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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專欄] 【奇幻中篇】形者(上)

作者:Jojorin(990)│2019-09-07 16:58:26│巴幣:32│人氣:1030
01

  一輪彎月懸掛在縱橫交錯、跌宕起伏的山脊上,只從雲後透出一小截,像微微出鞘的利刃。但夜空並未因此感到困窘──漫天的星斗不若月光耀眼,卻也十分璀璨。像是要與星空爭輝似的,底下那座緊偎著奇萊峰的小鎮也是燈火輝煌。

  然而,若是看在對這座小鎮稍有認識的人眼裡,這幅情景不免啟人疑竇;燈燭並不便宜,何況此鎮又位於險峻的山峰上,為何家家戶戶在這樣的深夜裡,會點起一盞盞燈火?

  其實這座小鎮本就十分奇異;它會建在這本應人跡罕至的高峰處,自然並不是沒有理由的──奇萊峰出產一種珍奇的礦藏,而此地正是依附在礦坑之外,供人起居之處。

  礦坑的入口就像是巨獸的嘴──一團張得大大的漆黑,黏滯著血腥與焦臭的氣味,以蜿蜒繁複的管道連接山體的內臟世界。

  在深處的一條坑道中,阿思趴倒在地,臉抵著地面粗糙的石礫。這個男人蓬頭垢面,身上粗糙的麻織布衣已破爛得難以蔽體。不過這顯然已不會令他感到困擾,他壓在身下的腹部開了道大口子,鮮血和內臟破口而出。

  他的眼睛幾乎和幾具倒在他附近的屍體一樣無神,呼吸也已細若游絲,但他的腦子卻還在轉動。

  他在回顧自己的一生。

  遠遠的小縣城土黃色的城牆,在地上畫出文字的樹枝與沾著泥污的手,過年時或著大蔥和辣椒爆炒的豬肉片,臥榻的父親凹陷、削瘦的臉龐……

  趁著私塾裡孩子們玩鬧時摸來的冊子。

  鋤頭粗厚的把手,僵痛發痠的身子骨,隔壁幾戶人家裡秀美的小姑娘……

  從先生手裡接過一捆殘破的書卷。

  散發出奇異光線的線條,沾著樹汁、因興奮而顫抖的手指,成功讓蟲子按照自己意志行動的狂喜,伸手將他領入城中的盜賊們,以前甚至不敢想像的大筆金錢,奢華的享受,桌上鋪著的密密麻麻的藍圖,殺人或者被殺……

  阿思很快略過了前面的大半生。並不是無法面對過去的回憶,而是……這一段和後來的遭遇相比,就像是序曲。雖然長,卻平淡無味,讓人覺得一點也不真實。

  他沉入了回憶的深潭。

  大多數的罪犯都無法善終。儘管知道其中的危險,他們總是無法及時抽身,最後不是被人出賣、背心插上一把同伴的刀,就是躲不過恢恢法網。不管是普通人或形者都一樣。

  阿思被逮之後,幾經輾轉,最後被送來了這個地方。

  蟲形者罪犯的其中一個流放地,奇萊礦坑。

  他先前就已聽過此地的傳聞。據說幾十年前,一夥上族的蟲形者聯合起來謀權篡位,但最終功敗垂成。這本是株連九族的大罪,但也不知是當時平定的功臣起了惻隱之心,還是不願浪費形者這項寶貴的資源,在他的進諫下,除了實際行動的叛黨被處以極刑,其餘牽連人等被流放到此地,淪為勞作不休的奴隸;其中,蟲形者操縱蟲子們挖掘礦產,一般人則照料小鎮的起居。

  事過境遷,如今此地變得更加複雜。在這數十年間,陸續有像阿思這樣犯了重罪的蟲形者被流放至此。儘管同為被流放者,他們和生長於此的逆賊後裔卻是水火不容。

  他們是獄卒,而逆賊後裔們是囚犯。

  這裡的「獄卒」各自被分配若干名「囚犯」,負責管理他們,而監理會每月計算每名「獄卒」手下的「囚犯」的礦產量,給予獎懲。由於規定的礦產量很高,要達標並不容易,不但「獄卒」之間競爭激烈,「獄卒」們對自己手下的「囚犯」壓榨起來也毫不容情。

  啊啊……多麼可悲。阿思嘴角動了動,嘲諷地微微上揚。我們本來應該是最能理解他們的人,不是嗎?可是「獄卒」不是因為壓迫轉而迫害「囚犯」,就是被上頭施捨的小惠和權力蠱惑,安於現狀……

  連「獄卒」之間都毫無情誼……

  誰都沒去想過,是不是能夠聯合起來一起反抗的事情……

  不,這樣的人還是有的。阿思抽動了一下。眼前浮現一位面貌粗豪的男子,溫柔地抱著一位纖弱矮小的女人……

  和阿思不同,號強在這裡混得挺不錯。別看他生著一副兇惡的大鬍子,他不但心細,腦子靈光,作為形者的造詣也十分了得。阿思從沒看過他因為繳不上呈貢而受罰。

  他本來是最不可能發動叛亂的那類人,因為他對「囚犯」一向冷漠而務實──不是殘酷,就只是不在乎。

  然而意外終究還是發生了。能幹的「獄卒」可以享有不少甜頭,其中一項就是挑選喜歡的「囚犯」享樂。偏偏號強卻真心愛上了一名叫做阿秀的「囚犯」,還讓她懷上了孩子。

  兩人當然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麼──為了避免互相勾結,「囚犯」、「獄卒」與監理之間不允許任何通婚,阿秀和腹中的孩子只有死路一條。

  這就是叛亂的火種。愛確實是可怕的力量,甚至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本質……

  阿思想起了那些天的日子。號強暗中拉攏了許多人;他們會挑選時機,讓兩派甚至三派人馬在礦坑裡密會;人們把頭湊在一塊兒,緊張地小聲商議;幾隻感應力突出的蟲子被派守在通道把風,坑頂則懸掛散發幽幽藍光的品種,供應照明……

  他的五官微微放鬆。那時他們完全沉浸在刺激和想望中……終於能做點什麼有意義的事情,感覺真好……

  奇萊礦坑在這幾十年內都未曾爆發足以動搖根基的叛亂的原因很多,逆賊後裔與統治勢力戰力懸殊自然是其中一項。蟲形者的戰力完全取決於他們操縱的生物,而逆賊後裔被允許持有的,是幾乎不具備戰鬥能力、專用於開採礦坑的蟲隻──那怕是讓蟲形能者代勞,恐怕也變不出什麼花樣來。

  當然,每個蟲形者都能夠消耗自己的真元,培育戰鬥用的生物。暫時性的蟲形術允許蟲形者對生物下達簡單的命令,永久性的蟲形術則可以澈底改寫生物的結構。然而光憑個人的力量,想從頭培育出殺傷力驚人的生物,實在是天方夜譚──現今上族蟲形者們常用的暗殺型毒蟲,可是經過數百人與好幾代才淬鍊出的智慧結晶啊!

