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性戀不是罪，從來都不是。只是我無法接受，他因為這樣的理由離開我。當時腦中萌生的異樣感已經說不上來，直至我開始接觸到這個詞，甚至在路上遇見同性戀，當年的異樣感探出頭，我好似懂了──那種感覺，是憤怒。』
──混雜了恐懼與不解，扭曲得不成人形的怒意。
＊
「林軒，幫忙買個東西好嗎？」
「好。」
在國外待了六年，剛回國時還有些近鄉情怯，想著已逝的親人，想著還未出國前的很多事，有時我其實也不清楚，我能不能算是回家。我的父母雙雙去世，回國後借住在嬸嬸家，還好嬸嬸對我百般包容，把我當親生兒子，不然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跟嬸嬸的關係很好，她算是我第二個母親，有時我們會一起來買菜，對晚餐舉棋不定時就去超市看看當天特惠，很稀鬆平常，可是對我來說卻彌足珍貴。誰知道，我已經多久沒享受這樣的生活了？
青菜、蘿蔔、雞蛋、牛奶……還有什麼來著？噢，洋蔥。今天只有我一個人，我還在超市閒晃，生怕錯過了什麼想買的。
『欸，你要吃什麼？還是我買罐蜂蜜跟冬瓜讓你回去實驗？』
『筌佑，就算我想喝蜂蜜冬瓜，你也買太多了吧。』
我時常想起以前的事，我以前愛喝蜂蜜冬瓜，說真的我快記不得味道了，也想不透為什麼以前會喜歡。那時候我總喜歡鬧我的室友，吵著他幫我買材料，吵著他弄給我喝。
那時候課很多，特別擁擠。能夠去超市的時間不多，我以前挺任性，說想喝就一定要喝到。百忙之中把我室友拉出來買材料，他肯定想把我殺了，但他仍舊陪著我胡鬧。
我室友叫陳筌佑，自從大學畢業，我已經很久沒見到他了。
我拿東西的手停滯在半空，等我回過神後意識到實在有點傻，趕緊放下手，穩定心神。忽地，眼前晃過一對母女，女兒的手勾著媽媽，指著架上的糖果，撒嬌著想吃。
我的時間停滯了一瞬間，我想起了我媽，不知怎地，也不知從何時開始，我羨慕起這樣的生活，也常常因此感到惆悵。
曾經，我也擁有過，我也曾勾著我媽的手一起去買菜，我會告訴她哪個調味料適合哪道菜，她並不擅長料理，我如果不提醒，那天的晚餐恐怕難以下嚥。她一點也不慚愧，反而自豪自己有個省心的兒子，不知道是不是心大。
只是曾經，究竟是過去了。
『林軒，來張嘴，阿──』嘴巴被塞了一大口滑蛋。
『好吃嗎？』她撐著美麗的臉孔，眼眸裡隱約閃著期待的光彩。
『好吃，媽媽最厲害了。』
是啊，我也有過幸福的家庭。
是在何時變質的？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錯？不然的話……我為什麼會一個人在這裡呢？
『阿軒，記得，起跑的時間點在於──』
『好，我知道了！』
我看著爸爸，他正對著我笑。我們常常在假日一起出門，有時去附近的公園、有時去遠一點的學校，不過結果都是一樣的──他在教我跑步的秘訣。爸爸以前是田徑隊的主將，可能我有遺傳到這方面的運動細胞，他總誇我有天分。
我知道這不是場面話，每次測一百公尺短跑時我的秒數都贏過第二名許多，當時在體育老師的推薦下，我在國中加入了田徑隊。在這之後，我爸偶爾會抽空和我出門陪我一起練習，跑步是我們之間的連繫。
每當我站上起跑線，我會想起他叮嚀我的任何事、他誇我很有天分時露出的笑容、他拍著我的頭說著「做得好」時頭頂的重量，總像個環似地扣在一起。
我很愛他們，很愛很愛。他們常嚷嚷著我是他們的寶貝，是最重要的寶物，而我們會永遠在一起，永不分離。我對此深信不疑，我會想起媽媽做給我吃的菜的味道、爸爸教我跑步時的溫暖笑容。
記憶刻骨銘心，彷彿要融入骨血，這對我來說並不是件好事。我曾以為記憶會隨著時間逐漸淡化，我以前很喜歡的、很在乎的，會在很多年後模糊成一片殘影，甚至消失在我的記憶裡。
以前我害怕那一天，現在卻無比期待，可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傾訴過的話語，卻仍烙印在心底最深處，無法抹滅。
