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依萍
Day.1(五)
──陳延來找我了。依萍妳說得沒錯,所以我今天不回飛鏢店,直接先跟他回家。謝謝妳昨晚跟今天陪我,造成困擾很抱歉。請妳再幫我跟老闆說一聲。
當我看到這訊息時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望著上面顯示的時間是十點五十分,早就錯過了可以給予回應的時機。我簡單地回了張貼圖後,把手機扔在了櫃檯桌上。
預約的客人好不容易都處理完了,總算是可以稍微休息一下。我彎下腰,伸手探進了放在桌子下那黑色的小包包裡,拿出了菸盒與打火機,往門外走去。
站在門旁的階梯上,靠著那粗糙的石柱,原本充斥鼻子的香氣如今都被街上那些汽機車排出的廢氣所掩蓋。我點燃了嘴巴叼著的菸,那氣味硬是擠過了那臭得要命的氣體,把我腦海中的煩惱盡數驅散。
但也不算全部吧,至少我現在還是一樣很懊惱。
那天也是在這裡,不過好像下著大雨。是颱風嗎?忘了,不過就跟自己現在這位置差不多。哲軒來找我,說了媽過世的消息,還有那封存摺跟印章。
我又吸了一口,讓它沉浸在口鼻裡,享受這片刻的寧靜,好似全世界都只剩下我一個──我把這幻想吐出。用力的。
早上才說王昱庭冷戰無法解決問題,結果呢?我還不是一樣。哲軒昨天晚上才來找過我,然後到今天我還是理不清自己到底想怎麼做。
如果回去痛罵那些只想要錢的親戚就能解決問題,那或許這一切都還算好處理。可是哲軒還住在那,看那樣子未來也想繼續待在那邊吧?我罵完拍拍屁股走人,那他跟他女友怎麼辦?如果結婚了,未來的小孩子呢?
「想這麼多,也真的很不像我。」我看著一位母親,騎著紅色小綿羊,踏墊上還站著一個小朋友。如果未來哲軒結婚了,過個幾年,他女友是不是也要這樣子去照顧他們的小孩?
我又在外面待了一陣子,直到這超熱的天氣快把我悶死以前走回了髮廊。其他人一樣認真地工作著,陪著各自的客人打屁,也能瞧見其中一位坐在那裏翻著雜誌,等著設計師去幫她處理頭上的保鮮膜。
走回櫃台,我拿起早前自己丟著的手機,滑開了那顯示有新訊息的攔位,看著上面的兩人合照,我眉頭微微皺起。
「今天要出來吃飯嗎?」手機上吳哲軒這樣問。
「可以啊,要去哪裡吃?」我回答。
「客戶介紹了一家麵攤不錯,不如就去那邊嚐鮮?」
呵,在這邊住這麼久,我還真不知道有哪家麵攤很好吃的。
「那就去那邊吧。你請客。」我還給了一個笑臉的貼圖。
「好啦好啦。」他回我一個無奈的笑臉。「妳幾點下班?我去載妳?」
「九點。給我地址吧,我騎過去就好。」
「OK。」
之後掛在大門上的門鈴聲打斷了我傳訊的動作。把手機放下,抬起頭看著那些陌生人。我重新掛上了這些年訓練出來的面具。
「您好,請問有預約嗎?」我笑著問。
*
下了車,把安全帽放在座墊上。望著那樸實的店面,外面簡單地用淺綠色鐵皮搭建,鐵捲門的藍色邊柱十分醒目。電風扇在白色燈光下轉動著,掛在牆上的電視正在播報著今天的新聞,但那早就是一些看到爛掉的議題。
看著擺在門口的招牌,這家意麵的確還可以,但之所以不想來主要還是因為天氣的關係。很熱。但其實不管天氣怎樣,這裡的生意一直以來都還不錯。至少到現在這九點多的時間點還是有人。
