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生,是任何生命的本能。
在面對死亡迫臨的威脅,在命懸一線之際,任何在生物意識到自己行將於死時,伴隨油然而生的恐懼和緊張,就會求生——出於身體、發自內心的求取生存。
眾所皆知,活下去並不僅僅是意志,而是作為生命這類存在於世上之物,難以擺脫的咒縛,即使無慾無求無眷戀亦無期待,也會想活下去。
活下去,沒人能夠否定這天地間歷久不變的眾生心意。
但,什麼是『活著』?
呼吸,就是活著?
思考,就是活著?
追求,就是活著?
牽絆,就是活著?
記憶,就是活著?
他認為,都不是。
不論是生物概念上,以至於人類自我解讀的抽象情感層面,他們認知的『活著』,生存的真正體現,那都並非確切的生於此世的體現。
一般人太多雜念,太多罣礙,只有打從最初就空無的人,才能明白。
換句話說,對於活著這件事,他們不夠飢渴。
他的心從出生那時就空無一物,正確的說法是『沒有欲求』。
他認為,人類就像是一個能自然產生『感情』,又能夠被賦予其從而填補對於活下去的需求,這樣的容器,又如同野獸般互相啃食對方的感情。既然活下去是本能的需求,那麼因此而生的行動,不就如同進食?
沒錯。
人,就是生之獸。
飢渴於求生,相互吞食對方的情緒,作為糧食的獸族。
所謂的感情,喜怒哀樂、愛恨瞋癡,說穿了追根究底,都是對於自己以外的存於此世的對象產生反應。人類——生之獸,通過這樣的現象,試圖滿足對於活下去的需求,不論是自己的反應,或是他人對自己的反應,雙向的填滿自己的器量。
正因如此,才渴望為伴。
感情的形式有許多,訂立目標而努力,懷抱夢想而築之,『追求』就是最基本的活下去。
但那還不夠。
權勢財富名望皆已俱足,無論是誰終究盼求的仍然是——『伴』。
人字為人,正因相依而成。
只要是人,都無法擺脫,對於『伴』如同詛咒般的需求。
親情、友誼、愛戀,人在人生的歷程上都會有這樣的需求。
進食是本能,未能滿足的反應是饑。
為伴也是,不得滿足而產生了寂寞。
正因為人是生之獸,正因為對於生的需求。
而這都是有了感情才有機會——那麼,如果沒有『感情』呢?
對於世上的一切了無興趣,沒有絲毫的事物能刺激他產生名為情緒的反應,不在乎、無所感,如果人類是容器,那他大概就是深淵吧。於其之中,不會有任何的誕生,即使投入,也聽不見任何的返響。
那就是,那個男人。
不,沒有感情這般滿足生之需求的機能的他,已非人。他是無法構成『人』字意義的存在,他只有本能的欲求,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想活下去、恐懼死亡。
『貪生怕死的非人之物』。
這就是對他最好的寫照。
他曾自欺欺人地試圖產生感情,對於世界的什麼興起興趣,但終歸徒勞。
身為智慧生命體,具有思考這個機能的他,並非全然對於世界一切沒有任何反應,他僅僅是困惑著,就像是尋常人在頹廢、孤寂的時候會有的疑問。
『我真的活著嗎?』
——如果並非如此,那我是死了嗎?
——不,我不想死。
就像是每個人都有的想法。
對活下去的需求,對於死亡的恐懼,唯獨欠缺了滿足的手段,因此是無盡的彷徨。
「呃…啊……」
閃爍的街燈。
貧弱的呼吸。
鮮明的血液。
掌握的觸感。
年久失修的路燈光芒斷續,藉此他見到了三項事物。
人、影子、還有血。
面容上瀕臨死亡的恐懼,對於活下去的需求即將再也無法滿足,或許還糾結著在自己死亡的事實成立時內心的牽繫就將喪失,這樣的懊惱和不甘;再將身體受到傷害由官能引起的痛覺,反應於交雜複數感情的臉龐。
但就像將石子投進無底深藪,空無的他即使接收,細鳴亦不存在。
「為什麼」。
當他又一次聽見,每當人因自己而受到傷害、意識死亡時,都有的疑問。
「和你們一樣。」
握持的柴刀,反射寒冷月光,照出臨死之前的人的神情,就像是人恃憑智慧而持有生物頂端的意識,合理化自己的求生而宰殺牲畜,或許在他們眼下也出現過那般。
而他,也視若無睹地放縱奪命的刀揮下,就像人類對於牠們的反應一樣。
「為了活下去。」
鮮血濺湧,溫熱撲面,身為生物的證明,但鮮紅並不能為他與生俱來的空白著色。
滿足本能的生之需求,破解因此而生的孤獨咒縛,是伴,是他人的反應
既然如此,直接干涉他人的人生,以至於與他有關的人的人生,也是符合滿足生之需求的要件的。有人因為自己而死,他的死又影響了其他不可知的活著的人,因此,我確實活著。
人類,是生之獸,飢渴於『生』,啃食彼此的感情而『生』。
而沒有感情亦無法通過感情滿足的他,則直接啃食人類的『生』。
許多人都為了活下去而努力,為了滿足生的需求。
他也是。
因此,基本上沒有差別。
「嗯,我又活了一天了。」
他心想。
就像人的飲食是日常,他的『飲食』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