就像詛咒。
『林軒，你在看什麼？』
我待在國外的六年，時常憶起高中時代，那年我剛認識陳筌佑，還有他的一個好兄弟李亦。李亦健談，我明明沒怎麼說話，他總能一個人扯出東南西北，我特別佩服。
『你在看我兄弟？我就知道陳筌佑那小子已經到男女通吃的地步了。』
『陳筌佑？』我沒反應過來李亦說的是誰，想了想隨口問：『你說那個坐在位置上看書的男生嗎？』
『對啊！帥吧？是不是那種小說裡面常出現的，回頭率很高的帥哥？』
帥是真的帥，雖然我也是個男人，但該承認的還是會老實承認。李亦也長的好，他們兩人不同類型，就是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驕傲，好像媽媽在推銷自己兒子似的。
『你們兩個很熟嗎？』
『熟啊，就差以前沒穿同條褲子長大了！』李亦開始滔滔不絕，『他那人從以前就那樣，悶騷。你跟他熟了之後就知道他嘴巴多賤了。什麼男神什麼帥哥的，只有他不說話的時候才存在。』
我笑了一聲，覺得這個人有點有趣：『你這樣拆他台好嗎？』
『有什麼不好的？反正他也常常說我壞話，這叫禮尚往來。而且他一旦開始看書，周圍就算開舞會了他也不知道。沒事、放心，算帳絕對記不到咱們頭上！真有問題哥擔著！』
『……』
誰擔心這個了？他要算帳怎麼樣也不關我的事。
陳筌佑在班上是沉默寡言的類型，周圍的氣場很強，還記得我對他的第一印象，就是時常出現在校園裡的別人口中的「男神」。孤傲、自負、寡言、冷漠，所有條件通通具備，我認為我的猜測大概沒錯。
李亦又在爆料陳筌佑以前幹過的事蹟，我捧場地點點頭，眼神直直盯著坐在位置上看書的男子，他的臉很精緻、鼻子英挺、眼眸深邃，頭髮的顏色有些淡，大概偏向茶色，略長的瀏海稍微遮住一隻眼睛。
那瞬間我才真正靜下心來端詳他的面容，好看是真好看，就是看起來難相處。陳筌佑沒注意到我的視線，又或許他只是不想理會。他看書的眼神很專注，直接無視了一旁用手機掩飾偷窺目光的同學，顯然不想施捨給仰慕者半個目光。
看他的樣子，大概隨便一個表情就能凍死一票追求者。
我不知道看了他多久，直到他的書翻到下一頁，他前面的同學拿著手機大喊，似乎是抽到了什麼好卡，一旁噓聲一片。我才意識到原來李亦所言不假──他的確面不改色看著他的書，彷彿與世隔絕。
陳筌佑的周圍吵雜，很多人圍在一塊。東推西擠的，最後整個人往我的身上撞過來。
『靠！』
我爆了粗口，真他媽痛，我沒看見哪個該死的王八蛋撞的，但這堆人一個擠一個，東倒西歪，有人跌倒，我則毫無預警撞上陳筌佑的桌子，力道很大，桌子偏移了角度。陳筌佑終於是放下了書，那雙眼睛定格在我身上，與我四目相對。
孤傲、自負、寡言、冷漠，我的初步認知基本上一個都沒錯，他對我視若無睹，只看了一眼又繼續看小說。
我又感嘆了這位帥哥的與事隔絕，他的桌子已經四十五度角偏移了，他還是面不改色繼續看他的小說，我開始懷疑他不是沒發現，只是根本不想理我。管你的，我道歉我的，完事直接走人，不用送。
我默默把桌子挪到原本的位置，然後站在原地……看他看小說。做錯事一定要好好跟對方道歉，這是原則──基於這項見鬼的堅持我就像座石像站在他面前，一站就是整節下課。
聽見鐘聲響起，陳筌佑把書闔上，這才對上我的眼睛。他似乎有些訝異，我從他的眼神裡捕捉到一抹驚訝，不知道是演的還是什麼，總之挺傳神，我算是信了他半分，跟著認真負責起來，語氣誠懇得連我自己都要信了。
『對不起，我一直在等你放下手上的書，一定要正視別人眼睛說話，這是我的原則。不小心撞歪你的桌子我很抱歉，剛剛已經移好了。』
『……沒關係。』
他或許真的是惜字如金，能不說話就不說話，我說了一大段，他三個字就完事。不管了，我該功成身退了，把話說完後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聽見他的回答後更加深了我的想法。