或許該慶幸它關店的時間都很晚吧?印象中好像到十點還十一點。
我走進了店面,可以感受到其他人投射過來的迥異目光。想來也是,不論是我剃的這顆頭、染的顏色以及身上的刺青總會引來一些非議。但我習慣了。很早以前就習慣了。
我在電視下方的桌邊看見了哲軒。別於昨晚看見的輕鬆模樣,今天他倒是穿得比較正式──不對,好像也沒有。就一件淺色的polo衫搭配短褲。再加上那雙運動品牌的紅色拖鞋,看上去十足休閒。
「今天過得很好嘛,我可愛的弟弟。」我坐在了他對面,笑著調侃道。
「很累。」哲軒倒是一臉睏倦地抱怨,然後把原本在他手上的菜單推了過來。「陪客戶聊天就像陪笑一樣,我覺得我快崩潰了。」
我輕笑一聲,然後望著那黃色的菜單。其實也就普通麵攤會有的東西,我在乾麵上簡單地畫了個一,然後瞥向老闆的料理台那裡,有些人正站在那邊點餐。
「要不要吃滷味?」我問。
「不要。」他頓了頓。「妳來這吃過呀?」
「廢話,我在這邊住多久了。」
「啊……對。」
注意到他有點黯淡的目光,其實我大概能猜出哲軒在想什麼。該說他是單純呢,還是很笨拙?有什麼情緒就浮現在臉上,看來今天的工作確實把他折騰得很累。
點了些滷蛋、海帶等之類的玩意兒以後,我回到了位置上坐著。望著其他桌的人,我的心情也漸漸地沉了下來。其實也不是刻意地看著他們,只是……不自覺。只要吃飯時旁邊有那些帶著小孩的小家庭,我都會多看兩眼。
莞爾一笑,明明這樣對事情沒有什麼幫助,卻總覺得做了就不一樣。但其實沒有什麼不同,我早該體悟到的。
「姐。」
我轉過頭去看著他,挑眉。
「所以昨天說的事,妳回去有好好考慮嗎?」他問。
「有。」這話讓我想起了被塵封在行李箱最底層的存摺印章,胸口好像壓了塊石頭一樣非常不舒服。
忽然好想抽菸。
也許是看見我的反應很奇怪吧,他笑了下。「姐,其實我昨晚也有不對的地方。」
「不對的地方?」我好奇地問道。
「我叫妳不要再逃避了,但後來我回去想了很多,也許我只是在遷怒吧。」他雙手交握在桌前,眼睛並沒有看著我。「姑姑他們的事我會好好處理的,妳不用急著給我答案。」
這什麼話?
我知道哲軒是好意,況且他本來就是思想比較細膩的男孩子,但這種將錯誤全攬在身上又是為了什麼?遷怒什麼的根本就不是重點,最重要的是我──
「來,上菜囉。」
老闆娘打斷了我的思緒,將方才我們兩個點的東西都端了上來。看著眼前這碗飄著熱氣的乾麵,我忽然沒了食慾。或者說原本餓扁的肚子如今都被怒火給填滿了吧。
但我還是拿起了桌上的筷子,吃起了眼前這碗麵。有點過鹹的肉燥、麵條與蔥的香氣在嘴巴擴散。我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從我有印象以來,我不只一次懷疑媽把我們兩個生錯了性別。從小哲軒就比我還要理性且溫柔,思考也更為細膩。各方面看來,他都比我更適合當女孩子。我這種火爆的性格去當男人搞不好還能更好地保護當時飽受欺負的弟弟。
不過後來想想,倘若真能刻意安排,那我當女孩子才更好吧?畢竟當了男人,也許我就徹徹底底地走歪,往後再也沒有機會像這樣跟哲軒一起吃飯,對於媽的事情也不會有任何感覺。永遠走在歪路上無法大徹大悟。
「妳在生氣嗎?」他的聲音傳來。怎麼搞得,今天都是他先開口?