  知識,關鍵是知識。五形術的力量奠基於知識,有了知識,才能衍生巧思。而逆賊後裔始終付之闕如……

  但如今已是水到渠成。號強、阿思等人或許不比上族的蟲形者,但他們也是在地下世界打磨過的利器,論知識可是綽綽有餘。空身的火槍被填入了火藥與鐵彈,只要扣下板機就能發射了……

  最終參與叛亂行動的除了幾名「獄卒」,還有將近四成的「囚犯」。但他們還沒做好揭竿的準備,便意外走漏了風聲,被迫提早開戰。

  限於時間與真元,培育出的毒蟲毒性有限,而且「囚犯」們完全沒有戰鬥的經驗。奇襲的優勢過後,面對在外固守,佔據地利又是此道高手的監理形者們,戰況極為慘烈。

  最後他們以過半人員戰死的代價,拿下了所有監理的腦袋。但身先士卒的號強沒能迎來這美好的一刻;他沒像大多數同伴那樣葬身於暴炎與猛獸,卻死在一位人形者臨死前投出的一記迅猛的標槍下。

  小腹微微隆起的阿秀撲在他身上,哭聲久久迴盪在空曠的山峰間……

  多麼淒美的愛情故事,阿思虛弱地諷刺一笑。可惜世界從來不會這麼美好。

  敵人被消滅了,但局勢的動盪卻是更大的危機,劇變後的奇萊礦坑迫切需要一位領導人,橫心便適時登高一呼。橫心是一位參與叛亂的逆賊後裔,阿思在先前就已對他展現的才智印象深刻,所以對於他登上高位一事,阿思並不感到意外。

  讓阿思意外的是橫心深藏心底的仇恨與陰狠。

  橫心早在號強招募人加入時,就暗自煽動拉攏了一批逆賊後裔。這些逆賊後裔和橫心一樣,不止痛恨監理,對直接加害他們的「獄卒」們更是充滿了仇恨。他們一奪得大權,就像是要將先前所受的痛苦十倍奉還般,開始了殘虐的報復。

  我們能說他們這麼做是錯的嗎?阿思苦澀地想,他們的憤怒可是其來有自……什麼樹就會結出什麼果實……

  大多數的「獄卒」很快就遭到肅清。或許應該感激,逆賊後裔不甚了解酷刑是怎麼回事,否則他們走得可能還會痛苦得多。只有少數像阿思那樣,被認為尚有用處,或因御下溫和而博得同情的「幸運兒」作為奴隸活了下來。

  之後,這股失控的怒火,甚至延燒到了害怕或無力參與叛亂的逆賊後裔身上。新的權力地位順理成章建立起來──戰鬥能力高強與叛亂有功的人登上高位,弱勢者則再次過起飽受壓榨的日子。包含阿秀在內,許多人因過度操勞或真元耗盡死去。監獄並未隨著「囚犯」打倒「獄卒」而垮台,只是同樣的位子換了另一批人……

  讓阿思不可思議的是,橫心居然沒有馬上率人逃離。恐怕是看上這裡出產的金屬價值不斐,打算能多採一點是一點吧。更不可思議的是,也許是朝廷氣數將盡,先後幾批趕來此地鎮壓的官兵都不成氣候,輕易就被擊退、消滅,這讓橫心一夥人更是肆無忌憚地久待起來。

  但今夜報應終於到來了。沒有任何預兆,小鎮的房屋在極短的時間內一起竄起了火頭。站哨的守衛見狀急忙趕回探視,埋伏已久的兵隊便順勢包圍了鎮子。慌亂之間也不知道敵人來了多少,橫心直覺地領著大夥躲入了礦坑中。

  這正中對方下懷,他們打的就是將這裡所有人都剿滅的主意。來者既有鴻鵠之志,自然不會只有燕雀的本領,儘管橫心他們佔了地利之便,在對方訓練有素的陣仗面前,仍然不堪一擊──這不止是幾個強大的形者聚在一起而已,他們顯然清楚知道要如何協同作戰,才能發揮最大的戰力……

  想必是上族的菁英。阿思想到自己挨的那一擊。那時他連能夠操縱的生物都沒有,只是跟著其他幾人往礦坑深處跑去,混亂間也搞不清方向,正好撞上了敵人。他甚至來不及轉身,離他最近的人形者就以非人的速度揮舞一把大戟,深深砍入了他的腹部。阿思身邊的人們才剛發出幾聲驚叫,就跟著全都被重重擊倒。

  此時敵人聽見不遠處的通道傳來騷動,便顧不得砍下阿思的腦袋,追向了另一批逃跑的人們。拜此之賜,他才能躺在這裡回顧這一切……

  啊,不行了……眼皮……好重……阿思斷斷續續地想。痛楚已經遠去,甚至連寒意也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困倦。死亡原來是這麼溫柔的一件事。他本應舒服地沉沉睡去,但在這最後的最後,還是有件遺憾留在了他的心底。

  小楓……那孩子還好嗎?走的時候應該沒有感到痛苦吧?

  小楓是一名逆賊後裔。雖然只是個纖弱的小女孩,但她在阿思見過的諸多蟲形者中,也屬於出類拔萃的那一型。但因為不敢參與叛亂,在事後遭到了嚴厲的迫害。她的父親早已逝世,母親也在叛亂中被波及而喪生,會出面保護她的人,是哪裡也不存在……

  阿思想起自己那天溜進她房間的事情。雖然已是爛命一條,但讓他以命犯險,還是花了些時間鼓起勇氣。說是房間,其實也不過是間徒有四壁的簡陋石屋。女孩正蜷在充當棉被的麻袋下抽泣,一看阿思進來,她嚇得瞪大雙眼,瑟縮到房間的一角,不停顫抖。

  認出阿思後,她仍過了許久才平靜下來。阿思湊到她的耳邊,盡可能精簡地講述了培育毒蟲的知識與訣竅,但時間實在不夠,他只能祈禱女孩的天賦能夠彌補缺少的部分了。

  「做這些的時候小心點,千萬別給人看到了。不管要殺死那些欺負妳的人,或是……」阿思頓了頓,「給自己一個解脫,或什麼都不做,都是妳的自由。」

  實際上阿思希望她能夠藉此安樂地自殺。在他看來,這比報復後再被虐殺,或者繼續過這種身體心靈都被狠狠踐踏,沒有任何未來的悲慘日子,要來得好多了。不過這終究是她自己的性命,真元,還有選擇。他能做的也就只是把工具交到她手上而已了。

