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痛痛痛痛痛──」
一塊皮就這樣沒了。他放下小刀,含住滲血的指關節,眉頭皺得快要打結。手上的褐色塊莖必須切得極薄,熬起來效果才好,但他切不到一半就心生煩躁,加快速度,誰知道沒多久便自食惡果。倘若手頭寬裕,他大可買多一點,省得為了徹底發揮材料的價值而這般費勁,但就如同大多數的煉金術師,他不富有。
他忍著刺痛,把已經切好的薄片放入濾除汁液用的麻袋,然後回過身去看架在火上的鍋子,裡面的藥劑已經如預想般轉為清澈的草綠,他打開旁邊的陶罐,舀了匙接骨木樹皮的粉,加進去繼續煮。另一張桌子上整齊排列著幾個布蓋住的木碗,裡面的藥膏應該再靜置個半天就能裝起來。
前門處傳來鈴響。有客人上門了。
「我馬上出去!」他直起脖子往店裡喊道。
「不要緊,我不趕時間。」聽得出來,對方是笑著這樣回答的。
是個陌生女人。他一聽到對方的聲音,腦袋裡立刻列出幾種低階冒險者常買的商品──很好,存貨充足。
他在皮圍裙上擦手,同時掀起掛簾進入店內。等在櫃檯前的是個綁著高馬尾的褐髮女人,正單手插腰環視四周的陳設。以女性來說她算高,一襲深色皮褲跟長腿很相稱,腰際的刀鞘清楚說明她是個冒險者。見他走進櫃檯,她投以表示準備好開始對話的微笑。他不是第一次看到女人,也不是第一次看到微笑的女人,卻還是愣了幾秒,只得立刻清喉嚨來轉移注意力。
「買還是賣?」
他並沒有因為面對的是女性而多加問候。吃不飽餓不死的煉金術師,冒險者看不上,這幾乎是業內的常識,所以他從來不向女性顧客示好,招呼她們的態度跟碰到男人時別無二致。
「買傷藥跟毒藥,順便問一下你收的那些東西。」
煉金術師通常會在面街道的窗戶貼出清單,詳列收購物跟出價,這樣經過的冒險者就知道可以把在黑地取得的原料賣給誰,或是下次應該收集哪些材料。他也貼了一張自己的清單,雖然除了基本材料以外乏人問津──能拿到稀有材料的,往往看不起他出的價,但偶爾他還是能走一次好運。
「那傷藥先吧。」他指著櫃檯前的貨架,第二層排著三罐藥劑,聽到的人都會望向他指的位置。「我這裡的傷藥有三種,效力從低到高。效力最強的可以讓中等深度的傷口復原速度快一倍,但用完以後最好暫時不要移動。」
對方不一會就把視線移回他身上,顯然看不上那些貨色。「你有沒有更強的?」
「更強的?」
「中等深度的傷口大概多深?」她客氣地反問。
「不是要害的話,被刺進去這麼深都算中等。」他用手指比了個長度。
「那我要被刺進去這麼深都可以用的。」
她比的長度是中等深度的三倍,他挑眉。「誰要的?」
「我。」她比向自己的胸口。
他搖頭表示婉拒,不過那並不是沒得賣的意思。「妳用不著那麼強的吧?藥的效果太好也不行,會中毒。一般情況下,最強的這種絕對夠用。」
他賣的傷藥其實將近十種,但其中有超過一半都是高階冒險者才會買,所以他通常不擺上貨架,省得用不到又愛追根究底的顧客逼他浪費時間解釋。他接待過的女性大多是階級排行第四的熟手,排行第三的抬棺者又更少,那幾種普通傷藥足夠應付她們。
「如果你只賣這幾種的話沒關係,我去其他家看看。」對方微笑的表情像在要他別感到不好意思,轉身離開前又補上一句:「謝謝。」
「等一下。」他認為自己有必要導正任何錯誤觀念,於是抬手叫住她。她回過身,褐色馬尾晃出流暢的弧度。「妳應該是熟手吧?聽我說,就算是抬棺者,也幾乎沒人在用那麼強的傷藥。妳知道──」
「我不是熟手,也不是抬棺者。」
當然也不可能是更低階的新手。這個女人的回答表示他搞錯對方的階級,這對某些人來說是嚴重的冒犯,但她顯然不以為忤,反倒微笑解開扣住斗篷的金屬別針,露出冒險者一律掛在脖子上的識別牌。不同階級的牌子和字體顏色都不同,因此一看就能判斷階級。
黑牌上的金色銘刻顯示出的名字是「夏洛特.伊貝克」。
拷問官……他暗叫不妙。
「對不起,是我有眼無珠。」他立刻低頭致歉,冷汗浸濕瀏海。
