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天橋
收工後,演員和工作組紛紛帶上自己的行李和工具離開。
黎敏恩待在不會打擾到任何人的角落,注視著桌面上零散的壓克力杯。
有些斟滿、有些半空、有些倒了,灑得周圍都是啤酒。
「她的經紀人呢?」導演問,連日的疲倦和今天的無奈全都沉澱在眼皮下。
「完全連絡不上,我看是被放生了。」一旁的女生嘆氣道。
剛剛和黎敏恩搭戲的男生一手背起背包準備走人,聽到這些,遲疑地停下了腳步。
導演細聲交代了一些話,便也收收東西就跟在人群中出了包廂門。
那個負責處理大部分現場雜物的女工作人員走到黎敏恩旁邊,一臉苦惱,整理了一下思緒後才問。
「妳的經紀人呢?」
黎敏恩沒有回答。
「妳有辦法連絡到她嗎?」
依舊默聲。
「那麼我就直接對妳說好了,」她試著盡量溫柔。「沒有人會強迫妳繼續拍下去,當初合約內容也很簡單,上面沒有提到違約的部分會要求妳負責,而該給的酬勞我們也會給足,妳明白我意思嗎?」
這些話似乎對她來說一點也不重要。
「意思是,一但妳決定了要退出,隨時都可以,但是......」
隨著門外一眾的腳步聲走遠,包廂內剩下三個人,而螢幕自顧自地播放著沒人唱的歌。
「......但是還麻煩妳得快點做出決定,重拍對我們來講損失很大,對妳來說也只是浪費時間,我希望能在下次開拍前聽到妳的答案。」
她撕下一張便條紙,上面是她的連絡方式,交到黎敏恩手中。
後來,隔了一段時間,已點歌曲裡的曲目照著順序播放,大概其中有幾首是她會唱的,屏幕光照在她臉龐上時,可以看到雙唇正在哼著。
得知拍攝完畢前來收拾的服務生們,起初看見她時還不知所措地交頭接耳,後來似乎是決定直接先整理掉,至少在包廂的時間內,她還是有權力待在裡頭的。
那男生趁著拼盤被收走前抓了幾份炸物放進杯子裡,就在距離她兩格沙發遠的地方開動。
在後來,連服務生都走了,黎敏恩才終於有了動作。
她拎著包包,也要離開。
三點半的大馬路是冷的,每一個還不睡的人都變得特別。
黎敏恩走到街上,想攔部計程車回家,但車迎面來了,她卻放下手,又回到騎樓下。
車子還是等了她一會,司機搖下車窗,探頭出來,然後才不甘心的丟下一句髒話後開走。
引擎聲駛遠,又只剩下KTV店門口幾個聚在那交談的人們。
她想了一想,決定沿著街道開始走。
路上有些招牌仍點著燈光,一一朝她的方向靠近,又一一被她留在身後。
走了不久,她遇見一處十字路口,紅綠燈像是沒有情緒的人,扳著張臉依規律變換號誌。
這裡她並不熟,不知道三個方向各自通往哪裡,兩個紅燈以後,她轉向看得見天橋的那側,繼續走。
之後,她上了天橋。
在橋的正中央,下方就是分隔雙向車道的雙黃線,要是從這跳下去,不知道會被哪個方向的車撞到呢?
而她嘆了口氣,轉過身去,面向那男生。
黎敏恩正直直地看著,什麼也不必問,就是在等他自己解釋。
「......我該怎麼說呢?」他看上去反而比較顯得無助。「要是妳想不開了,會很麻煩的,而我就是那個會變得最麻煩的人,就是,妳知道的,有些證據跑不掉,也沒辦法解釋。」
「這麼諷刺嗎?」她的第一個表情是苦笑。「我又變成了闖禍的那個人嗎?」
「哦,有個前提我想要先說清楚,我是真的奉行著兩性平等的人。」他很認真的說話,但那些東西沒什麼說服力,至少對於身為女性的黎敏恩來說。「所以我的觀念是,性這種事不該因為性別不同就有所偏心。」
「你是想用這種話術來說服我嗎?要我接受自己其實不是受害者?」
「不,不對。」他搖搖頭。「我意思是,我才是受害者。」
「......抱歉?你說什麼?」她不敢置信。
「好吧,我知道妳絕對沒有辦法接受,但我還是得堅持這點。」他接著說。「那段戲是我們兩個人互相配合的,雖然中間出了狀況,但結果來說,妳回到位子上表示妳準備好了,而我也做了我該做的,這是對妳的尊重、也是對導演的尊重、也是對整個劇組的尊重,但妳後來的行為卻一點也不尊重我。」
「慢著!慢著!」她舉起手要他停止。「妳一路跟著我過來,除了怕我自殺會給你添麻煩以外,就為了再補這幾句話來罵我?」
「不!不是。」他抓了一把自己的臉。「老天,不是這樣。」
「算了,隨便,你可以走了。」她雙手靠上欄杆,替這一切感到無可救藥。「我就直說了,我不會自殺、也不會做任何傻事、更不會有警察或法院找上你的,我不幹那種婊子裝純潔的事。」
他聽完。
「幹嘛?還有什麼話沒罵完嗎?還是說這些行為又是不尊重你了?」黎敏恩見他還站在原地,無法控制地動了怒,她的音量在這個時間點顯得過於吵鬧。
「好了、好、妳先冷靜吧?不然真的會有人報警的。」
「那你還不快滾?」
「我一路跟過來,是為了別的事。」
「又怎樣?到底要怎樣?」
「我想帶妳去個地方。」
「我不要,拜託讓我自己靜靜。」
「會有幫助的。」
「拜託快滾,算我求你了。」
「妳可以在那裡明白整件事情,包括這部戲、包括導演、包括妳的角色、曹佩玲。」
「不要--!」她突然大叫,整個馬路都被嚇了一跳。
「噓--好、好、妳別激動。」他趕緊蹲低身子,要閃避接下來街道兩側打開的窗子所投過來的視線。
「不要再叫我那個名字,在那個廁所裡的才是曹佩玲,那個被你上的女人才是曹佩玲,我現在站在這,我是黎敏恩。」
「好、好,黎敏恩,敏恩、別激動,好嗎?冷靜下來聽我說。」
他們終於停下了爭吵,天橋上的空氣頓時回到此刻該有個寧靜。
風吹而過。
很幸運的,沒有人開窗。
直到世界似乎安全了下來以後,他才慢慢開口。
「我,我叫王愷呈,好嗎?黎敏恩。」
「所以你到底要幹嘛?王先生?」她不耐煩地說。
「請妳跟我去個地方,不會花太多時間的,而且我敢保證,妳去過那裡以後,心裡可以舒服一點,一定會的。」
「唉......」
該怎麼說呢?黎敏恩有點後悔自己上了這座天橋。
或者說,她後悔沒有搭上那台車回家。
又或者,她後悔的是。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