「沒有。」我回答,但任誰聽都會覺得我的語氣過於冷漠了吧。
「少來,我知道妳不高興。又不是第一天認識妳。」
「呵,搞得我們好像是朋友一樣。吳哲軒,我們在同個屋簷下至少一起生活了十八個年頭啊。」
「是啊。」
十八個年頭。
在拒絕媽媽讓我繼續升學的要求以後,我就離家了。做了不少行業,也用自己賺到的第一份薪水去刺了刺青。左手上的蜘蛛就是這樣來的──真的,就是個笨蛋。
我常在想,如果那時稍微懂事一點,是不是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姑姑跑到舊家去鬧哲軒,搞得他們雞犬不寧。
我自小只要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就是找人直接講,性子直的很。但自從這臭小子在那天把那存摺印章給我以後,這一切都變調了。大概也是從那時開始,我變得不再衝動。
而即使如此,我依然用了好多年的時間來去改變,然後再用好多年逃避那項事實到。所以說到底,我好像才是最沒資格去說王昱庭逃避的人也說不定。
一直再逃避的人在這裡。
是我。
「家裡的事別擔心,我會處理好的。」哲軒又重複了剛剛的話。「妳好好整理自己的心情,然後再回家吧。怡惠也想再跟妳見個面。」
「你女朋友?我記得她不是很喜歡我吧。」我把乾麵吃完以後,夾起了中間那盤滷味的海帶起來吃。
「我覺得你們兩個有什麼誤會吧?怡惠不是不喜歡妳,而是就某方面,她覺得妳說話都有點不經過考慮。」
「這年頭連講話不拐彎抹角都不行了。」我懶洋洋地說道。
「也不是這意思,只是……她希望妳講話可以在多考慮一下。不要總是這麼帶刺。」
我笑著看著對面的弟弟一眼,然後夾了個豆腐起來吃。我想哲軒大概知道我是什麼意思吧?不知道也沒差,反正在怡惠那女人的態度上,我覺得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
「妳根本不打算改吧。」他哀怨地說道。哎呀,真聰明。
「呵呵呵。」
「呵個屁!」
之後我們迅速地解決了這盤滷味,再拿衛生紙擦了擦嘴以後,我起身,從口袋裡掏出錢包。
「姐?」他疑惑地看著我。
「你遠道而來,那些錢就留著吧。」
「我出差可以請──」
「那就把那些錢存起來照顧你女朋友吧。」我翻了翻白眼。「反正我只有自己一個,沒差啦。」
我走到櫃檯速速地結了帳,不想因為請客的事跟哲軒吵來吵去。
吃了頓飽,我看了下手錶,十點快半,蘇爸的店應該還開著吧?不過不知道蘇秀婷那丫頭下班了沒?她女兒應該睡了吧?這樣去那裡抽菸聊天應該也不錯。
「姐。」哲軒站在我車旁邊。「妳還沒有對象嗎?」
我拿起安全帽戴上,然後跨上了坐墊。「這怎樣都好吧?」
「可是妳也三十了,不想找個地方安頓一下嗎?」他問。
「不用啊,我現在很好。」
「我指的是以後。」
我笑了。「不用太在意妳老姐,我會好好照顧我自己。你顧好你跟你女朋友就好。」
「可是……」
「我是三十了,不過老娘還是很有人氣的,要找男朋友的話基本不缺。但現在我的重心不在那裡,所以別再問了。」我轉開鑰匙,發動了機車。
「唉,我知道了。」
「拜啦,你自己注意安全,小心開車。」
「好。」
儘管那時很想說謝謝他願意給我時間,但到後來還是沒有說出口。也許是基於姐姐的尊嚴吧,很多事我都沒辦法很輕易地說出來。真的是笨蛋。明明現在最在乎的就是他了,卻沒辦法推心置腹。
穿梭在那沒了車潮的道路上,感受那夜風穿過外套打在皮膚上,我覺得有點冷,但卻沒有放慢速度的打算。我用腳進檔,然後繼續催動油門。耳邊呼嘯的風聲漸漸地大了起來,落在安全帽外的金色髮尾在激烈地晃動著。
好冷。
