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寂寞聲色
１．
要不是因為羅茜的求救，也許彭澤理一生都不會踏進新區。
和紅街附近的老式住宅區不同，夜晚的新區店家大剌剌地展示著招牌、在櫥窗上貼著充滿性暗示意味的海報。林立的大樓在五光十色的燈火耀映下，本身便像個赤裸的蕩婦。那些穿著迷你裙的女孩，更是直接在人行道上搭訕路過的醉客。
剛擺脫兩個妖豔的少女，另一名長相中性的短髮青年便湊上前拉住了彭澤理手臂。塗成紫色的嘴唇上掛著唇環，衝他露出笑容時，更吐出如蛇般分岔的舌頭。
「大哥，有這麼急著走嗎？進來坐坐──」
彭澤理擺脫他時不慎用上了力，青年「哎」了聲，向後跌、撞上還穿著西裝的上班族才勉強站穩。他的臉色變了，尖著嗓子喊：
「去你媽的！我看你是來賣的吧？有本事別走！」
他的聲音很快地淹沒在店家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中，有人目睹了事情的發生，此時發出了嘲弄的笑。青年轉頭狠狠地瞪了對方一眼，而這時，彭澤理已經擠進人潮，消失在他的視線範圍內。
地面好似都在震動，經過一處廣場，男男女女隨著節奏在空地上賣力地扭動身體。那已經不能稱之為舞步了，更像被喚醒的鬼魅，抓住了留在人間的短暫機會，縱情享樂。
手機上的號碼一直沒再撥通過，試了幾次後，反而進入了關機狀態。
循著羅茜一開始告訴他的地點，彭澤理穿過大樓間的防火巷，找到那個地址。喧囂逐漸遠離，與新區的主要區塊不同，建築背面的小巷被遮雨棚擋住，除了立在地上色彩黯淡的招牌外，不見半點光線。
最陰暗處，一扇玻璃門貼上了紅色的紙，門內隱隱傳出了浪叫聲、又不自然地中斷。彭澤理正要上前，差點踩到了一個人。
「喂，看路啊。」
「抱歉，我要找人。」
看不出長相的男人蹲在地上抽菸，挪動了下位置，幫彭澤理推開門。迎面撲來一股奇異的臭味，踏進店裡，就見兩副光裸的肉體橫躺在正對大門的沙發上瘋狂交合。
彭澤理忍不住捂起鼻子，他站在這裡，店內竟沒有一個人理會。適應昏暗的光線，便會發現角落處還疊著好幾具人體，有的明顯已經神智不清，斷續地發出意義不明的音節。
正當他想再次嘗試撥打羅茜的手機，一束刺眼的光線忽然打在彭澤理臉上。他側頭躲避，生鏽的鐵製樓梯發出「嘎吱」的聲響，走下了一個身形巨大的男人。手上拿手電筒，他瞇眼打量著他，沒過幾秒，用一種低沉而含糊的聲音笑道：
「瞧瞧這是誰？紅街老闆竟然會大駕光臨。」
他把手電筒往旁一扔，慢了半拍，陰影中傳出有人被砸中的哀號。他毫不在意地將手在褲子上抹了抹、向彭澤理伸出，後者頓了下，仍握住這隻稱不上友善的手。
「我是這裡的店主，孟偉，紅街老闆蒞臨敝號，不知道有何指教？」
「我來找人。」
孟偉的眼神閃爍，握住彭澤理的力道忽然加重。一瞬間，彷彿能聽見骨頭的哀鳴。彭澤理吃痛地皺起眉頭，對方卻逼近眼前，近得能聽見聲帶粗糙的摩擦聲，從深處擠出來的每個字，都好似野獸低吼：
「都是同行，就互不侵犯吧？前次來我的店裡鬧過了，您現在存心讓大家都不必繼續做生意？」
「……澤理！」
兩人同時轉頭，衣物破碎的羅茜站在樓梯上，和老同學對上目光的那一刻，羞愧地低下頭。這時有個男人從身後扯住了她的手臂，隨著短促的尖叫，他把羅茜往黑暗中拖。
「放開她。」
彭澤理的音量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混濁的空氣。他同時掙脫孟偉的束縛，作為反射動作，孟偉按住了腰間的槍柄。但紅街老闆只是站在那兒，看著樓梯上的方向，壓抑著聲線重複：放開她。