拷問官是排名第二高階的冒險者,數量稀少,實力不容小覷,但大多個性乖僻──簡單說全是怪人,女性拷問官恐怕只會更怪。這個叫作夏洛特的女人是在笑沒錯,但即使她轉眼就拔刀,他也不會意外。今天真不走運,早知道會有個女的拷問官來買東西,乾脆休息一天得了。
「別放在心上。」夏洛特把別針重新扣好,安撫似的微笑中有點歉意。「是我不好,我應該先跟你說才對。你很有職業道德。」
「哪裡,是妳大人不記小人過。」看到對方態度這麼謙遜,他懸著的一顆心好不容易放了下來,兩隻手在胸前晃個不停,表示自己沒敢計較。「單純只是因為不想遇到顧客回來抱怨。那我拿最強的給妳,效果就跟妳剛才要求的一樣強……怎麼了?」
他順著夏洛特的視線低頭,發現她看著他的手,剛才意外受傷的地方不再流血,只是還發紅。
「你受傷了。」
「喔,那個啊。」她能注意到這麼細小的傷口使他有些訝異,他把手插進圍裙口袋,露齒一笑。「不礙事。」
他去倉庫拿效力最強的藥,離開前把店裡所有毒藥的瓶子擺在櫃檯上──包括那些貨架上看不到的──讓夏洛特慢慢挑選。他對自己的毒藥種類很有自信,雖然受限於成本,所以開發速度快不起來,但他入行至今,還是累積了不少獨創配方。夏洛特顯然屬於識貨的那一類,他抱著板條箱裝的傷藥回到店內的時候,她正對著他的幾款得意之作嘖嘖稱奇。
「真不敢相信我可以在協會以外的地方看到基本款以外的毒藥。」這句由衷的讚嘆對他而言很受用,他有些飄飄然。只見她舉高瓶子,閉起一隻眼,就著光觀察裡面的液體。「你用的是月玉嗎?我看到光點。」
「對。它是很好的反應物,作用時間長又很穩定。」從夏洛特的眼神看來,他很確定她聽得懂,難得能跟人聊起這方面的話題,不得不說教人驚喜。「唯一的缺點是太貴了,所以我只能用在完整度比較高的配方上。」
月玉這種礦物只能在黑地的水底找到,據說是月亮照在水上的光芒沉積在水底所形成的,又稱「累光」。月玉用途不少,佩戴在身上的話能夠使心靈沉靜,磨碎以後可以當成藥劑材料使用。
「我很少看到煉金術師研究高階毒藥。你要不要為協會工作?在那裡工作的話,你就不用擔心材料太貴。他們常常發佈任務,請冒險者幫忙收集原料,我問過,那些都是給他們自己的煉金術師用的。」
「不不,我不習慣給人管。那邊確實可以解決材料的成本問題,可是我只能做他們當下要求的藥,不能自己研究新的。」他自知跟協會那種充斥條條框框的組織合不來,聳肩道:「有一好沒兩好。」
「生活總是不能盡如人意。」夏洛特雙手抱胸,輕輕嘆息,似乎深有同感。
他把夏洛特要的東西拿給她,收完錢才說:「妳剛才還說要問我收購的東西。妳要賣什麼?」
「哦,對。我是看到你那張清單才進來的,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收赫蘭烏的鳥喙、爪子跟羽毛。」
夏洛特指向他貼在窗上的清單,春日黃昏的陽光照入店內,投下長而淡的影子。
「你收那個是為了研究嗎?」
「對,牠們能抵抗甚至轉化周遭的毒,所以全身上下都有研究價值。」
赫蘭烏是一種跟烏鴉差不多大的鳥,翼短體灰,用毒藤做巢,自幼習慣毒性。成鳥不管是用利喙狠啄或用銳羽刺擊,都可以重創敵人,對方即使不死也會中毒。這種鳥居住在黑地深處,不是高階冒險者通常不會碰到。
夏洛特雙手抱胸,偏頭做思考狀。「赫蘭烏的材料協會很少收,所以我從來不拿。」
「那是協會不識貨,赫蘭烏可好了。」他用手做了個洗臉的動作,幾乎是痛心地說:「只是因為毒性太複雜,處理起來麻煩而已。他們需要大量生產,所以不會花時間在很難處理的原料上。」
「那我下次帶來賣你吧。」
「可以嗎?」看她答應得爽快,他反而猶疑起來。「但是價格方面……」
「就按照你的出價賣你,藍殼蠍的毒囊跟峽谷獸的刺我下次也會帶。」
「藍殼蠍毒囊協會有收,妳賣那裡吧,」儘管百般不願,他依然基於道義出言提醒。「我這裡的收購價沒有協會好,這樣妳很吃虧。」
