的設計，他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何對這一款情有獨鍾，剛好這次出版社不知為何弄到見面會上，也算是他運氣好。
如墨還待在原地沒有走，陳筌佑到他旁邊時他正隨意拿著吧台上的東西吃，陳筌佑倒了一杯酒給他：「喝嗎？」
如墨接過他的酒杯，對他的自來熟沒什麼太大反應：「謝謝。」
「我叫陳筌佑，剛剛被叫去處理一些麻煩事，現在甩掉了，我自由了。」
「麻煩事？」如墨瞟了眼不久前陳筌佑在的位置，似乎感同身受，「看上去是挺麻煩的。」
「機會難得。」陳筌佑喝了一口酒，「跟我談談《倘若當初》？」
「你想知道什麼？」
「嗯……創作理念之類的？還有，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孟睿。」他開口，「為什麼想知道？」
「一種感覺，這篇文裡有故事。身為一個讀者，想知道喜歡的作品的創作理念不為過吧？」
孟睿沒接庄。大概是看出這人在胡說八道，陳筌佑也不惱，拿著酒又是一灌。
「你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陳筌佑看著他，孟睿的眼神很冷，但並沒有拒他於千里之外，「我已經很久沒見到他了，不知道他現在過得怎樣？」
他乾掉了那瓶酒，很快又開了一瓶新的。孟睿對他這種豪放的喝法顯然不是很認同，但他沒說什麼。他覺得這人像瘋了似的，原先拿來的幾瓶被他一口氣乾了，白蘭地的濃度雖然不算太高，但也不低，喜歡也該有個限度。
「因為一個人。」
他莫名開口，陳筌佑聽見聲音，停下動作看他。
孟睿嘆了一口氣，他沒想到自己居然得用這種方式阻止別人喝酒，「《倘若當初》說的是後悔，是我自己的親身經歷。」
陳筌佑頓了頓，他的意識姑且還算清楚，只是身上開始熱了。他不明所以，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他鮮少失去理智，卻在看見一個跟林軒相似的人時失了心神。
諷刺的是，他倆本質上一點也不像。
他不喝了。剛剛拿的酒已經喝完了，他突然想說一些事，對眼前的這個人說。
「你看我的書嗎？」
「誰不看你的書？」那人笑了，輕輕的，似是聽見什麼有趣的內容，「你恐怕對自己的知名度有些誤解，只要是會看書的人，都會看你的書。」
陳筌佑顯然被他這番話逗樂了，他的嘴角微微揚了起來，「其實，我下一本書打算寫個同志議題。」
孟睿還沒理解他想說什麼，陳筌佑又補了一句：「那也是我的真人真事。」
「你——」
他詫異地看著對方，倒不是覺得噁心，只是無法明白這人怎麼說話說到一半就跟他出櫃了。
「我已經很久沒見到他。」陳筌佑看著遠方，語氣縹緲，看上去像在回憶什麼往事，「年輕時候很瘋狂，反正沒有追求，就想方設法地跟這人靠得近些。壓低分數跟他上了同一所大學、讀同一個系，也跟他成為室友。」
「可是——」
可是，他卻無法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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