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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一切只有黑暗。
與無盡的喧囂。
即使雙眼被破布矇住,翁肥仍確信自己被帶進一個塞滿人的空間而且氣味不太好聞。他被反綁的雙手不斷與周圍人群身上的布料摩擦,他估計所有人都穿著相同服飾,可能是長袍之類的怪東西。這裡十之八九是聚會所的地下室,克拉肯聖殿恐怕得多花點資金在空調設備上。
然而,一股海水鹹腥讓他感到疑惑,聚會所離海邊明明有段距離。
「把入侵者扔到台上!」帶頭抓住他的傢伙厲聲命令。幾雙手立即抓住他將他高高舉起往空中拋,這讓他驚聲尖叫起來,當身軀與地板碰撞時感到右肩傳來劇痛。
幹,這下鐵定是脫臼了。
「站起來!」幾個信眾揪住他準備飽以老拳,卻在一道蒼老嗓音響起時倉皇而逃,徒留翁肥悽慘地倒在地上。
「孩子們!沒必要動用暴力!」嗓音離他越來越近,最後是乾枯手指撫上他脫臼的肩膀。「是什麼緣故讓你們把這可憐人五花大綁地帶進克拉肯聖殿?」
「是他先入侵聖殿的啊,教主!」帶頭的傢伙試圖恭敬地回答,台下信眾聽見入侵一詞時無不發出驚呼。
「入侵?我的殿堂歡迎所有人造訪,沒有入侵這回事。」
「但他跟王吉米偵探是同夥!他一定是要來這裡搗亂的!就像先前那些狗仔隊一樣!」
「喔?偵探?」嗓音主人聽起來有些訝異。
「今天是大好日子!一定是有叛徒引來他們想搞破壞啊,教主!」
「我只是來……抓猴的……」翁肥努力擠出句子。
「可憐的孩子,你不該受到這種對待。」嗓音主人解開纏繞他臉上的破布。
當他終於適應過於昏暗的燈光時,他發現講台下有個方形大水池被穿著長袍的人們圍繞,所有信眾敬畏地注視站在他身旁的老人。老人的長相並無特殊之處,甚至可用單調乏味來形容,如果走在街上絕不會吸引任何目光。
除了眼神。
翁肥見過那種眼神。
在綠丘療養院。被世人以瘋狂之名棄而不顧的一張張面孔上。
「所有衝突皆誕生自誤解之中。」老人對台下的信眾們舉起雙手說道。「誤解自人類誕生之初便如影隨形,是人類揮之不去的原罪。誤解使文明彼此相殘,使帝國崩裂傾頹,人類終將因誤解而自取滅亡,末日將於地球再也無法承受因誤解而生的衝突時降臨!銘記這點,克拉肯聖殿的選民們,帶來末日訊息的使者已從深淵升起吹響號角,人類命運已到達終點,你們應當在審判來臨前洗淨因誤解而犯下的罪!」
帶頭的傢伙突然跪了下來,似乎因為剛才的行為而深感愧疚。
「我很抱歉,教主!我不該加深自己的罪孽!」他歇斯底里地朝老人膜拜,更多信眾跟著跪下。「求求您洗淨我!」
「我無法洗淨你,親愛的孩子,如同我教導你們的,你必須親手洗去罪孽。」
「可……可是……」
「你得向我們的新朋友好好道歉啊,孩子。」老人走向帶頭的傢伙將他扶起,乾枯手指指向仍被五花大綁的翁肥。帶頭的傢伙只好不情願地替翁肥鬆綁,幾個信眾從角落冒出來把翁肥硬是拉了起來害他痛得哀嚎,老人則是笑吟吟地握住他的手。「從今以後你就是我們的家人了。」老人的語調讓他作嘔。
他被信眾包圍著帶到水池邊,海水鹹腥不斷從池面散出,但他的所有感知隨即被眾人低沉的誦念佔據。他聽不出信眾到底在念什麼經,也無從分辨經文語言,卻逐漸對鋪天蓋地席捲而來的聲響感到恍惚。老人口中也誦念著相同經文,張開雙臂擺動起身軀,信眾們見狀也開始模仿起教主的動作彷彿集體進入了催眠,哭泣、喘息、囈語與興奮的呻吟如野火點燃人群。
正當他快要與信眾們一同神遊時,他瞥見天花板落下一道暗門,似乎有兩個長條形物體被繩索綑綁著垂降下來,但接下來的畫面讓他瞬間醒了過來。
那是安東尼奧和一個年輕女人。
