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定乖乖回房等開飯,以免再惹出笑話。
「笨狗。」
進房前,尹紅葉從後面把我叫住。
回過身,恰巧與她繼承尹家優良基因的死魚眼對個正著。
「說,你去後院幹嘛?」
劈頭就是質問。反正沒做虧心事,據實以報吧。
「就無聊去探險,順便找拍照的素材,怎麼了嗎?」
尹紅葉肩膀猛地一顫。
「沒、沒事就好……別忘了我說過的話。」
是要我別多管閒事吧,像是關於今晚的訪客,以及可能藏在這座大宅,尹紅葉掩藏身分的秘密。知道是知道,但裝傻試探一下好了。
「嗯?妳說過什麼--嗚!」
又是一記內臟毀滅拳,我的上中下三路宣告全員陣亡。
「真的……都忘記了嘛……」
尹紅葉扔下捧腹倒地的我,氣沖沖地快步離開。
她已經提不只一次了。
我到底……是忘了什麼事?
******
時間來到一點。
按預定行程,第一站是外出拍照。機車只有一台,身為男生的我理所當然成為駕駛,肩負起挑戰澎湖公權力與三貼的艱難任務。
「停車!我要換位置!」
「小紅葉抱起來好軟好舒服喔!」
「別亂動!會翻車啦!」
才騎沒半公里,夾在中間的尹紅葉便因為受不了學姊性騷擾,死命地扭動身體,差點讓我獲得「離島犁田」的稀有人生獎盃。
我一邊努力撐穩機車,邊咬牙克制由於尹紅葉正零距離摩蹭我背部的致命脂肪團,搞得我面臨隨時可能崩潰的理智危機。考量生命與理性安全,我和尹紅葉交換位置。小學生體型的她蹲在前頭,實在合適得令人噴笑。
一連串拍攝行程後,我們在傍晚五點抵達最終站,尹家半公里外的菓玉濕地。折騰了整個下午,精疲力盡的我選擇在防波堤上放空,欣賞逐漸沒入海平線,綻放橘紅餘暉的夕陽。
學姊答應同學要送貝殼跟螃蟹當伴手禮,於是抓著跑錯棚的捕蟲網勇闖潮間帶去了。目光離開夕陽,我抓起相機檢視今天的收穫。
唉……那傢伙僅有的五張照片全是苦瓜臉呀。離開第三站前,尹紅葉忽然說身體不太舒服,獨自搭了計程車離開。就算知道那是藉口,我也不敢多說什麼。想必是那件事影響她的心情了吧。
中午,尹紅葉帶著我們來到飯廳用餐時,除了滿桌海鮮佳餚外,有樣東西早等著我們--一副用餐完畢的碗筷。
--綠樹難得回家,那傢伙居然自己先吃啦!平常不是他最計較全家到齊才吃嗎?
用餐間,臭老頭聽似無心的抱怨,卻搞得飯廳氣氛降到冰點。
我和學姊同時瞄向放下筷子,努力壓抑著情緒的尹紅葉。不僅選擇無視,伯父更以無聲表達對女兒的不歡迎。究竟父女間存在著什麼深仇大恨,非得用這樣方式對待她?
比起伯父,臭老頭稱職扮演好疼孫子的爺爺。他像個猛追八卦的記者般,不停纏著尹紅葉詢問她的大學生活。
想當然爾,人稱漆黑怨靈的尹紅葉半個字也擠不出來,只能拼命嚥口水含糊回應。遠離人群的孤僻生活,就跟她的內在一樣糟得透徹吧。若不是我中途幫腔,替她穿插幾句善意謊言的話,她搞不好會被口水噎死。
與伯父伯母一樣,臭老頭始終未用「尹紅葉」稱呼過應該是孫女的她。
尹紅葉……
這個名字到底代表什麼?
