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法國。
普瓦捷的秋天冷風蕭瑟,窗外植木大道下遍地枯黃,一片落葉孤零飄搖,旋過她眼前後卡入窗縫。
菲奧蕾坐在復健室外的座位盯得出神,回首往昔的自己,踏足於不合其身的道路,最終只能在死胡同前掙扎著凋謝。
她抬手將窗戶滑開,讓它乘風飛去,而過去那些紛亂的糾結,也同時離心中更遠了些。
兩年前,聖杯大戰終結,退下當主之位的菲奧蕾,在自家手足與從者的開導下,最終脫離家族、遠離魔道。
這條路之於她無疑是嶄新的,新鮮與陌生散佈每個角落,算不上得心應手的生活,可至少也逐漸習慣。值得慶幸的是,雙腿的恢復是如預期的。
正如此刻,菲奧蕾拄著輕便型柺杖走出醫院大門。
這時節獨有的狂風迎面灌來,將她單薄的身軀吹得搖晃。倚著柺杖站穩腳步,忽然感覺打在身上的風勁小了許多,提起視線,城牆般的高大影子立即在眼底擴散。
空氣冷到足以要人畏縮,但自捕捉到他的那一刻,吸吐間的寒意便逕自融為暖心的脈動。筆直朝男人望去,在外頭她不喚他的職階:
「喀戎。」
那抹獨屬她的人影聞聲抬頭,草原般遼闊深遠的眸子迎上她的目光,瞬息間,菲奧蕾感覺自己似被沉穩的大地所包圍。
他從手提包裡取出特地備好的圍巾,雙臂不由分說地就環過她後頸,在身後輕輕繫了個蝴蝶結。
「妳忘了禦寒的衣物,請小心別著涼了。」暖如冬陽的語調,瞬間就將僅存的涼意軀散殆盡。
「我出門時可沒刮這麼大的風呢。」無可避免的待在他臂彎間,她用同樣溫和的聲音小聲反駁。
「那麼,請記得隨時喚我,我會為妳送到。」無論需求,只要她一聲呼喚,他便使命必達。
「那怎麼行,你不是還有學校的工作要顧嗎?」
喀戎寬大的肩膀只是隨即一聳。
「本職與小差我還是分得很清楚的哦,御主。」
走進停車場,一輛與周圍扞格不入的高級房車正等著他們,喀戎為她敞開車門,才正想扶她入座,棕色的腦袋卻輕搖兩下。
「不可以,請別把自己當成家僕了,而且......」湛藍眸光中略過一絲寂寞,隨後自己跨入車內。
「嗯?」
「稱呼錯了啦。」少女和顏依舊,不過喀戎在她的責備裡找到少見的抗議,愣是有些可愛。
「說好了,在家門外不能這麼稱呼的吧?」
被這般提醒弄得一陣莞爾,即便是過慣了不流血的日子,偶爾仍會反射性的叫錯。他含著溫柔的苦笑,隨即道歉:
「那,是我失禮了,菲奧蕾。」
暗自享受他的反應,滿意的點頭稱是,臉上綻開的弧線如欲摘的果實般甜美,而男人也逐著那粉桃色的紅暈,在她的笑容中柔和了眉上的線條。
★ ★ ★
「腳的狀態如何?」
車子延著道路邊緣,駛經石磚大道,轉角後停在一盞紅綠燈前,喀戎手握方向盤問道。
副座上的菲奧蕾沉浸於街邊風景,陽光穿透爬滿藤蔓的矮牆而來,灑進車內,燃點在他金褐色的髮稍上,一絲一絽,燒成無比奪目的璀璨。如同博物館雕塑刻下的洪厚光陰,她彷彿看到了亙古至今,古老而不受破壞的歷史重量。
失足跌落在遙遠的神話中,好似耳邊響的不是汽車空調,而是蟲鳴鳥叫;眼前望的不是近代街景,而是悠遠廣大的森林。