池面忽焉漾起些許波動。
「我們今日聚集於此,祝福安東尼奧‧岡薩雷茲與海倫‧泰特,他們將成為末日使者首批自苦痛中解救的幸運兒!」老人對信眾高呼。
翁肥看見一隻未知X從水面浮出。
「不不不……」他絕望地哀號。
「不──」帶頭的傢伙撞開信眾衝向水池。「我想先得救!先讓我得救──」
「蠢貨!」老人爆出咒罵,無法阻止未知X迅速抓住帶頭的傢伙咬成碎片。
淒厲尖叫頓時充滿地下室。
翁肥在信眾逃離池畔時差點被人群撞倒,未知X扔下斷肢朝他撲來,但眼前畫面瞬間從未知X的血盆大口變成王吉米的鳥頭。
「吉米!」翁肥發現吉米用繩子從天花板上的鋼架盪了下來抓住他,他們像泰山用藤蔓擺盪著飛離陷入混亂的人群,降落在講台上擋住老人的去路。未知X失去肥美獵物後轉而攻擊滿地逃竄的信眾,水池被鮮血肉塊逐漸染成暗紅。
「想用未知X懲罰不聽話的信徒對吧?」吉米掏出鋼筆手槍對準老人。
「你!你就是……那個……鳥頭偵探……」老人支支吾吾地開口。
「你發現安東尼奧的意圖。」吉米大步逼近對方。「跟他綁在一起的海倫是你的玩物之一,安東尼奧想從你的魔掌中救出她順便把你給宰了,於是你決定拿他們倆來殺雞儆猴。」
「不!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從哪裡弄來未知X?」
「我憑什麼告訴你!」幾聲槍響讓老人更加驚慌,這使得吉米有機會將他壓制在地。「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場面未免太誇張。」理查從台上的布幔裡冒了出來,成功擊中未知X讓牠摔回水池。
「比想像中還麻煩。」帖木兒站在金髮殺手身旁評論道,順便射倒幾個手持槍械的信眾。
「你們怎麼在這?!」翁肥絕望地摀住脫臼的肩膀。
「說來話長。」理查搭上他的肩膀,啪一聲把關節移了回去。
「幹!」他痛得再度跌回地上,但不祥的水花聲讓他立刻掙扎著起身。
未知X又從池子裡浮了出來。
「你打歪了。」吉米對理查揶揄道。
「給我看好那噁心的教主。」理查回以瞪視,在未知X撲向他們時扣下扳機打爆魚怪的腦袋,但他發現池子裡又冒出另一隻。「該死!」
「嘖!」帖木兒賞了第二隻未知X幾發子彈讓牠倒地。
「我們有三個末日使者!你們這群瀆神的罪人沒一個能逃過天罰!洪水會把我們通通消滅!」老人尖聲叫囂,奮力扭動著想從吉米手中掙脫。
「感謝提醒。」理查不快地瞪著第三隻從池面浮出的未知X,第三隻未知X的體型比先前兩隻都還龐大,即使頭部中彈依然沒倒下。
牠張開血盆大口發出咆哮,暗紅色池水湧了出來。
「這是怎樣?!」翁肥在池水淹沒地板時死命地倒退。
「看起來像魚怪的老大。」吉米抓著老人說道。
「得快點逃出去!」翁肥絕望地推走不斷漂來的信眾屍骸。「幹!這下死定了!我們會被淹死啊!」
「我和帖木兒他們是從後台鑽進來的,我們能從那裡回到地面。」
「等等吉米,你到底是怎麼遇到他們兩個的?」
「說來話長,我溜到聚會所正門時發現他們兩個試圖闖進來,那群邪教徒不不會因為他們手上也有信物就輕易放人所以就被海扁一頓,然後我就跟他們打了聲招呼……」
「等會再解釋!」理查推開吉米踹開後台的一扇小門,但未知X的咆哮聲已經隨著池水抵達他們背後。
「老天!」吉米連忙把老人扔進小門,但老人果然狡猾地用力甩上門不讓他們逃出去。「我們還有哪裡能逃?」
「天花板有洞!」帖木兒一邊朝未知X開槍一邊怒吼。
「很好!快爬到天花板上!」
「他們還在那裡!」翁肥抓住通往天花板的鐵梯,發現安東尼奧和海倫仍被綑綁著懸在空中。
