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三日、十二點零一分，在大西洋的另一端，厄米特造訪了位在新塔蘭瓦州銅船市三號榮耀大道上的黑門餐館，該店號稱是從瓦州向東一路吃到新埃姆斯柏理州的美食特快車，其招牌菜是鮮嫩多汁的三色起司炸雞排、足量的炸薯片以及淋上獨家蒜味醬的水煮小龍蝦，甜點首選則是蜂蜜千層蛋糕配柑橘茶，各路旅遊部落格平均給予此店高達四點五顆星的黃金評價，唯一真理就是從推薦單品走向未知領域——儘管目標明確，但他仍在菜單上琢磨了一會兒，遲遲未下決定。
若不是大隊長沒什麼良心拋一下句＂交通費能報公帳核銷＂就決定讓大夥在任務完成後直接就地解散，連順風機都沒得搭，厄米特想都沒想過自己會順路來到此地用餐，親自見見這個低調的小城市，但也就只是吃這一餐了，接下來他會搭傍晚的飛機回到海洋另一端的老莊園打發自己所剩無幾的假日，那裡安靜、舒適又不受各方妖魔鬼怪打擾，堪稱靈媒都該擁有一座的人間天堂，而在此之前，厄米特也不忘細細品味命運賜給他的銅船市半日遊，既來之、則安之，多看幾眼才能避免這趟難得的繞道歸途留下遺憾。
簡單來講，就是他很無聊，而且那名傭兵就算想快也快不了，因為登機時間就寫在那，除非瓦州巫師議會願意讓一位有重大前科的國外化身巫師使用夾縫通道，不然他就得找個方法打發時間才行。
總之在呼喚服務生前，厄米特選擇先欣賞一下餐廳的布置。那裡的暖氣散發著羽絨被單的氣味，鄉村酒吧風的仿燒磚色磁磚在地板上拼湊出了精緻的幾何輪廓，懸掛於各處的漁網跟車輪可能是老闆的隨興之作，代表他家有賣海鮮跟他覺得馬車車輪的造型很美，反正用餐中的客人們其實不是很在乎，窩在上面的居民倒是挺滿意的；看看掛在牆上的複製畫，畫框後頭襯著假石牆，其中有一幅漁船出洋圖在黃暖燈面前顯得有些汙濁，五隻眼睛同意厄米特的看法，彎曲的手指在浪濤前輕輕擦拭，也許那些東西已經在個細節上琢磨好幾年了也說不定；店外車水馬龍，車胎與行人將昨晚降下的新雪壓成了黑泥，一群騎著野狗的小灰影在其中一堆雪泥前待了一陣子，路人鞋底的殘渣紛紛靠了過去，一會兒後泥中便長出了一個人形，但才長出來的人形又被橫過天際無名生物奪去了大半，於是它碎了，變成了一個個小灰影。
一如往常，周遭盡是些歪歪扭扭的畫面，遊魂、生靈、半靈物種以及虛構的妄想在現實世界的皮層上大跳康康舞，厄米特從小看到大，他雖然不曾未習慣過那些影子，倒也能安慰自己能從觀察中獲得一點微不足道的樂趣，尤其是不同國家、不同場域創造出的交叉風景，那可是天差地遠的差異。
拿起叉子、放下叉子、喝水、要一杯咖啡、幹那個女人、先吃甜點、酒、餐刀上沒有血——幽靈對厄米特低聲呢喃，也對在座所有品嘗著美食的客人們耳語，支配與操控，要活人按這它們的執著行動，彷彿它們如活人那般存在於現實世界，然而就連靈感能力比較強的人都只能察覺到後頸傳來了搔癢感，那些弱小的遊魂幾乎沒有任何影響力，卻成天窩在角落喃喃低語、發號施令，自以為自己還擁有生命的主導權——
「波汶，你上次回家是甚麼時候的事？」突然間，有位黑髮齊肩的中年女性逕自坐到了小方桌的對側和厄米特搭話。
厄米特一開始以為對方是個類生靈，了不起也可能只是徘徊在鬧區的原生妖靈，所以並沒有特別在意，同一時間他招來了服務生把早就看上的幾道菜全都點了一份。量有點多，雖然厄米特平常的食量也不小，要維持那身體格與燃燒火焰所需要能量，足量的進食是不可避免的結果，可是他在下單的那一刻真的覺得自己點太多了。
年輕的女服務生不太有耐心地把菜單一一記下，中間她表現出了些許困惑，稍稍停頓的筆尖配上逐漸挑高的纖細眉線看似正同意厄米特的憂慮，不過這時服務生的眼神飄向了坐在對面的女性，剛才困惑的眉頭很快地又成了了然於心的點頭與瞇眼。
是分著吃的吧，雖然說這份量還是有點詭異。服務生想著。
在她離開之前，坐在對座的那位女性補充說道：「我要一杯漂浮蘇打。分開結帳，謝謝。」