  不過到頭來阿思做的一切似乎都沒有意義,在小楓能夠選擇之前,終結就來臨了……

  阿思的思考停止。在他想到這裡時,終結也降臨在了他身上。

  難以想像的劇痛襲來。某種強大的力量像是飢腸轆轆的鱷魚一樣撕扯著他。他從地面一個打挺躍起,放聲痛叫,隨後又痛得滿地打滾,但不管怎麼做,痛楚都沒有絲毫減輕。

  在最後的剝離與碎散後,他被拋回了原來的世界。忍耐痛楚散去的過程十分漫長,一時間他仍無法思考,只能咬牙呻吟。

  等疼痛的暴雨減緩成細雨後,他才抬起頭來四處打量。不,這裡不是原本的世界。雖然礦坑的結構和他記憶中完全一樣,連頭頂的支柱的形狀、裂縫和紋路都分毫不差,但構成這個世界最根本的部分卻有微妙的不同。

  反璞歸真──這是阿思想到最適合的形容。一眼掃過平淡無奇,但凝目細看,每樣東西似乎都蘊藏著深刻的內涵。那底蘊真是百看不厭,每當以為已經看盡看透時,下一秒又會透出嶄新的面貌。簡直就像是……納須彌於芥子之中。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腹部,發現竟已完好如初。而他自己的屍體就躺在他腳邊。

  原來遊魂的世界是這樣的嗎?他既驚奇,又因為這意外的發現而喜悅。這簡直就是一件精妙的藝術品。造出這個世界的神一定很有意思。

  阿思驚歎一聲,四處打量,發現支柱裡的釘子正在發光──其實他一開始就看到了,但他直到現在才肯定那不是自己的錯覺。他還沒來得及思索原因,就看到了另外幾個放射出強光的人影正朝他走來。

  他嚇了一跳,接連退後幾步,但那幾個發光的人影逕自穿過了他。他愣了幾秒,這才會過意來:這些是活著的人。他們看不到也碰不到我。

  他想跟上去看看是怎麼回事,但他忽然認出了其中一人手持的兵器──長長的大戟,和釘子與人體一樣在發光。

  他不禁打了個寒顫。是那些形者。不過他隨即自嘲地笑出聲來。現在我是鬼,他們是人,哪有鬼怕人的道理?

  於是他跟了上去。

  這個小隊除了那個拿長戟的人形者,還有另外五人。阿思一個個湊上去看了個遍,讓他最在意的是領頭的那位。此人的頭髮與眉毛剃個精光,左手持金屬小圓盾,右手拿著一根鑲著金屬珠的短杖──種種跡象都指出他是焰形者。而且是這支小隊唯一的一位。

  是他單獨一人引燃小鎮、放出烈焰消滅蟲群的嗎?阿思心裡一震。如果真是如此,那他的能力可遠在先前監理和兵隊的焰形者之上。

  阿思辨認出他們是在往礦坑出口方向走,想來裡面大部分的人已經全被他們殺了──幾個人的腰間別著的腦袋也證實了這點。他們一邊交談,一邊像隨手捏死蟲子似的清除回程撞見的漏網之魚。阿思聽不見他們的聲音,但看表情也知道他們心裡已在歡慶這趟凱旋。

  對此他心裡沒有什麼憎恨。他向來不擅長怨恨別人。鳥兒吃掉蟲子是天經地義,何況蟲子本身就不怎麼乾淨。但是,也許能夠乾脆地憎恨別人,不要想那麼多,會過得比較快樂吧……

  有一點令阿思不安。被殺死的其他人也都短暫顯形在遊魂世界,但他們都很快就消散──被捲入一個奇異的黑點中消失無蹤……

  他一邊沉思,一邊跟著小隊走。這些人完全不懂礦坑的結構,但他們之中有一位操縱獵犬的蟲形者,靠著獵犬不時確認氣味領路,還是順利來到了出口──或者說本來的出口。原本應該通往空曠天地的地方被一道岩壁封住了。奇特的是那道岩壁和礦坑的其他岩壁材質完全一樣,彷彿本來就長在這裡。

  小隊殺死擠在這裡、跪地討饒的最後幾人,踢開屍體後,一位形者上前,從小袋中掏出一把泥土黏在金屬棒上,將棒頭抵著岩壁,畫起神秘的線條來。

  原來如此,阿思會意,出口是他們自己用壁形術封上的,目的在於阻礙礦坑中的人逃生。

  這點子……很有趣。壁形術因為起效太慢,除了作為固守陣地的手段,一向被認為與戰鬥無緣。但如果以這麼小的範圍為目標,就可以彌補速度的問題……

  阿思沉浸在思緒中,暫時對眼前的景象視而不見:充滿力量的線條很快在岩壁上成形,散發出光芒。封路的岩壁往周圍的岩壁移動,像是張大的嘴。外頭刺眼的火光射入坑道中,幾名形者不由得抬起手來遮擋……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立刻讓他回過神來。一個散發出熾烈光芒的人影趁著這一瞬間竄入了坑道。

  來者兩手各拿一把適合在狹窄處運使的匕首,對形者小隊展開攻擊。他的速度快得不像是人類,甚至不像是形者,出手更如同藝術般精準而完美。在不到一次呼吸的時間裡,形者小隊中的五人與那頭獵犬已沒剩下幾次呼吸的時間了。

  只有為首的焰形者傷勢較輕,他趴倒在地,抬頭俯視的臉上滿是震驚。

  阿思目愣口呆地看這一幕,甚至沒發現他的魂魄正逐漸消散……

  鳥兒背後還有獵人,這真是讓人料想不到……

02

三個月後

  蓮生摀著身上的傷口,在黑暗中喘息。周圍馬糞與草料的氣味依舊,雖已不再刺鼻,但仍足以勾起他的憤怒與回憶。

  以前他是常常騎馬出遊,但可連自己宅邸的馬廄都沒去過。家裡的雜事會有總管和僕役伺候得服服貼貼,用不著他操半點心。

  但我現在卻被逼得要躲在這個該死的鬼地方,還只剩下半條命。蓮生狠狠咬牙。以形者來說,那幾個狗崽子的道行都不怎麼樣,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但出其不意之下還是使他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去他的愚蠢,下次我要再犯這樣的錯誤,我就不姓蓮。

  犯錯是成長的一環,但即使明白學到教訓能在未來帶來益處,也沒有讓眼前的苦痛比較好受一點。

  想到這趟的收穫之「豐厚」,他的心情就更雪上加霜。雖然成功混進了冰家的大宅,四處竊聽了好一陣,卻沒得到任何有用的情報。已經好幾個月了,但計畫依然在原地踏步,大仇究竟何時才能得報?蓮生幾乎要把牙齒咬出裂痕來。

  但憤怒至少有一個好處:使蓮生能夠保持醒覺。終於,人聲遠去,但他沒有鬆懈,又多等了一個時辰,這才撐著發軟的腿起身。他走到門口,探頭打量一陣後,才走出馬廄──

  「終於肯出來了?您老人家你可真夠小心的。」一個挖苦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

  蓮生一僵,迅速轉過身去。一名男子正靠在馬廄的牆邊看著他。他身上穿著質料粗糙但方便活動的布衣,頭髮沒有挽上一個常見的髻,而是整叢都包覆在頭巾裡,有著銳利的五官線條。