孟偉忽然大笑，這人以為他在哪兒呢？置身此地，還端著和人講理的態度──怎麼？那個邋遢的瘋子闖進來時，可是直接將他弟弟打成馬蜂窩！
「放吧。呵……哈哈哈哈！」
羅茜獲得自由，立刻跑下樓梯，到彭澤理面前，全身發抖、整張臉糾結在一起。他脫下外套替她披上，再抬頭，孟偉正看著他們，神色猙獰。
「老闆，我們跟紅街，井水不犯河水。您要一再擾亂，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暗處走出好幾個人，清一色的男人，目光混濁，半身或全身赤裸。彭澤理在他們背後看見了些熟悉的面孔，是曾在紅街工作過的男妓──他明白了什麼，護住羅茜時，手上被割傷過的地方傳來莫名的刺痛。
「你們做的生意，還真是淺短。」
「什麼？」
「如果連客人都需要用強硬的手段才能留住，你們真的認為，紅街會將你們當作競爭對手？」
他慢慢地環視周圍，雪白的胴體躺著、趴著，在藥物與性的浸淫下，模糊的五官全帶著恍惚的顏色。在這座娼館中就像任人秤斤計價的肉塊，原來空氣裡的，是無愛的交歡所留下的氣味。
「我的旅店不需要跟任何人爭奪什麼。而紅街也永遠不會是和這裡一樣的地方。」
「真是說的滿嘴漂亮話。」
說出這句話的並非孟偉、也不是在場的任何一個男妓。當那名女性扯著自己的洋裝裙襬從樓梯上走下來時，彭澤理一下子還沒認出來者，直到對方走到一樓，面向他的臉龐帶著受盡屈辱後的嘲諷。
「莫小姐？」
是燈光的關係嗎？她臉上不見以往的清純，披頭散髮，如同在短時間內蒼老了許多歲。
「儘管自命清高吧！你的店遲早也會完蛋的──你的客人、還有你也是！到時瞧瞧誰還不是被玩弄的傀儡！」
話音未落，莫曉紀被幾隻手扯進了黑暗中。孟偉大笑，四周的男妓上前一步，彭澤理攬住了羅茜的肩，轉身便離開。沒有人攔住他們，但那詭異的笑聲不斷在耳邊徘徊，陰魂不散。
就像重返人間吧。門裡門外，連遠處那被過度放大的音樂聲都讓人感到親切。抽菸的男人已經不見了，羅茜一踏出店，便就地乾嘔起來。彭澤理默然地陪在她身旁，遞上手帕時，她哭了。
２．
「我的婚姻就只是一場不對等的交易，沒有溫存、也沒有忠誠可言，我一開始就知道。然而隨著時間過去，我卻越來越不能忍受。」
抿著唇，嘴角拉開了苦澀的弧度。早些年，出色而耀眼的女學生如何預料到，多年後她成為屈就於現實、卻狼狽地在某些時刻試圖掙扎的凡人？
「以前我想不到，自己也有一天會產生被孤單逼到要發瘋的感覺。」
「那也是人之常情。」
彭澤理與羅茜坐在賣宵夜的攤子上，女同學雙眼浮腫，慢慢地喝著熱粥。另一人正將饅頭撕成小塊，但比較像顧慮羅茜的感受，才隨便點了些東西，實際上他不怎麼吃。
「哈……怕丟人而想避開你，去了新區的店。消費一兩次、反而走不了了。今天多虧你，還算平安離開那裡，但之後還不知道要怎麼辦呢。」
「我想他們不會找妳了。」
「為什麼？」
羅茜從熱氣裡抬起頭，見彭澤理嘴唇微微張開、卻半晌沒出聲，他似是走神，不知在想什麼，望著桌面的眼神有些複雜。
「大概你也有你道上的辦法吧，不用和我解釋沒關係。總之，謝謝你。」
她不會知道他想到了誰。如果決意冷卻的期待還有使人無法死心的理由，那原來也可以成為一種折磨。景熙死後這段期間，彭澤理不太思考以後的事，可一旦在陽光刺目、無法入眠的白日裡念及，他會發現自己充滿恐懼。
三十歲以前他冀望未來，如今他害怕這輩子會永遠為過去所累。
即便這一週清醒時他總為紅街忙碌，一旦空下來，感受到身周的安靜，仍會像被負面的思緒網羅──想著如若餘生仍將孤獨，他寧願在這裡便結束。
「羅茜，吃完我送妳回去吧。」
為避免腦海裡再多浮現那些紊亂的念頭，彭澤理主動開口。塑膠圓桌對面的女同學點了點頭，貌似好不容易從不久前的驚嚇走出來了。可一換話題，便觸碰到彭澤理最不願意多談的區域。