「往他們那邊爬!」吉米搶先翁肥一步爬上天花板,搆住綑綁兩人的繩索跳進暗門,裡頭躲了個驚慌失措的警衛。他迅速撂倒警衛後對著面前的儀表板發楞,儀表板上方還有一個能見到下方景象的大螢幕。「……看來能從這裡把海水排掉。」
帖木兒在子彈耗盡時對未知X怒吼。鱗片迅速覆蓋他的皮膚,指爪從指尖突出,他不顧理查的阻擋衝向未知X和魚怪扭打起來,抓住血盆大口試圖撕掉魚怪的下顎。
「帖木兒!」理查跳上鐵梯對他大喊,水面距離天花板已經不遠,幾乎要把倒楣的安東尼奧和海倫淹沒。
「快爬上去!」他吼了回去,未知X發出刺耳的尖叫。「閉嘴啦!」他只好朝魚怪頸子咬下扯出一大塊骨肉,魚怪的頭顱幾乎與身體分離,令人作嘔的魚腥味讓他差點吐了出來,但這下總算讓未知X停止攻擊。他鬆開手讓失去活力的未知X沉入水中,飢餓感再度侵襲思緒。
你終究會成為怪物。
他無法阻止這念頭在腦海迴盪。
理查瞪了天花板一眼後決定跳回水中。
「你沒事吧?」他抓住老搭檔的肩膀。
「很好……」帖木兒伸手抹掉嘴角的髒污,鱗片指爪仍未褪回皮肉下。「難吃死了,配海水吃更噁。」
「得快點爬進那扇暗門……」他感覺有東西抓住右腳。
冰冷鹹澀忽然席捲全身。
大海會告訴你答案。
他失去意識前聽見了這句話。
「理查!」帖木兒在理查被未知X抓住時奮力潛入水中,在魚怪準備張嘴撕咬金髮殺手時扭下只剩少許皮肉連結的頭顱。他抱著理查衝回水面搆住通往天花板的鐵梯,水位在天花板傳來一聲巨響時迅速降低。
「你這樣會害他們被吸走!」翁肥的聲音從暗門傳出。
「我有看監視器啦。」吉米的鵜鶘腦袋從門框裡冒了出來。「謝天謝地你們還活著,那魚怪比之前的都更兇悍啊。」
「我看你根本想把我們一併吸走吧……」他不快地碎念,在理查狼狽地咳嗽吐水時輕拍金髮殺手的臉頰。「你不該跳下來的。」
「我看到你……好像又失去理智……被飢餓感給……」理查對他喘息。
「我能抵擋那股慾望。」
他把理查抱得更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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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我剛才逃命時跟你說的一樣,我溜到聚會所正門就遇見了那兩個殺手,跟著他們一起打進來時才發現我們都要找人,所以只好合作了。」吉米在救護車裡向翁肥解釋。克拉肯聖殿外頭現在亂成一團,警車救護車採訪車把馬路擠得水洩不通,結果最令人氣惱的是那該死的教主竟然一走出大門就被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憤怒民眾給一槍打死,重要線索就這樣消失無蹤。
「但你把我當成誘餌?」翁肥不滿地回嘴。
「嗯……差不多,這次我確實得向你道歉。」
「唉算了,至少有救到人,但肩膀被這樣一搞恐怕需要休養好一陣子。」
「安東尼奧因為這件事而向我們保證不會把市長夫婦的事情說出去,希望他能遵守約定。」吉米翹起二郎腿說道。
「但那兩個殺手到底是來找誰的?」
「不巧就是海倫,原來那可憐的女人是潘蜜拉管家的女兒,管家委託他們兩人把海倫從教主手中救出來。」
「……這世界簡直小到令人毛骨悚然。」翁肥縮回毛毯嘀咕。
「是啊,總是令人毛骨悚然。」
理查無奈地看著潘蜜拉的管家與女兒相擁而泣,在條子們朝他與帖木兒湧上前坐進黑色雪弗蘭開溜。帖木兒打開暖氣然後打了個幾個噴嚏,隨即收到潘蜜拉的來電讓他只能不斷對手機哀號。
「她怎麼說?」理查倒回副駕駛座嘆息,他這陣子已經領教夠多抗生素和消炎藥,再繼續挨針身體絕對會吃不消。
「她也懷疑克拉肯聖殿與千年會之間關係匪淺,這會是值得追查的線索。」