「才不會。」夏洛特笑瞇眼睛,臉頰上浮現小小的梨窩,發現這件事時,他的心臟用力撞了一下胸腔。「你便宜賣我藥就行,你剛才給我看的毒藥的效果很讓人感興趣,而且聽起來你還會做很多其他種類的藥。」
「多便宜?」
「至少把零頭去掉。」夏洛特做了個切的動作。
聽起來便宜賣只是個藉口,幫忙的成分居多。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第一次看到像妳這樣的拷問官。」他失笑,夏洛特聳肩,看起來就像在說他也不是第一個如此評價的人。「這已經不是單純的吃虧了。」
「不義之財塞滿錢包,靈魂就無處可去。」
夏洛特說這句話的時候,摸著用來扣斗篷的雙翼護劍別針,那是代表他們信仰的女神的物品。
「我不缺錢,但我需要好的藥。我希望你可以開發出更多藥,這對我的工作很有幫助。」
他們又就毒藥的話題聊了好一會。夏洛特對熬製的實務比較不熟悉,說的主要都是哪些原料可以在哪裡取得。由於拷問官可以深入黑地,前往中低階冒險者不能冒險探訪的地區,因此往往可以取得稀有的藥劑材料。那類材料幾乎都被協會以固定價格壟斷,他人難以收購,所以包括他在內,一般的煉金術師能夠製作的藥劑種類受限很嚴重。他愈聽愈來勁,夏洛特講不到幾句他就忍不住打岔,說「那個下次也能賣我嗎」或是「如果可以的話也務必賣我這個」,夏洛特也不甘示弱,開始列出想要的藥劑清單,其中幾種他恰巧正在研究,立刻拍胸脯保證很快就能有所成果。
說定了想要的材料以後,他就送別夏洛特,而且站在店門口目送她,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
許久以後,回想起與她相遇的這天,他就會想到,起初她是個好運,沒多久就成為厄運,最後又變作天大的好運──可是他很快就發現,她並非他的命運,這才明白:她的到來,不過是女神對他開的一個美麗的玩笑。
煉金術師是孤獨的。他們不像冒險者,有很多認識新知的機會,一天中大部分的時間,他們都獨自待在工作室,處理原料、觀察爐焰、調整配方、閱讀思考……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同伴是多餘的。就他所知,煉金術師很少婚娶,除了他們的生活環境不受異性青睞外,還包括他們大多習慣獨處,往往不懂怎樣追求他人。
「妳又受傷了。」
每次見面,他都對她這樣說,作為示意,還比著自己的脖子、臉頰等處。他相信衣服蓋住的地方也少不了大片的瘀痕或挫傷的痕跡。他不習慣看到女人總是帶傷出現在自己面前,更何況是他有好感的對象,但除了這種笨拙的關心,他不知道自己還應該做什麼。
「工作嘛,難免的。」
「妳幾歲開始做冒險者的?」
「十六歲。」她像是知道他還想接著問什麼,立刻又說:「我今年二十五歲。」
不辛苦嗎?他想問,但是忍住了。他知道,對一個已經做了九年冒險者的人來說,這個問題實在失禮。
「就算很有經驗,還是會受傷嗎?」他幫忙把夏洛特要的東西裝好,然後心算總價。
她搔著頰骨處的細痂,心不在焉地回答:「如果只去熟悉的地方就不太會受傷了。」
「拷問官真的都是自己一個人工作嗎?」
「嗯,因為彼此通常處不來。」夏洛特聳肩,像在說這並不值得在意。「我倒是沒意見。但其他拷問官要不是不放心我,就是害怕我。而且,拷問官通常不習慣跟人分酬勞,喜歡全拿。嗯,我也習慣全拿,或是全不拿,因為不管怎麼分,都很難讓同伴滿意,但是一直都不拿的話也不行,所以我現在都自己工作。」
他無法否認,自己對女性有刻板印象。他無法想像城裡有很多女性冒險者跟夏洛特一樣,獨自在黑地穿梭。他很好奇,她是因為什麼理由而選擇這條道路,然而他明白,現在的自己還沒有了解箇中原由的資格。
於是他換了個自己比較拿手的話題。「上次買的藥有用到嗎?」
「嗯,很有用。」夏洛特比著自己的肋骨。「我要的那種藥有派上用場。我從來不會搞錯自己需要的東西。」
「妳的意思該不會是那裡真的被什麼東西給捅進去那麼深吧?」他的語速不禁快起來。「我那種藥可以加快復原速度,可是止痛效果還沒有改良。沒事吧?現在還會不會痛?」