「之前你和江楚霽碰面了嗎？你和……你上次說的那個男孩怎麼樣了？」
羅茜沒有惡意。只是沒人會想到，人類可以孤單到被隨口一句關心的話所傷。
「碰過了。和他現任的男友一起。」
彭澤理忽然輕笑了起來，越笑越是疲倦。剛剛的情況到現在才引起他一陣後怕，那時，他都看見孟偉腰間的槍了。如果對方真的將槍口對準他或羅茜，他要怎麼辦？他憑什麼敢自己去的？
就憑他孑然一身？
「……一個活潑的義大利男孩。並不得體、但因為被愛人包容著，所以有恃無恐。聽他們說他今年準備為江楚霽放棄他的工作，或許也犧牲了許多吧。能放心地被愛並愛著對方，是我不會成為的那種人。」
「江楚霽竟然帶了他的男友去？」
「這樣他的男友會放心一些，為什麼不呢？」
羅茜皺起眉頭，沉默了。她注意到彭澤理的臉色不好，匆匆地舀起粥，想趕緊吃完也讓對方回去休息。在她的想法裡，剛剛的話題大可不必繼續，但彭澤理就像刻意要使自己不好受一般，淡淡地說了下去：
「那個男孩……走了。他比我實際得多，並不會期許在紅街遇上誠心相待的人。比起真心，項鍊、戒指、現金，對他來講都更重要一點。」
羅茜看著他，彭澤理想起什麼似地，解開了腕上的手錶。他垂眼看著它，輕輕抹掉了表面的飛絮，把它握在手心裡。
「那時他想拿走這個。」
「看起來是名錶？好像是停產很久的牌子了吧。」
「嗯。是我母親送給我的禮物，那時家裡破產都沒捨得典當掉。看見了就會有種──如果對方還記得叮嚀我時間，那也可以當作關心的感覺。雖然我母親可能並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分別前碰巧在機場裡看見，要不也不會送一個孩子這種東西。」
他把手錶放在眼前，近似虔誠地吻了吻。端詳良久，才繫回腕上。這支手錶不是那種隨處可見的便宜貨，但比起他們同學配戴的真正名牌，還差了好一段距離。
「現在已經沒有機會知道，如果當下拿這交換、能不能換到那個人真正的關心了。」
羅茜唯有靜默。而關於母親，彭澤理想起了那天江楚霽提到──她是皮耶羅的舞蹈老師。他是這麼說的。如果說看見那兩人親密的樣子、他尚還可以維持住微笑，那這個純粹作為巧合的事實，就促成了悲哀的瘋長。
因為一個陌生人，反倒比他更容易見到他本該至親的人吧。
「我吃不下了，我們走吧？」
察覺到老同學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羅茜放下湯匙，便把碗推到了桌子中央。彭澤理應了聲「好」，站起身，桌子猛然被撞了一下。
桌面搖晃，熱粥灑了出來。彭澤理撐著桌面，似乎對於自己無法保持平衡的狀態也感到愣然。
「你還好吧？」
另一人立刻緊張起來。想回答沒事，強烈的暈眩卻攫住了彭澤理。他終於記起自己的身體不好，而他已經許多天沒有好好休息，連上次完整地吃頓飯，都是幾天前的事。
生理與心理上的疲倦，在他毫無防備的此刻擊垮了他。
「彭澤理！」
他聽見羅茜驚嚇的叫喚，隔壁桌一對肩挨著肩的小情侶豁然起身。那男生衝上前便想幫忙，而女孩子緊捂著嘴巴，無名指上套的戒指雖是廉價飾品，上頭的寶石卻確實地發散著璀璨的色彩。
那是踏進紅街的貴婦身上沒有的、也是另一處那些斑斕的招牌光芒無法比擬的。他彷彿聽見許多喧囂的聲響，可即便是在新區聽見的狂歡舞曲，回想起來竟也是種寂寞的聲音。
他想起這些年越來越安靜的自己，極力避開、仍避不開那樣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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