  當他看清對方的臉時,沸騰的怒火瞬間吞噬了他。他忘記了所有的痛楚和疲憊,從懷中拔出短劍──

  但他的手才剛抬起,頭腦就是一片熱血上湧,整個人不支倒地,幾乎在同時失去了意識。

  ※

  不知過了多久,蓮生醒了過來。他環顧四周,發現這是一間木屋,只有幾樣作風樸拙的起居家具和用品。有一人坐在桌邊,背對著他,似乎正在伏案動筆。那人似乎聽見他起身的聲響,轉過頭來。

  「你──!」蓮生嘶吼一聲,往懷裡一摸,卻沒摸著那柄短劍。但他不在乎,直接朝那人撲去──或者說他試圖這麼做。才剛撐起身體,腦中的一陣暈眩就讓他跌回了床上。

  那人嘆了口氣,湊了過來,從懷中掏出一柄匕首,神色專注。蓮生又恨又怕地瞪視著他,不知道他要怎麼對付自己,但看見那人在做什麼時,他整個人愣住了。

  那人在自己的胸膛上淺淺地割了一刀,然後用一根鈍頭的金屬,蘸了蘸鮮血,在蓮生的身上塗抹……

  不對,他在繪形。是人形術!

  那人的動作小心而精準。在五形術之中,人形術的精密度僅次於音形術──調節人類的肉體機能可不容易,稍有差池,就會引起嚴重的後果。

  幸好那人似乎深諳此道。他在蓮生身上先後繪製了幾個不同的形紋,過程中,金屬筆上的鮮血慢慢消失,彷彿被他繪製的線條所吸收,直到筆尖再度變得光潔無暇。成形的形紋散發出淡紅的光芒。

  不了解的人會以為是形者的鮮血本身含有魔力。不,鮮血只是媒介,在施術的過程中被消耗。真正使形術得以發揮效力的,是形者本人的真元

  蓮生立刻察覺自己身體的變化。他的神智像是濾過的水一樣變得清澈,精力緩緩湧現,身上的痛楚也減弱了一些。人形術本就以用途廣泛見長,但唯有擅於此道者能將之用於醫療。

  「這樣你應該就能活動了,但還是別動得太激烈。」那人說。「這些形紋可以維持四個時辰,別忘了時間。」

  蓮生驚愕地望著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雖然這人用的是暫時性的形術,在形紋消散之前,施術的形者都可以驅散它,取回其中的真元,但沒有哪個形者會就這樣隨便把自己的真元託付給別人。

  真元是形者最重要的資產。少掉一點真元不會有什麼影響,即使失去大部分的真元,短時間內也不會有任何感覺,但身體很快就會開始償還這筆債務。蓮生見過幾個把真元消耗殆盡的例子,他們彷彿一天就老了十年,身上冒出無名腫毒的速度和長皺紋與掉髮一樣快,並且無一例外地很快死去。

  這人顯然對他沒有敵意。但怎麼可能呢,這傢伙不是……

  那人彷彿看穿了蓮生的想法。「我長得和很像,是不是?」

  蓮生愣了愣,上下打量他一陣之後,才恍然大悟。這人和他的仇人其實也不是一個模子鑄出來的,只是身形和眉目間有幾分相似而已,光打扮就大不相同。但情緒和先入為主的觀念讓他看走了眼。

  緊接著新的疑惑又浮上心頭。「你和他是什麼關係?」蓮生瞪著他。單單是長得像,還有可能是巧合,但這人顯然也認得他的仇人,冰烈。

  他沉默半晌,「那傢伙……冰烈……是我的兄弟。」蓮生的眼睛因驚愕而瞪大,「也是我之所以會在這裡的原因。」他悄聲說。

  ※

  蓮生走出木屋。迎面而來的陽光令他連連眨眼,皮膚灼熱。立鯨八月的太陽並不仁慈,尤其現在已接近午時。周圍是一片片樹林,遠方山巒層疊,雲霧繚繞,放眼望去,盡是青翠。

  但這裡並不像修仙之地,四周可以看出許多生活的痕跡。一條人工開闢的小徑通往外頭,一個樹樁上插著一柄斧頭,旁邊是未劈的木柴,木屋旁也堆著許多雜物。

  那之後蓮生又問了許多問題,那人卻都避而不答,只是要他先和他去吃頓飯。於是,那人在前方領路,蓮生跟在後頭,順著小徑走到一條較大的山路,然後往下來到山腳的一座村落。

  這座村落不大,大概只有幾十戶人家,村裡的景象看起來欣欣向榮,但蓮生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兩人來到村中的飯堂,食物的香味迎面而來,四周的交談和歡笑聲十分響亮。

  兩人在一桌找了空位坐下,桌上放滿了菜餚,村人們也早已開動。見那人拿起碗就開始夾菜,蓮生也伸出筷子。雖然桌上幾乎只有青菜,偶爾見到些肉也是又少又韌,連飯都是混著地瓜的粗糙五穀,但蓮生已練就了能吃下任何惡劣食物的能力。

  那人顯然被視為村中的一員,很快就有人找他攀談。蓮生起初還聽得很仔細,但聽來聽去,他們說的淨是時節如何,前天打到一隻山雞,以及過幾天又要交稅收了之類的瑣事,漸漸失去了興趣。

  不過他至少從對話中聽出了一件事:其他人都稱呼那人為「柳先生」。這傢伙莫非也是上族?姓氏可不是平民能夠擁有的東西。

  「對了,柳先生,這位是……」一名村人說,其他人也一起看向蓮生。他們顯然早就在猜疑這位陌生人是誰了,只是出於禮貌才遲遲沒有開口。

  又來了。蓮生皺眉。他或許沒和山野村夫相處過,但就連他也知道這不會是這類人會有的應對。這個村子透著這樣一種古怪的氣氛。

  「他也是形者,晚點我會介紹他給霍先生。」柳先生說,「也許他會加入我們。」

  周圍的人都「哦哦」有聲,有些人還伸手在蓮生的肩膀上拍了拍,展現出熱烈的歡迎。

  就在蓮生快要不耐煩時,柳先生站起身來。「好了,我們要先失陪了。走吧。」他對蓮生說。

  兩人剛走出飯堂,蓮生就問:「你剛才說的是什麼意思?加入你們?」

  「你聽過『玄黃過客』嗎?」

  「沒有。」

  「我想也是,上族的大爺大概一輩子都不會知道吧。」柳先生沒有回頭,但蓮生可以聽出他話中的諷刺,「玄黃過客是一群民間的伶人,專門給平民講故事或演劇。按照他們的說法,是在保存和傳播過去的記憶,希望這些記憶有一天能夠再次發芽。這裡是他們的其中一個據點,就在仙草山附近。」