「那都是十天以前的事情了,沒事的。」夏洛特搖手,他的反應似乎令她有些訝異。
「我會改良止痛效果,有成果的話再告訴妳。」他立刻把這件事情當作優先待辦事項。
認識不到兩個月,夏洛特已經變成他的熟客,也遵守當初的承諾,帶來許多他做夢都想不到的材料,甚至包括連協會都高價收購的魔法核心。她懂得不少卻不驕傲,是交流知識的好夥伴,跟她聊天容易忘記時間。此外,她對他開發毒藥的事情很關心,對錢的事情也不扭捏,付帳時從沒有第二句話。他對她的好感與日俱增。然而,他不懂得怎樣追求女性,特別是夏洛特這種女人。她似乎從不會感覺受到冒犯,他看不出她的真心,無法得知她的好惡。他偶爾聊起自己的近況,她不會敷衍聽過,這讓人感覺她非常關心自己,可是他總覺得,這種待遇並非他的特權。此外,她對自己的工作與情報侃侃而談,可是對私生活卻諱莫如深,他只知道她一年到頭幾乎都待在黑地,並由此猜測她肯定沒有伴侶。沒有男人能夠忍受另一半比自己還忙碌,而且一年到頭在外殺敵。
煉金術師大多是等人上門的一群,但他偶爾會接到委託出門送貨。平常他得顧店,手頭又不寬裕,三餐都只吃黑麵包夾乳酪,有機會出門的話,回程路上他會去餐館吃飯,享受難得的肉或蛋。那天,他正好經過「麗耶絲帕」。那是一家他絕不會單獨造訪的甜點店,裡面總是坐滿了女人。夏洛特也是女人,但他不否認自己看到她出現在這家店門口時十分意外。
「我以為煉金術師一離開工作室就會熔化呢。」夏洛特指著高掛空中的烈日,對他打趣道。
時序入夏,她已經不穿斗篷,脖子上顯示拷問官身分的黑底金字名牌因此變得醒目,愛用的雙翼護劍胸針依然別在領子上,腰間那柄保養得宜的刀使她的外型顯得修長俐落。
他聳肩。「沒辦法,老婆可不會從鍋子裡跳出來。我師傅說過,再忙都得抽空到街上晃晃。」
「那你有沒有看到中意的對象?」她對他瞇起一邊眼睛,像是不懷好意的試探。「看就知道沒有。別擔心,你知道哪裡有最多可愛女孩嗎?」
不等他回答,夏洛特就用下巴撇撇旁邊。
他看了一下人聲鼎沸的「麗耶絲帕」和裡面笑靨如花的女性顧客,又看看自己,又看看夏洛特。
「喔,不行,沒門。聽著,我的人生目標不包含自己進去這種地方。」
夏洛特翻了個可愛的白眼。「講得好像這裡是新葉街一樣。好啦,你可以跟我進來,我本來就打算進去。」
雖然出言邀約,夏洛特也沒等他回應,就逕自踏著戰士般穩健的步伐,頂著一身跟周圍格格不入的裝備走進店裡。他苦著臉思索了一會就跟進去,能跟夏洛特吃飯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機會,錯過的話簡直比忘記在驅逐粉裡加接骨樹皮粉還要蠢。
店裡空間不大,但已經坐了八成滿。他一邊在雙人桌之間的狹小空隙穿行,一邊好奇這裡的服務生是不是都長得像紙那麼薄。他有點後悔自己沒穿乾淨點的衣服,好幾個客人都在他經過時行注目禮。
夏洛特坐在窗邊的位置,看到他喘著大氣在她面前的空位坐下,她微笑。
「下次你好好整理一下,梳個頭髮洗把臉,中午的時候過來,找個獨自用餐的女孩,問她:『我能坐這嗎?今天人太多了。』然後請她吃個點心,記得別請整桌,請一種就好,不然她會產生戒心。」
「怎麼,有人這樣搭訕過妳?」只有這個理由可以解釋她為什麼這麼瞭解這種招數。
「我還是熟手的時候,有人這樣跟我搭訕過,不得不說這套很管用。不過,到了現在這階級,已經沒人會跟我搭訕。」
夏洛特看向窗外,再次轉過頭的時候,表情說不上是遺憾或懷念。他不禁想立刻提議這餐由自己結帳,還立刻想到可以用「反正平常妳這麼捧場」這種毫無破綻的說辭解釋自己的行為。那些女孩桌上的點心比拳頭還小,總不可能比肉跟蛋貴到哪裡去。
這種想法在他看到價目表之後煙消雲散。
「呃,」他伸長脖子看向正在隔壁桌點菜的服務生,那人拿了個板子,上面寫著菜色跟價格。「呃……」
女神在上,她們到底哪裡來的錢?難不成她們都是新葉街來的?
