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生活缺乏了目標，偶爾下班後呆坐床上，突然就睡著，醒來看著脫皮的手，覺得自己沒意思透了。我原是有著計劃的，在實踐路上，心的強大卻不足以支撐身體的透支，連翻開詩集的餘力也沒有了。然後呢，那些無法拒絕的負能量洶湧，波瀾，淹沒了自以為強大的心，越是掙扎越是變成討厭的模樣。哪一種失控對我而言都是難以承受的，我不願再過這種日子。
上早班要開店的日子裡，天還沒亮，抬頭一片黑，街燈的昏黃打在腳下，我就像那答應了幫忙買晚飯但七點多才趕下樓的女孩，匆匆穿過沒有人流的馬路，去街市外的巴士站等通宵巴士。地上殘菜爛葉，閘門內晃動的人影，街市的攤主已經開始處理凌晨送達的貨物，轉左轉右起起伏伏，窸窸窣與木吉他的G和弦，窣我不禁思索﹕比我還早起，得多累人呢？
旁邊等另一班巴士的大叔繁繁偷瞄我，大概這時候會外出的年輕人很少吧，形單影隻的女生還穿一身黑。巴士上八成都是成年男性，睡著與沉思的各佔一半，在車上咬麵包的我，大概只佔百分之零點一。一路上都依賴聽歌保持清明，風景像滑過別人的故事一樣快，耳機裡有陽光與海灘，車窗外只有微微亮光的行車天橋。它像一條脆弱的龍，當牠的信徒都入睡了，靜靜的伏息在山谷，這時的城市格外溫柔，稀少的車輛、人煙和街燈都小心翼翼地護著這龍。
那跟我看過的另一條龍很不同。六月尾我們一家去了躺韓國釜山，回來的那天下大雨，聽說韓國的六月風景就是多雨，我們滿身水跡地坐上回家的飛機，在凌晨的天空裡入睡。腥夢中一陣顛簸，是飛機正急速下降準備著陸，拉起窗簾的小窗，正框著一個燈火璀明的香港。看著那片星火，「明星」的前奏尤在耳邊……
「當你見到天上星星 可有想起我 可有記得當年我的臉 曾為你更比星星笑得多」
雲塵裡陣陣龍吟聲，那揚揚仙樂縈繞腦海，呈現在窗口的，是一條珠光寶氣、豪氣萬千的龍，身載千家萬戶的希望，盈盈燈火穿透濃雲，迎接終於回家的我們，像那享負盛名的「百萬夜景」，以前在現在也在。在韓國緊繃數天的心，瞬間湧起難言的感動，只想說一聲﹕我回來了。
「當你記起當年往事 你又會如何 可會輕輕淒然歎喟 懷念我在你心中照耀過」
我想牠的模樣就如高中朗誦比賽那年，讀的〈談龍〉(梁秉鈞著)﹕「龍這樣東西，是很多東西的總和……又說龍是由很多不同圖騰揉合成的一種綜合的圖騰。」牠的存在本身與形態都不是最重要的，牠的產生已經是文明進步的證明，經由歷史轉變促使的文化交匯，成為了今天的我們。在我的想像裡，牠是不怒自威的，半空中一探頭，那半張半合的龍眼微瞄，是讓人折服的大氣。牠像潛卧在後，隱居洞穴的最後皇牌，亂世時拯救世人的神明。
但我想那大概是我最後一次看見牠了，在那之後的牠已面目全非。到處煙火哀塵，我能看到政治家的催淚彈轟在龍的左前爪，牠低飛的身軀失衝倒下，施暴者面目猙獰地一擁而上，手上的鐵棒呼呼地往牠身上招呼，財團用泡沫建的聳天大樓，塌陷並砸了在龍的身上。龍再也飛不起來，牠伏於山澗而渾身腥臭，曾經閃爍耀眼的磷片變成敗瓦，一層層地疊在牠隨呼吸微微起伏的身軀上，水流過牠斑駁的傷痕，化成一道血河。
龍沒法救我們了，我們創造了龍，又殺了龍，除了自己還有誰能救我們呢？
這是我們愚蠢的報應。
我再沒坐過凌晨巴士去那個地方，辭職信大概在辦公桌的角落塵積，而龍已消失。牠那中西文化容匯的臉，那燭火螢螢的身軀，威風凜凜的氣度，只活在腦海裡。或者是龍偷偷換了一張我不敢想像的臉，靜靜潛藏在深山，再不庇護牠的信徒，而宜然自得。牠那耀眼的光輝已收起，試圖停止招惹殺身之禍。
創作內容
龍與生活
傳♥(´∀` )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