  仙草山。蓮生覺得這個答案還算合理。他之前潛入的冰家,位在鯨眼旁的一座縣城,而仙草山就在鯨眼以北不遠。

  「不只是這麼單純吧?」

  「當然,否則我就沒有必要帶你過來了。他們私底下保存了許多五形術的訣竅,而且消息靈通,這就是我加入他們的原因。」柳先生停下腳步,轉身望著他。「我知道你這號人物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前陣子鄭家和王家都被人抄了一批貨,那是你的傑作吧?」

  蓮生皺眉。那確實是他幹的,純粹是為了籌錢。其實他為了探聽冰烈的消息,已經殺了好幾個上族的人,不過他暫時還沒去動夠大的人物,可能因為這樣才沒傳進柳先生耳裡。

  「我知道你曾經是上族決鬥圈裡的高手,能成為強大形者的人,也不可能是白癡。」他冷冷地看著蓮生,「但真實戰鬥和決鬥是兩種不同的遊戲,而你在實戰中的臨機應變還蠢得無可救藥。昨晚你的表現就證明了這一點。這樣下去你在找到他之前就會被收拾掉,更不用說要報仇了。」

  蓮生咬牙,卻無力反駁。「所以你認為加入這個……玄黃過客,能夠幫助我達成目標?」

  「沒錯。」柳先生斬釘截鐵地說。「再說,以你的身分,透過玄黃打聽消息要安全得多。願意把祖宗牌位賣了來把你交出去的人,可以一直排到東海去了。」

  「你不是他們之一?」他問。

  柳先生只是聳聳肩。

  「那麼這對你又有何好處可言?」蓮生敏銳地盯著他。「總不會是你心血來潮或善心援助吧?」

  「不錯,我會這麼做,只是想利用你的力量。以焰形者而言,你是不世出的奇才。」柳先生說,表情忽然變得緊繃,「可以的話,我並不想利用你來達到我的目的,甚至不想和你這種上族有任何交集。但要成大事,就得不拘小節。」他的拳頭緊握。

  我已經不是上族了。「你好像很討厭上族,但你的舉止和他們可沒什麼分別。」蓮生忍不住譏刺,「你何不從捨棄上族的姓氏開始做起?」

  「你還沒看出你有多麼傲慢嗎?」柳先生冷笑,「好像學養、才幹和姓氏都是專屬於你們的東西似的。」他啐了一口,「不,這些不是你們可以壟斷的。每多一個像我這樣的人以你們的方式行動,都是一場勝利。」

  蓮生眨了眨眼。這倒是挺有意思,儘管他從沒有過類似的想法。他開始對這個人感興趣了。「我為我的……傲慢道歉。」他先退讓了一步,然後提出條件:「我不會聽從你所有的吩咐,但如果你能給我所需,我就會盡力回報你,除此之外你我再無瓜葛。怎麼樣?」

  他刻意沒有問對方想成的「大事」是什麼,或者他跟冰烈之間有什麼糾葛。柳先生顯然不想談到這個話題,而蓮生知道他遲早會全盤托出。

  「正合我意。」或許他的退讓奏效了,柳先生也不再提起針鋒相對的話題。「跟我去見霍先生吧。」

  蓮生深思地盯著他的背影。這傢伙是個能力強大的人形者。嘴上說說很簡單,但要培養出上族的見識和談吐可不容易──蓮生和他談話時幾乎沒感到陌生。可是他又對上族懷抱強烈的厭惡,同時還是冰烈的兄弟。

  這傢伙究竟是什麼人?

  背影沒有回答。他默默跟在柳先生身後,前往玄黃過客與一條新的道路的入口。

03

  蓮生揮出第三百記拳頭,然後以同樣迅速俐落的動作收拳,喘了口氣。體內的燥熱與體表汗水帶來的涼意,如同太極般形成絕妙的平衡。

  在幾個月前,如此激烈的鍛鍊會讓他筋疲力竭,但他現在只是有些疲累而已。大多數的形者與上族──以及過去的蓮生──會認為把自己鞭策得汗流浹背,實在是毫無必要或有失身分。畢竟,焰形者又不是靠自己的拳頭在作戰,把時間花在改良形紋上難道不比練武強嗎?

  但這在實戰中的確至關重要。就像霍先生說的,既然你復仇的目標是頂尖的人形者,那麼你至少要把自己的肉體錘鍊到能讓對方驚訝的程度。

  蓮生沒多休息就跑出山洞,打算再去周圍的空地跑上一輪,但這時另一個身影從山洞旁的樹叢竄出,揮拳便向他攻來。

  來人不但有超出常人的體能,出拳的動作也蘊含千錘百鍊的精密。雖然揮來的只是一個拳頭,卻如刀刃般銳不可當。

  蓮生立刻往後一退,從懷中拔出圓盾和短劍,用圓盾「噹」的一聲擋下了拳頭,繼續迅速後退,另一手的短劍在同時憑空繪形。

  那人也踏步追擊。眼看另一拳已打到蓮生面門前,卻忽然停頓──蓮生雖然沒有真的灌注真元施術,但已完成繪形的動作。勝負已分。

  柳月將拳頭收了回去,但蓮生沒有垂下武器,依然緊盯著柳月不放,準備應付下一波的攻勢。柳月給他上過很重要的一課──隨時保持警覺。為了讓蓮生切身體會,他時常以偷襲的形式出手,或是在假裝訓練結束後忽然補上一擊。起初蓮生經常挨打,但現在已經能應付自如了,而在最近幾次的實戰中,他也開始感到,這確實是很有用的訣竅。

  「做得不錯,反應很快。」柳月說著,轉過身去。蓮生這才稍稍放鬆。

  「現在我已經能和那傢伙抗衡了嗎?」

  「抗衡?」柳月冷笑一聲,「可能我們兩個一起上也無法在肉搏戰中打贏他。有道是:拳怕少壯,棍怕老郎。你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嗎?」

  「在肉搏戰中,體能遠比技巧重要,但以兵刃打鬥時,技巧才能決定勝負,是吧。」

  「沒錯。但不論是體能或技巧,我們都和他相去甚遠。」

  「連你也是?」

  「就我所知,他對自己施加過十幾道永久的人形術式,而且全部都是強化反射神經和爆發力的。」柳月隔著頭巾撓了撓頭,「雖然同樣是人形者,我可沒有這種條件。」

  蓮生雙眉緊皺。他眼前似乎又浮現出那個速度驚人的身影──那毫無疑問已經超越了人類的極限,明明就在眼前活動,卻像鬼魅一樣無法看清。

  和暫時性的人形術不同,永久性的雖然效率較高,但會不可逆地改變受術者的身體。除了這層風險,永久性的人形術還需要數人份的大量鮮血作為媒介,等於每次施術都得獻上相應的貢品。即使在上族之中,能用這種方式反覆強化自己的人形者也相當罕見。但反過來說,有能耐這麼幹的人,無一不是頂尖的強者。