「你肯定不是這裡第一個對著菜單啞口無言的男人。」夏洛特對著窘迫的他露出同情的微笑,抬手。「服務生!」
顯然今天的驚奇還沒結束。服務生像張飛過街道的紙片,移形換步出現在桌邊,而他還來不及迸出第二個字,夏洛特就氣都不換地開始點菜。
「給我水果丁南瓜泥,李子跟杏桃多一點。一盤絲絨餡餅、一盤花晶果凍、一盤奶油手指餅加水果塔。」服務生點頭後離開,他舉起手想表示這似乎多過頭了,夏洛特就恍然大悟地朝著對方的背影叫道:「──差點忘了,再三瓶梨酒!」
他終於找到時機發言。「──其實我剛才吃過了。」
「看我這記性。」夏洛特輕輕一拍自己的額頭。「忘了點你的。但這裡的招牌我全要了,應該能有合你胃口的。」
「我不知道妳這麼喜歡甜點。」他在「這麼」兩個字上加重語氣。
「沒有人會討厭甜點。心情不好的時候,吃點甜的東西最有效了。」
「妳心情不好?」
「不,我只是喜歡吃。」
夏洛特最喜歡水果丁南瓜泥,他看著她開懷大吃的樣子,把這件事牢牢記在了心裡。絲絨餡餅美味極了,並不像他所以為的那麼甜膩,除了容易弄髒手以外沒什麼缺點──但因為舔掉手指上的果餡很有快感,所以他很難說那是種缺點──他不小心吃掉半盤,夏洛特笑著說下次會帶一些過去店裡給他。不知不覺他們又聊起藥劑和黑地的事情,似乎是因為夏洛特興味盎然地向他打探最近的研究進度,他也順著話頭開始回憶這陣子嘗試的幾種新原料。
窗外已是燈火通明的夜色,甜點老早吃得乾乾淨淨,梨酒則是現在才終於喝光。藉著淺到不能再淺、但聊勝於無的酒意,他終於鼓起勇氣開口問道:「對了,妳是怎麼找到這──」
叩叩。
「嗯?」夏洛特看了看位於左方的小窗,然後發出「啊」的聲音,窗外似乎是她的熟人。他也湊過去往窗外看,只見一個留著黑色短髮、唇上有疤的男人正和夏洛特無聲地交流,比了個詢問意見的手勢。
夏洛特望了他一眼──他讀不出那個眼神的意義──隨即起身準備離開。
「我待會和人有約,今天就這樣吧。下次我會帶餡餅過去你那裡──放心,我知道你喜歡蘋果餡。」
離開之前,她轉身朝著還沒離開椅子的他揮手道別。
酒意很淺,淺得就像淹不死人的水窪,但他還是告訴自己,會想悄悄跟上去,一定是因為喝醉了。
夏天時,黃昏的風很濃厚,像是簾幕一樣拂在臉上。但入夜以後,風就像從宛如冰的明月上方吹下來一樣,涼爽而乾淨,如果能和愛人在這樣的夜晚散步,一定可以忘卻任何煩惱。夏洛特的馬尾在夜風中優雅地飄揚,沒有絲毫纏結。她和剛才那個黑髮男人並肩走著──那人揹著長柄斧,似乎也是冒險者──對方一走到人煙稀少的地方,就伸手攬住夏洛特的腰,但她滑溜地躲閃開去。
「沒洗過澡不准碰我。」
「那妳幫我洗。」
「只有殘廢才需要人幫忙洗澡。」
「那我如果變成殘廢,妳會不會幫我洗澡?」
「到那時我會去找其他人。」
最後,兩人走進一間旅館,大門是厚實、有著香味的桃花心木。他佇立在門口,試圖猜測她在哪扇緊閉的木窗後面,很久以後才離開。
大概半個月後,他再次見到夏洛特,她如約帶了蘋果餡的絲絨餡餅來給他。他很想立刻吃餡餅,但如果待會有客人,那就麻煩了,只能等關店以後享用。
他在櫃檯上整理銷量不好的藥,一邊問夏洛特:「上次我們吃飯,妳那個人應該沒誤會吧?」
「誰?」她一時沒想起來。
「黑頭髮那個,從窗外叫妳,然後妳就走了。」
「哦,你說他。他能誤會什麼?」
夏洛特微笑,一邊繼續從背包拿出妥善分裝的材料。她的背包充實但不凌亂,這要歸功於愛好整潔的性格。