儘管它強硬地撬開了外層的防衛,不斷地奪走我體內的餘溫,但卻沒辦法把那顆石頭真正地帶走。
這年頭連講話不拐彎抹角都不行了──不對,是我說不出口。即使在面對別人的事都能一針見血,但在面對自已的事卻總是一再地逃避。
因為我不想看見她。
我不想承認有那種思想的人是我。
我不想。
*
把車停在了熟悉的店外,燈光透著落地窗照射出來。儘管門板上掛了個關店,但裡面卻還留著幾個男人。看上去好像是做粗工的?我不認識,但應是蘇爸的熟客。
我推開門走了進去,門鈴的聲音引起了裡面的人注意,蘇爸更是疑惑地皺起眉頭。
「妳那小妞沒回來哦。」他這樣說。
「啊!我忘記告訴你她被她男朋友載回去了。」
「我就知道。」蘇爸翻了個白眼。「要不是街上花店葉老闆娘跑來跟我八卦,不然我就直接去妳店裡找人了。」
我苦哈哈地笑了下,然後坐在櫃台邊。「歹勢啦。」
「好啦,田哥那我們就先走啦。」其中一個體格比較壯的男人說道。在外面這種漸涼的天氣下依然穿著那背心,而且看上去似乎還有了年紀,居然能維持這種體態。真可怕。
「田哥拜拜。」
「田哥再見。」
跟在那人身後的年輕人們也各自打招呼後紛紛走出了飛鏢店。
「如果少弘有什麼狀況記得跟我說欸。」在最後一個走出店門前,蘇爸這樣喊道。
「噢,沒問題!」也不知道是誰回的,反正我也不在乎。
在門闔上以後,他轉過來看著我。那雙眼睛看上去就像要噴火一樣。
「那是妳朋友吧。」
我走到了他對面的位置上坐定。「算是。」
「啊?」蘇爸疑惑地蹙起眉頭。
「她本來是我的客人,找我染頭髮,之後久而久之就聊上了。然後可能覺得我很好聊?反正就開始把自己的心事講出來。就是這種關係。」
「啊不就是朋友?」
「算是。」我又重複了一次。
他翻了個白眼,而我笑了。其實王昱庭對我來說算是朋友,但我總覺得比起朋友,她更像是個小妹妹。跟吳哲軒一樣,感覺上都是需要我去照顧的人。我也能撒手不管,只不過──反正就聽到現在了。
「那妳來我這做什麼?」
「本來想找蘇秀婷聊天,不過她好像還沒回來?」
「她戒菸以後就不常來這了。」蘇爸看了下外面,然後從桌上的菸裡拿出一根。「人在樓上看電視吧,要叫她嗎?」
看著他抽菸,我也想來一根。想著剛剛和哲軒討論的事,我還是覺得有點苦悶。或者說只有跟媽的事有關係,我都會這樣。聞著那那熟悉的味道,我默默地把原本伸到口袋的手伸出來,撐起自己的臉頰看著外面。
「不用了。話說戒菸啊?真佩服她做得到。」
「如果不是因為她女兒,她可能不會戒吧。嘖嘖,想想我唸了多少次不要抽菸,結果呢?老爹不比女兒重要啊。」
「嘴巴這樣唸,你還是很疼賴予甄啊?」我說。
他不說話了,不過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他真的很疼他孫女。我轉過頭去看著牆上掛著的時鐘,已經快十一點了。時間過得真快。
「那我不吵你啦。」我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回家洗洗睡囉。」
「吳依萍。」
「啊?」
「沒事多來我這邊坐坐吧。」他這樣說。
看著那張嚴肅的臉,我怎麼想都不覺得那句話可以跟這表情搭上。
「好。」有些話想說,但思來想去,似乎也沒有必要跟蘇爸講。那不是他可以處理的事……也不是蘇秀婷可以幫我的事。
說起來這東西本來就只有我能處理,那又何須找別人談?
我在想什麼?
我在想什麼。
-LKK 2019 . 09 .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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