  「真要說起來,恐怕連現今在位的人形能者也不是他的對手。」柳月說。

  「人形能者?他的強化幅度不可能比十幾道還少──」

  「是沒錯,但他強化自己的方向太分散,顯得大而無當。相反的,冰烈可是把每分真元都花在刀口上。那種以高速搶攻和反射速度迴避,取代防禦和再生能力的戰鬥方式,確實非常強勢。我在他手下能撐個五秒就算不錯了。」柳月淡淡地說,「不過無所謂。我們不需要在他的領域跟他一決勝負。只要逮到機會,你有很多方法可以解決他。這些訓練不是針對他的策略,只是提升用來提升你的實戰能力而已。」

  蓮生點點頭。

  「對了,霍先生叫我們過去。」柳月像是想起來似的補上一句。

  「做什麼?」

  「他沒說,看著辦吧。」

  蓮生嘆了口氣,心裡不禁納悶霍先生葫蘆裡又在賣什麼藥了。兩人在沉默中往山腳村落跑去。

  ※

  蓮生一直覺得這間木屋很奇異,不論陳設或格局都是如此。有人說過房間的樣貌是一個人內心世界的體現,也許確實如此。房中央有一張矮得詭異的桌子,像是烏龜一樣趴在那裡,在桌邊坐下時不用椅子,只要直接把屁股往地板上一擱就好了。

  一旁的書架上沒有任何書本,取而代之的是許多器物:一瓶白色的沙子,一罐底部有許多碎屑的酒液,一件由幾顆寶石與細長的條狀金屬構成的飾品,一柄收納在銀灰色劍鞘中的長刀⋯⋯有的樸拙,有的炫目,像是孩子的玩具與大師的藝品陳列在一起,並不和諧,卻有一種矛盾的美感。

  屋子的主人沒有坐在矮桌旁,而是端坐在後方的壁板前,眼中閃爍著變幻不定的光芒。如果說柳月的五官像刀刃一樣銳利,那麼此人的面容就像是奇萊峰般陡峭。他一頭純白色的髮絲披垂在肩上,像是不受禮教的野人,看起來卻驚人的自然。

  這就是霍先生,玄黃過客裡最受尊敬的一位導師。

  蓮生只知道他姓霍,大家都稱他一聲先生,但名字叫什麼就不清楚了。霍先生的年紀也是個謎。他的智慧與談吐勝過許多長者,臉上卻才剛出現一絲皺紋。人形者多半都有額外的身體機能,老化的速度也因此較慢,但即使把這考慮在內,霍先生的外貌也實在太年輕了一些──蓮生猜想他至少已年近古稀。

  據說遠古時有些神通驚人的人形者修成了長生不老之術,甚至升天成仙。蓮生一直認為,這些不過是上族的人形者們為了給自己增添光彩編出來的可笑故事。但霍先生……有可能嗎?

  兩人叫了聲「先生」,鞠躬行了一禮,在桌邊坐下。

  「雷司之子。」霍先生對他們點頭致意。

  霍先生總是對蓮生和柳月用那個奇怪的稱呼,被問起時只說是因為他們讓他想起一個叫雷司的舊識。蓮生不知道那是誰,自然也不知道他們和他有何相似之處。

  「托你們的福,又能應付咱們一陣子開銷了。」霍先生說。

  兩人各說了幾句客套的話。前幾天,他們和其他幾人接下了任務,去立鯨北部的第一大港,劫奪了一批預計上船的貨物,全是上族搜刮民脂民膏而來的。光是他們分得的部分就已頗為可觀,其餘的利益自是可想而知。

  「對了,把這個拿去。」霍先生從懷裡摸出一個油布包,扔給蓮生。他伸手接下,掂了掂,感覺像是某種輕盈的硬物。

  「這是?」

  霍先生神秘地微笑。

  蓮生拆開了油布包,一根爛銀的金屬棒滾了出來,落在他的腿上。金屬棒的粗細和長度都很像筷子,細看之下在爛銀中似乎透出一絲暗紅的光澤。

  蓮生立刻像見了鬼似的瞪圓了眼睛。

  柳月也倒抽一口氣。「這不會是我想的那個東西吧?」

  「不錯,這整根都是以魂金製成。」霍先生說,「那批貨裡面不是有個打不開的小盒嗎?其實那裡面什麼都沒裝,它本身就是寶物。厚厚的外層是鋼製的,裡面魂金的芯只佔了一小部分。我派人把它熔掉之後,再取一半重新鑄成了這根法杖。」

  法杖。這個說法有些誇張,不過對焰形者而言,這根貌不驚人的金屬棒確實是最好的施術工具。

  五形術有各自的施術媒介,比如人形術是鮮血,焰形術是金屬等等。雖然選用的媒介會影響施術的效果,但只要是能用於施術的媒介,效果通常不會相差太遠。

  不過天材就另當別論了。五大天材分別對應五種形術,以它們為媒介繪製的形紋,不但消耗的真元大大減少,效果也更強大──最重要的是,可以使暫時性的形紋維持非常長的時間。這些特性加上稀少的產量,使它們成為有錢也不一定買得到的逸品。

  而能用於焰形術的天材,正是這種被稱為魂金的金屬。去他的,這東西值多少錢?以往蓮生用過最大的魂金,也不過是杖頭上鑲的一小粒珠子。尤其現在魂金的產量不比以往,因為──

  不,別去想那地方!蓮生在心裡搧了自己一巴掌。「先生,這太貴重了!」他開口,僅僅是為了轉移思緒。

  「對啊,所以我不是取走了一半嗎?」霍先生的口吻一本正經,臉上的表情卻是另一回事,「如果沒有這麼貴重,我可能會全部給你呢。」

  「先生──」有時蓮生實在很受不了他的玩笑。

  「沒關係的,你就拿去吧。」霍先生呵呵笑了幾聲,正色說,「別看這東西價值連城,這麼燙手的貨現在根本賣不出去。反正我們這裡也沒其他的焰形者,與其讓絕佳的筆硯深鎖櫃中,不如讓宗師揮灑它們盡情創作,你說是吧?」

  這話倒也在理,於是蓮生不再推辭,小心翼翼將「法杖」收入懷中。「我該如何──」

  「回報我?」霍先生接話,「使用它的時候,記住這東西是多少人犧牲付出得來的,就是最好的回報了。」

  蓮生全身一震,抬頭一看,霍先生正以平靜的眼神看著他。去他的,他當然早就知道了。「我會記住的。」他悄聲說。

  霍先生微微頷首,「話說回來,你們這次沒多傷人吧?」

  「只殺了兩個拚死攔路的形者。」柳月淡淡地說,「算上受傷的人就不知道了。」

  霍先生神情肅穆地點了點頭。

  「怎麼,這次您不對我們說教了嗎?」柳月有些好笑地問。

  「如果有人在鬧市上放出一頭猛獸,許多人被撕咬致死,那頭猛獸應該為此負責嗎?不。該負責的是放出猛獸的人。」

  蓮生深思後才開口:「既然如此,您為何一次次地將我們這兩頭猛獸放到鬧市上?」

  自從他加入玄黃過客後,霍先生已經前後派了好幾次任務給他和柳月。上次的行動已經算是比較溫和的了,但仍難免殺傷。而前幾次淨是針對上族的攻擊或破壞行動……

  蓮生和柳月都沒有蠢到會在戰鬥時手下留情──尤其他們的戰力並沒有強到可以和敵方正面對決,只能借助奇襲速戰速決。而蓮生的武器──焰形術,在避免傷及無辜這方面,也向來有些障礙。