「我不知道。一般情況下,男人應該不會喜歡看到自己的女人單獨跟其他男人吃飯。」
「我們沒在一起,他管不著我要和誰吃飯。」
他覺得自己像是稍微飄了起來。「他沒在追妳嗎?」
「誰敢追拷問官?我跟他只是偶爾一起過夜而已。你問這個做什麼?」
「沒在追就好。我可不希望自己哪天走在街上突然被拖到巷子裡去打一頓。」
「我可沒聽說過把情敵拖到巷子裡這種事情──等等,我聽說過。」
夏洛特半個身子靠在櫃檯上,用手肘撐著下巴。
「不過別擔心,現在沒人在追我。下次我們還是可以去吃飯。」
「那些人真沒眼光。」
「就算要追,我也會要對方放棄。偶爾見一次面就可以了,不用變成伴侶關係。」
「妳沒打算結婚嗎?」
「你幹嘛這麼關心我的終身大事?」話雖如此,夏洛特聽起來就像在討論什麼有趣的事情。「結婚以後,不管是什麼樣的女人,都會被丈夫綁在家裡,用什麼綁呢?家務跟孩子。」
「比起進入家庭,妳更喜歡工作嗎?所以妳才當上拷問官?」
冒險者的階級愈高,能從協會那裡獲得的協助和支援就愈多。黑地有許多地點都不宜貿然深入,只有拷問官以上的階級才可以獲得那些地點的具體情報,進而降低前往探險的難度。夏洛特有點像個工作狂,或許她真的是因為單純喜歡去冒險賺錢,所以才拚命打上這個少有女性願意晉升的階級。
「因為比起戀愛,我有更想追求的東西,那個東西,只有不斷變強才可以得到。」
室內的光線毫不明亮,但那樣宣言的夏洛特在他眼中卻像在發光。
夏洛特不會戀愛。
箇中原因他說不上來,但這個事實使他感到心安。除了滿腦的知識,他沒有值得在她面前誇耀的才能。她比他富有也比他強大,雖然她從未因此輕視他,但出於男人常有的自尊,他不敢向她求愛,他害怕被婉拒,害怕看見她露出帶有歉意的眼神。如果她不打算戀愛,那他至少不用擔心她會在原本要來拜訪的時間去陪伴另一個男人。儘管夏洛特似乎不把他當作床伴的可能人選,但他確實也沒信心可以讓她滿意,他覺得還是維持現在這種關係更好一點──她可以有很多床伴,但愛用的煉金術師只會有一個。
又過了半個月,夏天已經不像剛來時那麼有精神,天黑的時間一點點提早。黃昏前,夏洛特來了,這次,她沒有帶著鼓鼓的背包,僅是穿戴平常那副裝備,彷彿這段時間她並不是待在黑地。他聽到夏洛特的聲音,把火弄小,走到櫃檯那裡。她沒穿著斗篷,所以他一眼就看到了她身上的新裝飾品。
「換牌子了?」他雙手抱胸,挑起一邊眉毛,狀似不解。「為什麼換成這種的?」
夏洛特原本的識別牌是黑底金字,現在換成了白底金字,顯得更加高貴。識別牌變得更美觀是好事一件,但他不記得冒險者識別牌需要定期更換。
「因為我升級了。」
「妳升什麼?」
「升級。」像是怕他耳背,夏洛特還用手指比了個往上的手勢,苦笑道:「你沒看過準勇者的牌子嗎?」
那時是夏末,空氣已經變涼,但他很確定自己背後的冷汗並不是那樣來的。
「妳是說妳升上準勇者?」
「對。」
「就是整條前線只有五位的準勇者?」
「沒錯。」
「以前有女人當過準勇者嗎?」
「不知道。不過現在有了。」
「為什麼妳要跑去當準勇者?」
換作平常,他不會問這麼私人的問題,可是這次不一樣。準勇者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在統治黑地的魔王破除封印再次攻打人類時,加以討伐。而「準」這樣表示「預備」的前綴,意味著他們之中屆時將有人成為真正的勇者,那就是排名第一的準勇者,那個人將為了再次封印魔王而奉獻生命。夏洛特偶然提過自己並無家累,從素行來看也絕非金錢拮据,拷問官的收入應該已經足夠她舒適度日。此外,她曾說過「準勇者規矩很多」,那她沒道理為了讓生活錦上添花而選擇這條路。