直到那熠熠生輝的綠寶石,將焦點從前車調到自己身上。
「怎麼了嗎?」
菲奧蕾這才意識過來,連忙搖頭,回道:
「復健的情況挺不錯的,最近也能走路到比較遠的街去了。」
「要是距離太遠還是讓我載妳去吧。」
「嗯,不過......」菲奧蕾瞥了眼自己稍嫌瘦弱的小腿肚,靦腆一笑。
「果然還是再增點肌肉好吧......」
喀戎偏過頭,側臉邊上仍沾著未脫去的光斑,他抽出一隻手,以不弄亂女性髮型的頻率,緩慢撫摸她的頭。
「按部就班就行了,不過度勉強也是身為患者的功課之一。」
「好的。」
菲奧蕾從不排斥讓喀戎擺出長輩姿態對待自己,不僅是尊重他作為英雄導師的本性,也因待在四下無人的車內、遠離戰地的城中、無需你死我活的和平裡,她更寧願他就此只是一個普通男人,而非一騎單為聖杯現世的從者。
雀躍的跳動彷彿即融焦糖在心尖化開來,細數竄動全身的不安分旋律,乖巧接受喀戎所予以的關懷,並且沒發現同樣的光輝也收盡在他瞳孔深處。
收手踩下油門,車子輕鬆滑過林蔭底下的柏油道。
晌午的陽光落在路邊一對父女肩上,菲奧蕾坐在車窗裡靜靜瞧著,那位父親牽著搖搖晃晃的孩子,後者則踢著腳步一頓一頓地前進,但忽然沒走好,就這麼一個勁的撲進父親懷裡。
菲奧蕾收起下巴,將鼻頭埋入圍巾,只為掩飾一閃而過的嫣然,意識順著遠去的街景,不禁回到自己剛學習走路的那段時光。
★ ★ ★
一年前,普瓦捷綜合醫院的復健室裡。
吃力的驅動沉重的雙腿,緊握欄杆的指尖疼到發白,大腿根部抖得厲害,對那時的她而言,每一步向前,無不是一場費勁竭力的折磨。
菲奧蕾耐受著辛苦,緩慢前進,卻堅持腳踏實地,喀戎扶著她的背,一點一點陪她走過。
無數次,無數次他都願意。
最終,在顫抖的盡頭,精神的極限,幾乎是連拖帶扯的,迎來了欄杆最末。僅僅五公尺,她花了三個月才抵達。
但這是個里程碑,她辦到了!
「成功......欸!」
鬆懈後禁不起一陣氣力全失,她重心不穩地向前撲去,可前方是鐵打的欄杆支架,這一跌,估計是要來個毀形壞象的鼻青臉腫。
然而她只摔進一個稍嫌堅硬的懷中,就悶吭了聲,絲毫沒弄疼任何地方。
那臂彎為她穩住了纖細的腰板,抬頭一看預期中的人,鼻腔頓時飄入股清新的泥草香,他擁她入懷,萬般呵護似都傾倒在她身上。
「妳做到了。」沉篤的嗓音流轉著強烈的喜悅,那是見證成長的欣慰。
迴響靜靜敲入,向下沉澱。男人極富耐心的陪同,分明才是她堅持不懈的原動力。
「是你的功勞。」菲奧蕾輕應,悸動不請自來,差點要鬼迷心竅的伸手回抱。
直到回神後發現整間復健室的人都盯著他們看,甚至能瞥見某些人臉上難掩的笑意,面頰下方忽然燒紅起來,只好窘迫的趕緊離開。
伸手搭上器材,假裝以積極掩飾,就怕自己謀圖不軌的思緒,會被聖杯系統賦予的主從連結揭露。
不過好在,喀戎只是一如既往的以目光照看。
起步前再度回望,確定了森林般廣大厚實的存在,還在那裡守著自己。
她希望,希望他能永遠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