  「因為我知道你們無論如何還是會去做一樣的事情。這個國家已經病入膏肓,你們就是腐敗後開始毒害整個身體的部位。」霍先生目光炯炯,「但毒藥用得恰到好處,也能夠以毒攻毒。銳利的刀子在大夫精密的操作下,也可以成為治病的工具。」

  「……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完成您的期待,先生。」蓮生瞥了柳月一眼,「我和他不同,不是立志推翻朝廷的英雄。」

  柳月輕輕哼了一聲。

  霍先生擺了擺手,「你還記得我說給你聽的那個故事嗎?」

  「被復仇的火焰吞噬的革命家?」

  「是啊,最後他殺死了長生不死的皇帝,取代他成為了神。世界在他的暴戾下走向毀滅。直到最後一刻,他才發現復仇心早已膨脹成了他的主人。他暗自後悔,如果他不是那麼執著於憎恨,沒有把眼光從所有美好的事物上移開,他也許可以培養出一個比復仇更宏大的願景──」

  「所有美好的東西早已隨著我的家人一起死去。」蓮生咬著牙打斷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一拳捶在桌上的衝動。

  「都是這樣想的。」蓮生沒有抬頭,但他卻覺得自己可以感覺到霍先生銳利的眼光,「我並不期待你推翻朝廷。我只期待我的故事可以改變你的命運。」

  「但願如此。」蓮生言不由衷地說。他知道霍先生是真心實意在關心他,也知道他說的是對的,但他覺得自己和這些東西之間隔著一層厚厚的白膜──雖然可以感覺到它們的存在,眼睛看來卻是一片模糊,也壓根不想伸手觸碰。

  霍先生顯然看得出他的想法,但他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只是悄聲嘆了口氣,眼底閃過一絲悲傷。不過再次開口時,他的眼中再度閃爍起狡黠的笑意。

  「雖然我覺得自己應該再多嘮叨一些符合身分而富有寓意的廢話,不過還是先放你們一馬吧。我有一個緊要的任務要派給你們。」

  這麼快?雖然這次他們兩個不用養傷,但以往為了避風頭,霍先生甚少讓兩人在短時間內連續出動。也許這次的任務就有這麼重要?

  「幾天前,一名平民蟲形者在千榖被以濫用蟲形術的名目逮捕,現在已經被押往鯨眼了。我希望你們能她被處決之前把她救出來。」

  ※

  聽到這個荒謬的要求,蓮生的第一個念頭是,老人家的腦筋終於也開始糊塗了。鯨眼?那可是立鯨的首都,防衛之嚴密,不是其他縣城所能比擬。如果是像先前一樣隱密行動,那還好說,但大搖大擺地進去劫囚?或許比摘下皇帝的腦袋容易,但也不過是第十八層地獄和第九層地獄的分別罷了。

  在進一步說明後,這主意聽起來沒那麼瘋狂了。據霍先生所說,如果他們盡快趕去(以人形術加持),還來得及先去鯨眼旁的縣城租幾匹馬和馬車,再趕到道上攔截囚車兵隊。這隊囚車只有幾十輛,按照編制,只會有百來個公差,再配上一兩名形者護持而已。以他們兩人的戰力,只要對領頭或押隊的形者展開奇襲,撂倒他們,剩下來的就不怎麼難辦了。

  最大的變數是他們一邊應付追兵,一邊帶著目標逃離的過程。他們撤離時會走一條同樣往北但繞過鯨眼的道路,兩側都有山林,一旦追兵跟丟,就很難確定他們逃離的方向。霍先生也會派人在中途接應他們。順利的話,他們過幾天就能帶著目標回到這裡。

  但這樣的說明並無法讓蓮生完全釋懷。

  不管怎麼說,霍先生可是要他們為了區區一個形者甘冒大險。以往他們執行的任務或許危險,但一定都有一個很好的理由。可是這次⋯⋯

  「那人是我們的其中一位導師嗎?」柳月不動聲色地問。

  「不,現在她還和我們沒有任何關係。」

  柳月好像想不到什麼可說的了,他的視線開始不時挪向放滿古怪東西的書架。

  至少蓮生忍住了翻白眼和扶額的動作。「先生,沒有不敬的意思,但即使是為了稀少又珍貴的蟲形者,我也不認為值得冒這樣的險。」尤其我們前陣子已經太惹人注意了。

  「我有同感。」柳月說。

  「我可不這麼認為。」霍先生毫不氣餒地微笑,「等聽我說完那孩子的事情後,你就會欣然接受了。」

  「那孩子?」

  「噢,是啊。那個小姑娘大概只有十二三歲,身形很瘦弱。她操縱蟲子殺死的,是一直以來都在凌虐她的同族。」霍先生臉上的微笑消失了,「為了有足夠的真元,培育出帶有劇毒的蟲隻,她分解了自己的雙眼。」

  蓮生心中一震。他時常聽柳月提起,也看過平民在朝廷的暴政下飽受折磨。但這件事的慘烈超越了他以往的所有見聞。

  下一秒他卻幾乎要笑出聲來。你以為你是誰?雙手沾滿血腥的怪物。因為他的作為死去的無辜之人根本不知凡幾,其中可能也有孩子。而現在他卻在同情這區區一個小女孩。去他的愚蠢。

  「這與我無關。我不在乎。」蓮生冷硬地說。他站了起來,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但霍先生仍繼續說下去。他的聲音從後面傳了過來,每個字都鏗鏘有力。蓮生一陣踉蹌,對於他,這些字句如同晴天霹靂。

  「是嗎?那麼有件事你應該會感興趣。那孩子是奇萊礦坑出身的人。原本她應該會在那裡平靜地勞作至死。叛亂事件發生後,她沒有加入戰鬥。因為這樣,她和其他不願戰鬥的族人,一起受到反叛者的敵視,但日子也還算過得下去。她真正墮入地獄,是從礦坑崩壞的那一晚開始。」