服務生偷偷嘆了口氣，勉強維持著自認良好的服務態度。「好的，沒問題。那你呢，不需要來點飲品嗎？啤酒之類的？我特別推鐵磚黑啤，清爽解膩，特別適合本店的三色起司炸雞排。」
坐在對座的人是實體，而且她知道我的化名。厄米特想著，他明白接下來肯定有大麻煩了。「請給我一杯冰鎮柑橘茶。」
「真的？柑橘茶？」服務生心中的困惑重新凝聚在她微微緊收的眉頭。她實在很想對眼前的客人說，柑橘茶這麼軟趴趴的東西不適合你這種肌肉大塊頭。
「抱歉，我很少喝酒。」
「噢，很健康。」
隨便打發幾句後，服務生匆匆走回出餐區把九號靠窗桌的訂單交給了廚房，順便還和另一位工讀生分享了關於九號桌怪胎的事情。
我覺得那傢伙在吸毒，我不是真的有把握，這只是直覺，他看起來像是那種會一邊嗑藥一邊健身的瘋子，等會兒我們得注意點了！女服務生低聲宣告著。
「那小女孩覺得你在吸毒。」坐在對桌的女性如實地把剛才那位服務生的心聲說給厄米特聽。
「可真冒犯。」厄米特回答。
「但願他們有天能理解諸位有能之士究竟為這個脆弱的世界付出了多少心血。」
「唉，別太多愁善感了，女士。」
那位女性張大眼睛故作無知，她問：「波汶啊，難道你不想被善待、被理解嗎？」
厄米特笑了出來。「我不擅長處理這種感性的事。快進入正題吧，首先我該怎麼稱呼你？」
「我叫古兒，」名為古兒的女性一邊說道，一邊將畫了山景的密儀卡攤在桌上，她保養得當的纖細指頭讓取牌到擺牌的過程化為了一道特寫鏡頭，「我帶著命運的未然果而來，要將其託付給化身者波汶。」
「命運？請容我推辭此事，古兒女士，命運這東西太沉重了。」
「啊啊，別急！要給你任務的不是我，而是你的長官和業主，他們才是決定命運之流的大人物，波汶，而我要所做的只是確保它能夠朝向正確的方位實現......話說，你不覺得命運這個詞彙狠狡猾嗎？未來的任何事情都必然會是命運的一部分，你等會兒是先吃肉或先吃薯片，無論選了哪一樣都能叫做命運，它是結果論、過去式的產物，可是就連命運之神都喜歡把＂命運＂當作是未來式的存在，好像祂們手中的織布或籤詩萬物的結局，但祂們也知道，實際上那些東西充其量只能算是頑固的劇本，只要時間仍支配著空間，在走到正確的時間點之前，任何尚未發生的未來都不能稱作命運，我個人比較喜歡稱它做未然果。」
「既然命運是屬於已發生的結果，你又要怎麼將命運帶過來？」
「因為我已經在這了，我就是命運的已然果。」古兒的指頭輕輕將卡牌往前推，示意要厄米特收下它。
「這東西......」
「二十天之後，一月二十三號晚間六點零五分，上層會對你個人下達緊急集合令，有個來自桑祐常規局的重要委託指名要卡登斯O-II基地的厄米特．墨勒忒上士負責執行，到時你會和戴拉．保羅博士進一次不太愉快的會談。」
「挺有意思的。」厄米特冷冷地說。
桑祐的常規局與戴拉．保羅讓他想起了難堪的過往，當時厄米特只是個幼稚又白癡的野人，滿腦子都是火焰、火焰、火焰，因為他的火是卡登斯的勝利之火，他的火是同袍們的庇祐之火，有人需要這把火焰，他便為此感到驕傲又光榮。
「波汶，你剛才還沒回答我......我問你，你上次回家是甚麼時候的事？」
厄米特從夢魘中驚醒。「......一段時間了吧。」
「和他們處不來？」
「是的，我們處的很不好。」
「你不太擅長說謊啊，波汶先生。」
服務生送來的飲料，這次出現的是一個體態浮腫的青年，他和剛才的女服務生是同學，兩人一起在黑門餐館中工作。有鑑於女服務生提供的臆測，他對厄米特特別有戒心，不過當厄米特把小費拿出來時那位服務生就把戒心給賣了。兩位客人禮貌性地向服務生道謝，服務生離開前還不忘祝兩人用餐愉快，這個過程讓站在後面看戲的女服務生以及櫃台人員完全摸不著頭緒。
「有空回家一下吧，如果有需要，我能幫你一點小忙。」古兒說道。她拿起長湯匙向飄在藍色蘇打水上的香草冰淇淋球撈了一小瓢。