「你為什麼跟那些人問一樣的問題?」夏洛特撇嘴,像在生悶氣。「那你說說看,男人為什麼想做準勇者?」
「我沒想過所以不知道。」他背靠牆壁,雙手抱胸。「大概是想成為最強吧。」
「那不就結了?」
「妳看起來不像是喜歡爭那種虛名的人。妳想做排名第一嗎?」
夏洛特點頭。
「現在離下次大災害只剩不到五年,妳為什麼那麼著急?」
魔王破除封印後會號召麾下魔物攻打人類,他們稱之為「大災害」,十五年左右就會發生一次,每次都要讓排名第一的準勇者光榮犧牲。
「為什麼你要問那麼多為什麼?一般聽到朋友升上準勇者,不是都應該先恭喜對方嗎?」
他鬆開手,垂下肩膀。夏洛特的聲音變得很小,眉毛更是低成八字形,跟平常那副開朗的模樣判若兩人。
「協會那邊怎麼說的?」
「他們不樂見,但不能拒絕,所以還是幫我安排測試。我通過測試,所以現在是排名第五,之後我會繼續參加測試,直到升上第一位為止。」
「妳高興嗎?」他想了一會,決定先問這個問題。
「我很高興,可是包括你在內,我以外的人沒有一個高興。」夏洛特抱著自己的一邊手臂,咬住嘴唇低下頭。「我來這邊是想你應該至少會為我高興,但現在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其實應該覺得丟臉。」
「我當然高興!妳那麼強,通過測試根本易如反掌。」他立刻擠出一句恭賀,接著小心地挑選措辭,希望不要令夏洛特變得更沮喪。「我只是……很意外。以我的立場大概沒資格問,但可以的話,我還是想知道妳為什麼想這樣做。」
「說來話長。」夏洛特還是沒有卸下心防,說道:「有機會我會告訴你。」
「妳跟其他人說了這件事嗎?」
「其他誰?」
「其他人。我是說其他親朋好友。」他扳著手指,卻一時語塞。「妳總有其他熟人吧?」
「沒有,除了協會,我只跟你說過。我沒有其他熟人。」
換作平常,這句話會使他在內心翻好幾個後跟斗,但夏洛特說出這句話的表情讓他高興不起來。
「好吧,我今天介紹個新朋友給妳。稍等一下。」他彎下身在櫃檯下方的空間翻找,拿出一本紅皮筆記簿。「來,打個招呼──你好啊,筆記本先生……我是說小姐。」
夏洛特終於笑出來,他喜歡她的笑容。她指著筆記本問道:「那是做什麼用的?」
「妳如果有什麼事情,說了怕人笑妳,或是覺得不好意思,就寫進去。我們煉金術師管這叫『日誌』,喏。」他變魔術般掏出自己的黑皮日誌,單手展開讓她看,當然沒忘記避開寫有她的事情的那頁。「不管怎麼樣,至少女神不會笑妳,妳就當這是要寄給祂的信,想說什麼都寫進去。」
「寫這個有意思嗎?」
「可有意思了,不騙妳。」他發自內心地保證。
用自己的暗語把夏洛特的事情記在日誌上的時候,寫著寫著,他就會因為心中洋溢著思念和喜悅而不由自主地微笑。他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夠鼓起勇氣,把夏洛特的可愛之處一五一十告訴她,向她表露心跡。然而,他只是個不富裕的煉金術師,成天與乏味的藥劑為伍,沒辦法像高階冒險者那樣把武器揮得虎虎生風,更不可能挺身保護夏洛特。他有的只是耐心,所能做的不過是等待,拿得出手的全是講求效用的藥,還有樸實無華的筆記本。