我準備回到位置上，誰知他突然抓住我的手，厭惡感還來不及上湧，一轉身就看見他銳利的眼神定在我身上，莫名寒毛直豎，隨後聽見他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愣了半晌，『林軒，我叫林軒。』
『……陳筌佑。』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在尾音消失的瞬間我好像在他臉上看見錯愕的神情。那是我們第一次說話。
「先生，你的總共三百四十元。」
「……噢好。」我急忙掏出錢包付帳，不小心回憶往事太久了，希望剛剛的表情不會太蠢。
將買回來的東西拿給嬸嬸後，我看了下錶發現時間還早，跟嬸嬸說一聲後我走到家裡附近的花店買束花，最近太忙了，好像很久沒去看爸媽了。到了墓園，將兩束花分別放在爸媽的墓上，當年媽媽自殺後我決定將他們葬在一起，我想媽也會高興我做這個決定。
「我現在過得很好，請不用擔心，在那好好生活吧。」
我還小的時候父母離異，現在想來我不知道我到底恨不恨他，但這件事徹底影響我日後的生活，談不上原諒，我告訴自己不應該去在乎，但總會莫名想起爸媽還在身邊時的日子。
爸爸的墓碑旁挨著另一個人的墓，是一位叫昇的叔叔，我深吸了一口氣，把買來的第三束花放在上頭。人到底說不上無辜，可過了許久，我還是無法做到無動於衷，畢竟感情的事，從來不談誰對誰錯。
我國三升高一那年，爸爸跟媽媽提離婚了。他拉著另一個人的手，對我媽坦承，至始至終，他從來沒愛過女人，他拉著的對象叫昇，他們是對同性情侶。
自那天起，那四個字徹底毀滅了我的生活。
『一、二、三……飛起來嘍！』
『哈哈哈哈──好高好涼快喔！』
在我很小的時候，是幾歲的事情已經記不得了，有個叫做昇的叔叔常常來我們家陪我玩，好像是爸爸以前的同學，媽媽看起來也跟他很熟，我對他的印象就是很常笑、脾氣很好、常常帶我到處去玩，是個人很好的叔叔。
或許是年紀太小，什麼事都不知道，爸爸跟昇叔叔的感情很好，他們常常約出去一起喝酒，有時候媽媽回外婆家的時候，他們喝醉了就直接睡在房間裡。看他們常勾肩搭背我其實還蠻羨慕的，我身邊沒有這麼好的朋友，希望以後也能有一個。
有天放學我回來得早，一打開門就看見爸爸跟昇叔叔在客廳擁吻，就算只有小學我也明白，不管交情再怎麼好，朋友是不可能接吻的。我不明白我看到的到底是什麼，只知道腦袋一片空白完全無法思考。
我看見了我不該看見的，那很荒唐，大概是我的年紀太小了，如果我能再成熟一點，或許能夠更好地處理這件事。我好像恍神了很久，手一滑，書包掉到地上，他們被門邊的聲音吸引雙雙看了過來，在發現我之後趕緊退開，身體拉開一段距離。
場景很滑稽，兩個大男人看上去很慌亂，眼神躲閃，看著我不知所措。我無法理解，我們三人就這樣對視許久，他們的樣子比我還要驚愕，光是站著的動作就顯得很僵硬。
『爸爸跟昇叔叔……你們、在幹什麼？』過了很久我從口中擠出這句話，他們支支吾吾的，我很難聽懂他們到底想說什麼。
『那個阿軒啊，我跟昇叔叔是在……呃、我們在……』
我沒有聽到下文，只因為媽媽買菜回來看見我們三人站著不知道在上演什麼戲碼，昇叔叔匆忙離開，我和爸爸對視了一眼後他回到沙發上看電視，而我則拿著書包回房間。剛剛發生的事，隻字未提。
自那天起，家裡的氣氛變了，我再也沒看過昇叔叔，對爸爸心裡有個疙瘩在，變得無法正眼看他，連話也無法自在說了。每次媽媽問我是不是跟爸爸吵架時，我也只能苦笑跟她說妳想多了，然後就躲回房間避難。
我發現了不得了的秘密，只能放在心裡獨自消化，我沒辦法告訴媽媽，也沒辦法告訴任何人，一切都荒誕無稽，狗血情節連番上演，幾乎要擊碎神智。我在床上翻來覆去，過了不知道多久，在我再次爬起來時天已經亮了。
原來不小心睡著了嗎？我起身把窗簾拉開，陽光透著縫隙照了進來，今天又是新的一天。如果人的記憶也能一覺醒來就重新開始該有多好，如果我什麼都不知道該有多好？我是不是就能回到跟爸爸一起出門玩的日子？
我強迫自己別再去想爸爸的事，就這樣過了好久，國小畢業了，一切相安無事，爸爸媽媽的感情看來很好，應該沒事了吧？國中我加入田徑隊，爸爸也會抽空陪我去練習跑步。