「別談這種無聊的事情了。你是誰？你想要我幹什麼？」
「我曾是位鎮尼的學徒、也曾是位無知的農婦、我曾在柯俄斯的富商家度過乏味的一生、也曾在亞俐洛（Jarilo）以女奴的身份體驗了短暫而驚奇的時光，然而繞了這麼一大圈，今天的我不再是任何人，我是卡拉卡亞的古兒，大地之神的已然果，我在此向你宣告被囚禁於卡拉卡亞之淵的星光將再次殞落......」
「該死。」厄米特再提出質疑前先對卡拉卡亞這個地點起了反應。他看見了那些已死之人恐懼的面容。
火焰、火焰、火焰，室內的溫度正在節節攀升，客人們紛紛抱怨餐廳把暖氣開得太強，他們脫下毛衣、捲起袖子，工作人員急著跑去看中央空調是不是故障了。杯中冷飲如滾水沸騰。
「波汶，冷靜點，你不是火焰，你是個人類。」古兒輕聲提醒。
「我......」厄米特雙手摀著嘴，彷彿剛才吐出的詞是一聲吠叫，「......卡拉卡亞，你是說，卡拉卡亞？」
冷靜、冷靜、冷靜，厄米特對自己說，冷靜、冷靜、冷靜。
異常高熱重新跌回了低點，負責查探空調的內勤人員滿頭大汗地回來說暖氣一點事都沒有，所以他改開冷氣看狀況會不會好些，而客人們這次則把剛才脫下的毛衣穿回身上，同時嘀咕著這間餐廳的空調忽冷忽熱真是糟透了。
盡管厄米特的精神狀況極度不穩定，但古兒仍一派輕鬆地繼續說道：「這是最後一次了，卡拉卡亞的輪迴巡禮，到時戴拉．保羅會要你做三件事：第一，指定你的下屬麥傑．波特為首席成員；第二，利用巫術創造一個以麥傑．波特為模板的虛構分身，代號為卡拉遢奇；第三，帶著寄宿在麥傑．波特身上的卡拉遢奇登上卡亞嶺，完成儀式輪迴。」
「......他們不會准許......銀匠醫生會氣炸的......」
「別害怕，大男孩，黃道帶不是要你重回綠洲，那地方的事情已經結束了......現在，你要去的是卡拉卡亞的中樞地帶，卡拉卡亞山脈，它也是那塊土地之所以動盪的起因。」
「你們希望我怎樣？燒掉一座山嗎？我可以、我可以燒掉很多東西，把卡拉卡亞的一切都燒成灰都行，但只要我一個人就行了，別把其他人給扯進來......不管是麥傑還是任何、任何我認識的人......」
「波汶，我沒辦法給你勇氣，」古兒傾身向前，把手蓋在厄米特發冷的掌背上，「因為你已經比任何人都要勇敢了。相信自己吧，你會保護好他的。」
那名女性的手比看起來得更加纖細柔軟，卻也更加具有威儀，她如同一位母親般安撫著飽受過往所苦的厄米特，令他緊繃的心靈得以舒緩。「......你肯將那樣的命運帶給我嗎？」
「我不是說過了嗎？尚未發生的事情皆是未然果，那東西是機率上的概念，只有被實現的已然果還是真正不變的命運。這段時間好好休息吧，別想太多、也別急著白費工夫去找那些你找不到的情報，等時機成熟，就讓這張牌子頭發揮它應有的功能吧。」
語畢，古兒將她的那杯飲料錢放在桌上後便離開了。厄米特還清楚的記得，那位中年女性挺拔的背影在離開店後就成了一個嬌弱的影子，走過窗口前那個小小的身影還和他四目交接，對方稚嫩的臉上掛著超出年齡的睿智笑容，她彷彿在說，比起真身的小女孩，用一個熟齡女性的外貌現身更有說服力吧？
雪的氣味。從回想中歸來的厄米特在空蕩蕩的塔內茫然地走了幾步，他的蹄子發出噠噠的聲響，宛如陣陣漣漪，撞上壁面的音波在室內來回反射，由遠而近、重而輕，無色的波浪替厄米特構築了世界。他正待在一座大圓塔裡，此地空氣稀薄、氣溫低於冰點，而塔只有一個對外出口，出口處吹入的寒風中夾雜的雪花與冰晶——終於到了，這裡是艾賽紐的夾縫，他們在夾縫的卡普松中。
離厄米特約半公尺處還有一個微弱熱源，那是仍未清醒的麥傑，厄米特擔心麥傑是因為此地惡劣的環境狀況而陷入了昏迷，於是他抓了幾個石塊在外作樁並以自己的血圈出界線，只要在這個範圍內他們就能不受風雪侵擾，至於缺氧的部分，厄米特想過要用另一個更大的圈陣穩定住氧氣濃度，可是成功率不高，畢竟再怎麼說那都不是厄米特專長，所以就作罷了。