  蓮生像是被音形術的術力束縛,整個人動彈不得。

  奇萊礦坑。魂金的產地。一個又一個漆黑的深洞在山體裡錯綜複雜地連成一體。渾圓的蟲子推著土球和岩塊鑽進鑽出……

  他彷彿看見自己又站在黑暗的坑洞前,手裡握著熊熊燃燒的火炬,周圍是一團團蟲子和人體疊成的火堆,發出刺鼻的氣味……

  「你認為我們應該讓她就這樣死去嗎?」霍先生柔聲問。

04

  「愚蠢……去他的愚蠢。」柳月嘶聲道,「我真不知道你腦袋裡是少了哪根筋。」

  他們已經可以看見小縣城的城門了,兩人一起放慢腳步。儘管有人形術提供額外的體能和耐力,一口氣趕過來仍讓他們氣喘吁吁。

  「那你為什麼也跟過來?」蓮生反問。

  「因為看在文殊大仙的份上,如果我不跟著來,你也會自己去送死。」柳月冷冷地說。「為了利用你的力量,我已經準備了很長一段時間,不可能在這種時候罷手不管。」

  「我以為你會樂意見到我投身這類的慈善事業。」蓮生反唇相譏,「你不是整天在嘮叨上族的大爺根本不在乎平民之類的鬼話嗎?」

  「別胡扯了,你會這麼做只是為了那個女孩子。你認為自己對她有責任。」柳月直視著他。

  蓮生沒有面對他的目光。柳月當然也知道他的過去。他背負的罪名可是天下皆知──雖然世人聽說的故事和真相不盡相同。

  「這難道不是一個足夠充分的理由?」

  「有理由不會改變你在耍蠢的事實。」柳月嘆氣,一手拍在自己的頭巾上。「因為這個理由本身也很蠢。你只是因為知道了她背後的故事,才會被激發相應的感情,從而開始認為自己應該做些什麼。但按照這個邏輯,你應該對所有你直接或間接傷害過的無辜之人負責,不論你是否知道他們背後的故事,而不是只關注這個單獨的例子。」

  「我知道。」蓮生悄聲說。「但我就是……沒辦法。」

  「好吧,每個人一生中都難免要發瘋一兩次的。只要事後能清醒過來就好。」

  「就當作是日行一善,嗯?」蓮生勉強笑了一下。

  「如果這樣能讓我們看起來不那麼蠢的話,那麼好的。」

  說話間,兩人已來到城門前。對於這兩個想無視隊伍直接闖關的不速之客,守門的衛兵露出嚴厲的表情,但等拿出玄黃過客精心偽造的關牒表明尊貴的身分,同時在衛兵手裡塞了個元寶之後,他臉上的神色就大不相同了。

  他們順利地進入了城裡。

  ※

  兩人穿過水泄不通的市集,來到一處地下組織的據點──表面上看起來是正常的客棧,但只要多付一些銀子,就會提供客人各種非法的服務。雖然兩人已經喬裝改扮,也被順利放了進來,他們都覺得還是到這種地方比較低調。

  他們從那裡租了兩匹馬和一輛馬車後,立刻動身出城。趕車的車夫是個小夥子,笑容像是長在他臉上一樣永不消退。「喲,兩位大爺,這趟是要做什麼買賣?」他搭話道。

  「別多問,只要照我們的吩咐去做,不會虧待你的。」柳月說,拿出一錠沉重的銀子。「往千榖去,走大道。」

  小夥子接下銀子,伸了伸舌頭,「那好,咱就不多嘴,做咱該做的事情了。」他自得其樂地吹起口哨來。

  他們很快來到另一頭的城門前。順利被放行後,小夥子又開始吹起口哨,聲音在馬蹄和車輪聲下斷斷續續。馬車很快就離開城外的石板路,駛向由黃泥鋪成的大道。

  兩人在車廂中默默無語,只是盯著窗外流逝而過的景色,感受目標的接近──直到那片宏偉的紅色磚牆闖入了車窗外全部的空間。那是立鯨的京城,鯨眼的外牆。

  蓮生像是觸電一樣趕緊收回視線,卻又不由自主地不時往外望去。他猜想,柳月可能也有和他完全一樣的感覺──儘管從外表看來他是一動也不動,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

  城牆阻隔了城中的景象,卻無法阻止蓮生腦中泉湧的回憶和想像。如果當初他沒有汲汲營營追求五形能者的虛名,他現在是不是還在這座城裡過著上族的生活呢?應該是吧。他可能會在天祥樓裡,和妻女家小同桌吃飯;在王家那金碧輝煌的大宅裡作客;或是自個兒溜到隱密的鬥場,在那裡一邊觀賞平民形者互鬥,一邊下注……

  不論在哪裡,總之不會是在這裡。不會是這樣一個失去容身之處,散播死亡與災禍的亡命之徒。

  彷彿要透過動作甩掉這樣的想法,蓮生抬起頭來,卻剛好看見柳月對著窗外的眼神。他不禁全身一寒。那雙眼睛是如此冰冷,其中的空虛甚至掩蓋了憎恨。那是柳月偶爾會露出的另一張臉。他再次發現,自己其實並不真正了解這個人。

  柳月似乎察覺了蓮生的目光,儘管他還是動也沒動。「你想起了以前在這裡的生活?」他對著窗外拋出這樣一句話。

  「你也是,不是嗎?」蓮生反問。

  柳月沒有回答。

  「你為什麼這麼恨你的兄弟?」蓮生第一次問出了這個問題。

  如同他沒有對柳月說過他的過去一樣,柳月的過去對他來說也是個謎。但他覺得自己也快要拼湊出十之八九了。

  柳月八成是冰烈同父異母的兄弟,而且是私生子──雖然是在上族富麗堂皇的家中長大,卻只能在檯面下飽嘗辛酸。即便身為形者,也只會更凸顯出他無力改變現實的事實。

  柳月冷冷地笑了一下,「誰說我恨他了?」

  「但你不是──」

  「不,我不恨哪個特定的人。我恨的是整個上族──一群只因為運氣好出身於此,就以為自己有權主宰一切的渣滓們。」那個有著人類外形的東西說,空洞的眼睛暫時停在蓮生身上。「我會幫你和他作對,只是因為這樣有助於達成我的目的。僅此而已。」

  讓蓮生感到意外的是,在這一刻,比起畏懼,他更感到憐憫。他至少還有滾燙的憎恨,但柳月有的只是冰冷而極度的空虛。滾燙可能總有一天會冷卻,但空虛卻是永遠也無法填滿的。

  「啊,看我居然多愁善感起來。」柳月自嘲地微笑,他看起來又像是平時的他了,「這裡的空氣真是有害健康。」

  「反正我們已經要離開了。」蓮生說。

  「那倒是。」

  馬車終於駛過鯨眼,將他們曾經的家鄉連同回憶留在身後,把他們帶向一如既往的血腥與殺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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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2 篇留言

狼尾
手機看整篇都是白色的

09-07 17:46

Jojorin(990)
えぇ…09-07 17:48
Jojorin(990)
該死的,不該先貼到GOOGLE文件上的09-07 17:48
Jojorin(990)
OK,改好了09-07 17:51
夜月DD丸
整體來說相當有趣,畫面感十足,用詞也有一種濃厚的仙俠風,雖然我不常接觸這類型的作品所以沒辦法給甚麼具體的意見,不過真的很好看~

09-15 16:16

Jojorin(990)
謝謝[e34]09-16 1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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