有時我會在跑步的時候偷看他，他的表情看來無異，彷彿我從來看到的都是幻覺，雲淡風輕地讓我想把以前看到的事當作沒發生過。
可是我辦不到。
『爸爸。』
『嗯？』
『你覺得什麼算喜歡？』
『你有喜歡的人啦？也是，的確是到這個年紀了。』我聽見他爽朗的笑聲，『喜歡一個人就是你看到他會高興，會因為他的任何事情被牽動心神，甚至會影響判斷。』
『所以爸爸也曾因為媽媽亂了陣腳嗎？』
他沒有正面回答我，只是笑著：『不然我為什麼會跟你媽媽結婚呢。』
我轉向他，直直望著他的眼眸，『那你喜歡昇叔叔嗎？』
氣氛好似凝滯了幾秒，我看見爸爸的笑容變得僵硬。
『阿軒，你說什麼呢？』他乾笑著反問，在我眼裡卻顯得欲蓋彌彰。
『爸爸你，愛昇叔叔嗎？』我問了第二次。
『……』
他這次沉默了，我等了許久，他仍舊閉口不答，連本來對著我的視線也移開了，看來是準備裝死到底，不過我不打算再給他沉默的機會，『我已經國中了，你應該不會跟我說我之前看到的是朋友間表達友好的方式吧？抱在一起接吻？』
面對我咄咄逼人的語氣，爸爸似乎投降了，我聽見他嘆了一口氣，『是的，我愛他。』
他話說得很輕，不過我清楚聽見了，爸爸跟我坦承他愛一個男人。一時之間我無法消化這訊息，這下換我不說話了。
他見狀，自己說了下去，『我跟昇是一起長大的，從以前我就喜歡他，到了高中跟他告白，一開始他很驚訝，不過我們還是在一起了。』
我看著他，爸爸的眼神很溫柔，那是我不曾看過的表情。
『我一直覺得，真的相愛的話，性別真的重要嗎？不過就是談個戀愛，需要得到全世界的認可嗎？』我不太能理解爸爸這麼說的原因。
『爸，你在說什麼？你們談戀愛是你們的事，要誰認可？不是就喜歡同性別的人嗎？有什麼好奇怪的。』
『阿軒，你以後就知道了。』
他笑著摸我的頭，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覺得爸爸現在笑得比哭還難看。
『你覺得很正常的事大家都覺得不正常。阿軒，像我們這樣的人，喜歡同性別的人，就叫同性戀。同性戀的戀愛是不被承認的，這樣的人不能結婚、我們之中如果誰死了，對方也沒辦法以伴侶的身分替愛人送行。』
『我很愛昇叔叔，正因為這樣，我不能讓他痛苦。我再怎麼愛他，依然什麼也給不起，所以我們分開了。』
『他很難過，一直哭、一直哭……他抓著我的手問我說：「我們不要這樣好不好？幹嘛在意別人呢？我們快樂不就好了嗎？」，我還是把他的手拉開了。』
我聽到吸鼻子的聲音。
『他抓得很緊，要拉開的時候真的很痛，但是爸爸這裡更痛。』爸爸拍著他的胸口，眼眶紅了。
『我很後悔，沒有一天不後悔過。後來我在大學的時候認識你媽，她是個很好的女人，我很喜歡她，當時家裡希望我跟她結婚時我也照做了；但我知道我只是在她身上尋找昇的影子。』
『我們很投緣，有很多共通的話題，就像以前的我跟昇一樣，就算過了很久，我還是忘不了他。我很自私，明明是自己沉不住氣告白，結果卻讓對方替我承擔傷害，這算什麼呢？』
爸爸露出了苦澀的笑容。
『當我再遇到他時，我就告訴我自己，這次絕對不能再傷害他，我要重新把他追回來。』
『可是爸爸你不是跟媽媽結婚了嗎？要怎麼追回來？』我不懂，爸爸現在跟昇叔叔和好了吧，這樣不就好了嗎？
『……阿軒，不要為了世俗去勉強自己接受不願意的感情，記住了。』
他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只丟給我一個我有聽沒有懂的答案、還有一個我摸不著邊際的微笑。他不再回答我的問題，我只好繼續跑步。我起頭的話題停在不明所以的地方，再也沒被提起。
所以爸爸現在很痛苦嗎？他並不願意跟媽媽結婚嗎？我想了很多，沒有一個獲得解答，或許以後爸爸會告訴我吧？得到這個結論之後我就不想了，專注在跑步上。
只是，那時我並不曉得，再也沒有以後了。
創作內容
短篇小品 (3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