「小欣,你看!」
學姊突然從耳邊大喊,嚇得我差點滾下防波堤。
她將捏在手裡的黑色條狀物湊到我臉前。
「這是……海參嗎?」
「小小軟軟超可愛的吧!還會噴水唷!」
學姊使勁掐住蠕動的無辜海參,海水自口器噴出,無情奪走我的顏射處男秀。果然是放棄治療的戀小物癖患者。
「你剛剛在發什麼呆呀,連我靠近都不知道。」
「抱歉……因為我--」
「是在想小紅葉的事吧。」
學姊反轉左腕,秀出專程戴上的防水錶。
五點四十。
「小欣,你打算怎麼做呢?」
學姊的提問讓我陷入語塞。雖然個性脫線,不過當她換上正經的姊姊口氣說話時,總能精確切入我的心中鬱悶。
「若恐嚇信主人依約出現,你打算怎辦?跟他談嗎?」
「這……」
答案是否定的。
--必定將妳帶回屬於妳的世界。
這句話究竟想表達什麼?
無論我與尹紅葉有著什麼約定,縱使心裡有數不清的疑惑……但我終究是個連朋友都稱不上的外人,根本沒有立場過問她女扮男裝的緣由,以及她和恐嚇信主人的關係。
「我其實也對小紅葉的秘密很好奇,可是呀--」
學姊欲言又止。
「哪怕知道了,我們無能為力吧。」
學姊說的沒錯。
得知尹紅葉的祕密、揭開恐嚇信主人的身分,我又能為尹紅葉做什麼?能讓尹紅葉甘願捨棄世界級畫家的光環,甚至拋棄名字,將人生本該最璀璨的一頁葬送在這偏遠鄉村的老舊宿舍。
仔細想,我最初的目標只有搞定報告,壓根不想與尹紅葉有任何瓜葛。然而,越是與她相處,越是陪在時常面露寂寞的她身邊,某個遙遠且不願重拾的記憶卻逐日清晰……
總覺得,曾經被我強迫遺忘的……
「他」的影子似乎變得不再模糊……
自從看見雜誌上的淚珠痕跡,以及那副描繪孤獨心情的畫後,我本來對尹紅葉敬而遠之的態度悄悄扭曲成一種不切實際、無比天真的念頭。
我想試著去幫她,縱然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話雖如此,但還是得打起精神來!我知道小欣是個即使吃虧,也會努力去把想法實踐的濫好人。」
學姐坐了下來,肩膀輕輕靠上我的手臂。
「想幫助小紅葉並不是壞事。但我希望你能謹記一件事--」
語言間,學姊伸直她那雙羨煞無數女性的修長雙腿,左手解開固定馬尾的髮飾與毛線棒,任由強大海風吹散渲染著落日橘意的柔順秀髮。
「不准再發生像兩年前那種事,知道嗎?」
學姊用毛線棒戳了戳我的臉。
「聽小金龍說,小紅葉跟那個人有很多地方很相似……雖然知道你是為了報告,但他也很擔心你會重蹈覆轍。」
「…………不會啦……」
我愣了半晌才脫口的答案,轉眼遭海風吹得破碎。
我在心虛嗎?
明知道學姊隱約看透我所抱持的不單純動機,我卻仍若無其事的欺騙她。若學姊知道我私下瞞著她與金龍做了某些事,會不會讓他們失望……
該死,我幾時變得那麼多愁善感啦……等等,手好像摸到軟軟的東西?
「學姊。」
「想撒嬌的話可以借你膝枕喔。」
「不是啦……我是想說,這條海參好像快死了。」
「小、小小欣你怎麼啦!」
學姊炸出撕裂海風的慘叫同時,開始對奄奄一息的海參進行按壓。先不吐槽學姊疑似CPR的處理方式,我倒想問為什麼海參的名字讓我有親切感呢?
眼見搶救不甚理想,學姊這時拿出隨身的礦泉水,試圖替海參補充水分。豈料此舉竟逼得這條苦命海參展開絕地大反攻。
「小小欣自殺啦!小欣你別死啊!」
「學姊妳冷靜點!海參吐出內臟是自保行為!給淡水才是害牠!還有少說一個小差很多!」
面對海參犧牲重大的反擊,陷入崩潰邊緣的學姊放聲哀嚎,不禁令我回想起去年她意外踩死蝸牛時的失控場面。
不管啦!