「或許我們得先從克拉肯聖殿如何弄到未知X開始查起。」
「我有預感這會導致我們和死鳥頭走得更近。」
「從目前情勢來看很有可能,這不是件好事。」理查不快地低語。
「我有同感。」帖木兒瞄了他一眼。「你還好吧?需要把暖氣轉更強嗎?」
「嗯。」他回以虛弱的微笑。「謝謝你。」
大海會告訴他答案?大概只是驚慌失措下產生的錯覺罷了,他立即把那句話拋到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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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蘭姆為亞歷克斯開門時注意到他臉上的淚痕。
「你沒事吧?」
「我怎麼可能沒事?」亞歷克斯摔進沙發。
「抱歉,亞歷克斯,我不是那個意思,但你的臉色非常糟糕,不舒服嗎?」
「我騙了你,布蘭姆,我沒回學校拿書。」
「噢……你該不會是跑回租屋處吧?」布蘭姆並沒有太過驚訝。「你需要休息,我們現在能做的也只能等警方調查找出兇手。」
「我找到了答案,老師。」
「答案?」
「所有的答案。所有的真相。」
布蘭姆驚駭地瞪著班尼‧史雲頓的鬼魂從牆壁浮出。
「嗨,老友,好久不見。」史雲頓對他微笑。「或是說,我們親愛的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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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米把翁肥送回家後便坐進海港偵探事務所的單人沙發發楞,他沉默地瞪視電視螢幕,就連煙灰從燃燒的香菸墜落也無動於衷。
所以那堆發給信眾的偽幣到底是做什麼用的?為何要大費周章自行鑄幣而且還在裡頭留下空腔?教主為何擁有三隻未知X?現在教主已死,他還能繼續從信眾裡找到線索嗎?安東尼奧和海倫對那些事情似乎一無所知,他無法期待其他信眾能提供更多資訊。他們全是盲從的愚人,他們沒有丁點智慧,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就像他的父母一樣。
當他躲進地下室角落準備救出翁肥時,他無法不把那些陷入集體狂熱的信眾想成他的父母。
他可以用屁普殺死在場所有人。
他是個怪物,被宗教狂父母製造出來的怪物。他有權利這麼做。
那些人不值得活著。
是嗎?
如此一來他不也自以為是上帝嗎?
「很眼熟的畫面對吧?」
熟悉音色從黑暗中傳來。
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不……」他感覺顫抖席捲全身。「這不可能……」
「我也很不喜歡你爸媽那副德性,簡直像瘋子一樣。」
小陳走向他。
「別靠近我!」他舉起右手,屁普從掌心噴出。
「這實在不是問候老情人的好方法啊,吉米。」小陳轉瞬間出現在他身旁對他耳語。
「你已經死了!」
「千年會有方法讓我回到人間。」
「千年會……不……你到底想做什麼?」吉米痛苦呻吟道。
「千年會認為你仍是優秀盟友,你知道普羅米修斯‧湯普森……或是你更熟悉的名字,你知道尼可洛想要什麼。」小陳伸出半透明手指愛撫巨大鵝黃色鳥喙。「他們認為我能說服你。」他親吻鳥喙一下便消失在空氣中。
吉米只能對黑暗的事務所無助地喘息。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