「我應該帶個氧氣瓶，這樣肯定更省事。」厄米特說著，並把他殘破的黑爪輕輕地按在麥傑的額頭上，厄米特試著從外側控制麥傑的生理狀態，讓他的紅血球能獲取更多的氧氣。
一會兒後麥傑醒了，他問：「你在做什麼啊，隊長？」
「讓你完整的活著。腳有知覺了嗎？」
「報告隊長，嗯......沒有。」
「大多數的詛咒是很單純的東西，問題在於它太單純，好比一加一等於二，是被定則化的產物，要歸零只能想辦法再找出兩個負一或一個負二才行。」
「負一負二加加減減......可惡，我數學每次都拿丙下，真希望我能他媽得更聰明一點。」
「夠聰明你就不會跟卡登斯簽約啦。」
「但阿赫提也來這掙錢！」
「我有說他很聰明嗎？小貓，會跑來當傭兵的人，不管是從哪來、之前是做什麼，毫無例外全都是傻子跟無聊人士，大夥都是一個樣。」
麥傑撐起上半身坐著，氣色看起來已經好多了。「肯定還有些不同。」
「就看誰傻的多、誰又無聊的多囉。」
他看了一下周遭的景色，卡普松的內部比烏拉許馬的卡普大得多、也完整的多，而且這裡沒有多餘的門，唯一的出入口擺在前方，氣派的門框框出一片白靄靄山脊與山壁。就像班尼楊說的，他們抵達了艾賽紐區域，只要再爬過七百公尺的山道就能進入此行的終點站。這時麥傑不禁回想起昏迷之前的狀況，他看到班尼楊拖著莫瑞跳下山崖，可是他們沒有下墜，反而被推入了天空，當時莫瑞驚恐地出聲呼救，但厄米特卻無動於衷，雖然說麥傑也想不出有什麼伸出援手的好理由，但就是覺得心裡不太舒服，隨後厄米特腳下的地盤坍塌了，兩人被重力帶往黑暗深淵，彷彿對應著被吸入天際的班尼楊與莫瑞。
「隊長，莫瑞跟班尼楊接下來會怎麼樣？」麥傑問。
「已經沒機會確認了，就當他們已經死了吧。」
「唉，願上帝保佑，又添了兩條人命。或者一條半。話說班尼楊算是人類嗎？」
「他當然是，就純度而言比我要高得多了。麥傑，幫我把肩包裡的卡片拿出來，背面是押著黑色線紋的墨藍色卡片。」
「好的，隊長。」
麥傑接手肩包並翻找了好一陣子，那個小小的肩包塞著各種古怪的藥品、粉末以及石頭，他覺得這就是所謂巫師的神奇百寶袋，但沒有四次元倉庫的功能倒是挺讓人失望的。卡片擺在奈格圖的硬皮筆記本旁邊，如厄米特所說的，那是張押著黑色線紋的墨藍色卡片。
「找到了，隊長。」
「正面現在長什麼樣？」
「正面......正面的金色花飾框內畫著一座以黑色背景為底的灰黑色山峰，山上上面頂著有顆放射狀星星，花框下方有一段以金色塗料印著一段文字，文字的來源不明，看起來跟桑格佑文有點像。」
「星光？」厄米特說著，「突然出現的星光佔了上風......它比那座山更加耀眼。」
「的確如此，那張圖的重點看起來就是那顆星星。」
卡拉卡亞的控制者是不是和山體本身沒有關係呢？厄米特思索著，接著他說：「麥傑，這張卡片是一個輪迴者贈與的，她並沒有明講卡片代表的意義，但卡本身代表的就是卡拉卡亞。途中卡片上的圖案曾變化過一次，最初他只是一張白晝的山景，穿越烏拉許馬後就反白為黑夜的山景，如今我們盡如艾賽紐後山上就出現了一顆明星，我想那顆星點對卡來卡亞而言非常關鍵。現在我的視力還是沒有恢復，看不見任何平面物，因此接下來必須由你代為調查，你要注意路上的任何異樣，千萬不要放過任何細節，尤其是關於山和星光相關的東西。」
「沒問題，就交給我吧，隊長！」
厄米特露出微笑。「要是你平常也能這麼精明就好了。收好卡牌，拿出地圖，我們立刻出發前往艾賽紐宮殿。」
「終於，最後一段路了，真是折磨人的工作......隊長，這次會有額外加給嗎？」
「會，你活著就能拿到。」
「喔耶——」
「你知道嗎，問這種事的人通常會第一個死掉。」
「嘿！」
「嘿什麼，專心點吧，貓步。」
厄米特拍了拍麥傑的頭，希望多打幾下就能讓他少說幾句廢話，不過看來是沒什麼效果就是了。
創作內容
奇幻短篇故事群 (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