我一把捏起海參,使盡吃奶力氣往海平面扔遠,也算替牠解脫吧。
真是的,害得我剛才的緊張感全沒了。
******
「綠樹那孩子似乎不太舒服呢。晚餐前請兩位自由活動吧。」
一返回尹家,伯母立刻向我們報告尹紅葉狀況。與其去找她說話,不如聽伯母的話讓她獨處吧。她肯定也需要點時間整理即將面對恐嚇信主人的心情。
將攸關留級的照片交給學姊整理後,我決定先去洗澡。
太陽一下山,室外溫度像是溜滑梯似的急速轉冷,晚風如無數冰針向皮膚傳來陣陣刺動。
伯母告訴我,浴室不僅有媲美日式澡堂的八坪大浴池,半露天式的設計更能邊泡澡邊觀賞無光害的澎湖星空。另外還有她親手調製用以紓解疲勞,採取傳統柴火加熱方式的檜木桶藥浴。
太棒了,對於這陣子精神嚴重衰弱的我,真是再適合不過。我捧著裝有換洗衣物的臉盆,懷著滿心期待來到浴室。
擺好臉盆,脫得精光的我豪邁地跳入浴池。恰到好處的水溫瞬間驅散寒意,瀰漫中藥清香的水蒸氣狀似神仙羽衣般纏繞身體,徹底放鬆一身緊繃的神經,彷彿重獲新生。
泡了十分鐘左右,全身熱烘烘的我跨出浴池,轉戰重點目標的檜木藥浴桶。透過網格狀的木窗,隱約能聽見外頭傳來木柴燃燒的啪滋聲。
「呼~~~」
提及木桶浴的精隨,莫過於身體泡入木桶瞬間,聆聽那溢出的熱水如雨珠般滴落地面的清脆響聲了。若再來一位可愛女孩陪伴,人生夫復何求呢?
當然,尹紅葉絕不納入考慮。她怎麼想都是會在檜木桶旁跳舞的食人族。
唰--碰--!
忽然,浴室門被人從外面用力拉開,來者一絲不掛的走了進來。同樣先擺好臉盆,但他卻沒有選擇浴池,而是默默加入檜木桶舒壓夥伴行列。
僅存的左眼像是沒睡飽般半睜、右肩以下消失的手臂、與猶如身經百戰的士兵般,遍及背部的燒傷痕跡。
是、是是是是伯父啊!
伯母不是說我有半小時獨享時間嘛!雖然我沒資格插手宅邸主人洗澡時間,但這時間點太過敏感了吧。我打直腰桿,嘗試從放鬆感全毀的尷尬處境無聲逃脫。
「機票買好了嗎?」
安全下庄失敗。伯父擠出荒漠般的乾涸嗓音向我搭話。他將沾濕的毛巾擰乾,摺成一絲不苟的正方形蓋上腦袋。
「沒事的話早點回去,別讓家人擔心。」
聽似關心,卻不難聽出弦外之音。面對伯父明顯想趕我們走的不友善態度,我腦海不禁閃過觸碰禁止項目的念頭。
要問嗎?
我握緊雙拳,慎重思忖將想法化為行動的風險。正如學姊所言,想幫助他人並不是壞事,但也改變不了我是外人的事實。
問?不問?
就在我持續猶豫不決,思緒快被脹破腦袋的煩躁逐漸侵蝕時,伯父已經收起毛巾跨出木桶。望著伯父即將離開浴室的背影,我卻像被下了某種言靈,胡亂張大的嘴遲遲吐不出一字一句。
現在不問……就沒機會了!
--你少自作多情了,好好想自己的事比較重要。
吵死了……為什麼會突然想起那渾蛋的臉!
明明不願回想,但那張掛著嘲諷笑容的臉竟如貫穿心靈的子彈般,瞬間瓦解伯父背影所構築的恐懼障壁。我才不要一直被你看衰……我要證明我可以……即使我在你眼中真的是個廢物,但我也能做一些事……
「伯父!請等一下!」
粉碎恐懼的彼方,是伯父被我的吼聲挽留而回首的完整左臉。眼神儘管尚未交會,我依然能清楚感受到心臟簡直快爆炸似的劇烈鼓動。
終於,我問出了那件事:
「請您告訴我,為什麼尹紅葉要女扮男裝!為什麼她會說自己的名字是禁忌!」
待空氣重回寂靜,伯父放下準備開門的手。
緊接著--
「住口,沒禮貌的傢伙!」
伯父厲聲大喝,宣洩怒火的拳頭朝向牆面重捶。倏然轉身,那隻喪失光澤,猶如鬼魅的右眼直視而來,蘊藏於混濁瞳孔中的深沉壓迫,遠比我看過的任何眼神來得令人畏懼。
「小子,你叫林雨欣對吧。」
「是、是的。」
即使自認做足與伯父面對面談話的心理建設,沒想到卻脆弱得如此不堪一擊。我攀緊木桶邊緣,努力鎮定水面下發抖的腿。伯父瞇細左眼,以壓抑怒意的眼神往我全身上下掃過幾圈,然後什麼也沒說逕自掉頭離開。
正當我暗暗鬆了口氣離開檜木桶時,伯父說話了:
「玉,這名字像女人一樣的小子交給妳處理了。還有,快把那個亂七八糟的洋婆子趕走。」
洋婆子?
還有,你說誰名字像女人啊!
抱怨歸抱怨,我也沒那個膽真的回嘴。
「嗯,交給我吧。」
耳邊響起伯母含著笑意的聲音。
「非禮勿視啊!」
伯母笑盈盈的美麗臉龐出現在網格木窗後方。
感覺到臉頰溫度爆炸性飆升同時,我活像個大姑娘似的慘叫並雙手護住股間。或許泡了熱水後血流活絡,小兄弟居然選在這時高唱國旗歌。即使伯母穿上制服也絕對像個高中生,但我發誓沒有非分之想啦!
「伯、伯母這是誤會!」
見我滿臉通紅的羞恥模樣,伯母摀嘴輕笑。
「待會來後院找我吧,就是風信子溫室那邊。記得多穿件衣服唷。」
「好好好!請您快離開!」
在我羞恥盡失的哀求中,伯母稍稍往下瞄了一眼。
「果然是年輕男孩子呢,呵呵呵。」
「請留步聽我解釋啊!」
******
真慘,全讓伯母看光了……
樂觀點想,不過是春光外洩而已,尹紅葉甚至被我摸過祕密花園呢。
該死,突然覺得自己真是個人渣啊!
穿起羽絨外套,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前往後院。出發前,我本來打算向學姊報備,不過她卻先寄來簡訊,說她玩累了要睡美容覺。
踏進後院,星空下的紫色王國迎著夜風俏來清淡香氣,融合沿著石板步道排開的昏黃景觀燈點綴,白天給人少女般夢幻清新意象的溫室,此時猶如化身為充滿神秘美感的成熟女性。
疑似遭過火災的廢墟前,伯母正提著油燈等在那。
「木桶浴還舒服嗎?」
「如果伯母沒出現就完美了。」
聽我毫不留情的吐槽,伯母不禁莞爾。
「跟紅葉說的一樣,是個有趣的孩子呢。」
「說我有趣?」
「是從半個月前開始吧。紅葉每次講電話總是不停說著你的事,像是請她吃飯、陪她畫圖,在她心情不好時當出氣筒。」
尹紅葉跟伯母提我的事?太陽該不會打從南邊出來吧。我不否認曾做過這些事,但都是在暴力脅迫的陰影下被迫低頭啊!臭矮子居然把血淚真相全省略啦!
慢著……是不是哪怪怪的?
「伯母妳……叫她尹紅葉?」
尹紅葉會跟伯母分享生活點滴固然令我震驚,但打從跟伯母見面起,始終稱呼尹紅葉為綠樹的她,現在卻萬分自然說出那個名字。與其講驚訝,不如說突然的叫人錯愕。
「哎呀?你不是早就知道那孩子是女生嗎?」
「是沒錯……」
「我家的紅葉很可愛吧,尤其是笑的時候。」
伯母偏離主題的發言,勾起我對昨天變裝大賽的記憶。當尹紅葉上台領獎時,那抹毫無偽裝與掩飾,純粹是因為喜悅而嶄露的笑顏,害我一瞬間產生「如果我有這種可愛的學妹女朋友就好了」的恐怖想法。
常有人說:美麗花朵總是帶刺,但尹紅葉根本是隻狼牙棒。
「我承認她的確很可愛,但為什麼……」
「為什麼要女扮男裝嗎?」
既然伯父同意把尹紅葉的事交由伯母處置,我也不客氣問了!
「請伯母告訴我原因好嗎?」
「原因嘛……」
伯母輕輕一聲嘆息,舉高手中的油燈,
「就在這裡。」
以孤獨佇立於深冬黑夜中的廢墟為背景,尹紅葉的秘密就從這裡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