他覺得自己真是窩囊透頂。
夏洛特收下日記,這才難為情地跟他表示歉意,視線固定在他的圍裙口袋。「對不起。我沒想到協會那邊的態度會這樣,所以這陣子心情都很壞,一直胡思亂想。本來我還在想,如果你跟他們一樣,說什麼『當準勇者不是女人的幸福』,我一定會受不了。謝謝你給我這個,我會認真寫。」
他和往常一樣把夏洛特送到店外,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返家的人流中。當時他沒有想到,從她當上準勇者的那天開始。那使他心臟狂跳的笑容,宛如病弱的花朵,一天天凋萎了。
夏洛特當上準勇者後,有一段時間都在忙著參加升級測試,就算來找他,也只是買了藥就離開,兩人很少像以前那樣聊天。他不想把氣氛弄得更嚴肅,就開始變著花樣用開玩笑的口吻打聽她的近況。但是,夏洛特似乎有許多煩心的事情,即使聽到他打趣,也只會淺淺地、勉強地笑一下。為了逗她開心,他還練就在她面無表情的時候,也能自得其樂地說上一句俏皮話的技能。
看不到她的時候,他就會想她在做什麼。而看到她的時候,他又會思索,她現在在想什麼。某種情感在那種思緒中慢慢加深,直到他某天走出店外,在麗耶絲帕的門口,抬起頭望著那年的第一場雪,再次想到她。灰色的天空不斷地飄下純白的雪,彷彿天空跟大地是一對戀人,它將美麗的顏色送給另一半,而將寂寥的顏色留給自己。
他想著,不知道這樣的雪,是否也會落在如今身在黑地的夏洛特身上。那雪是否會使她感到寂寞?夏洛特成為準勇者後,他有種感覺,自己不斷給夏洛特各種藥物,卻治不好那個使她寂寞的創口。
她當上準勇者後,時間像是瘋了似地變得很快,轉眼間,一年就過了。他們認識第二年的冬天,夏洛特來到他的店裡,卻沒說要買什麼,看起來也沒有任何可以賣的東西。她就只是站在櫃檯前面,一直盯著他看,彷彿在無聲地求助。以前他會在心裡急得團團轉,現在他卻懂得放慢步調,像在逗著她玩那樣猜測各種可能,等她回答。
「飯館老闆認不得妳的牌子所以沒主動給妳打折,妳不開心?」
搖頭。
「我知道了,麗耶絲帕忘了幫妳多放李子跟杏桃。」
還是搖頭。
「讓我猜看看,妳發現有人用比我高二十倍的價格收購火焰核心。」
毫無反應。
夏洛特一言不發站在櫃檯前面已經好一會了。期間,有其他顧客入店,她自覺會妨礙他,就走到角落繼續發呆,現在店裡沒有其他人,她就又走回來,像是因為一直想不起某件很重要的事情,而備感消沉。
「夏洛特,妳這樣我很為難。」他彎腰靠在櫃檯上,像隻可憐的小狗抬高視線。「妳不說的話,我沒法幫妳。放心吧,妳說得出來我就有辦法,一切包在謬克身上。」
他並非誇口。本來他在煉製藥劑方面就很有天分,他只是不甘於賣常見藥劑維生,也不想受協會的規定束縛,才窩在自己的工作室,把僅有的積蓄都耗在開發藥劑。有了夏洛特近乎慈善的協助,他這一年進展神速,顧客也變多了,若非她反而狀況變差,他可能會覺得自己就像故事中漸入佳境的主角,只差迎娶夢想中的美嬌娘。
他才剛說完那句「一切包在我身上」,就看到一滴眼淚忽然滴在桌面。他還是看到夏洛特慌忙抹眼睛,才發現哭的人是她。他按捺住訝異的情緒,強裝鎮定地走出櫃檯,不知道自己應該伸手環住她還是為她拍背,最後只是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夏洛特用手背粗魯地擦擦眼角。「我有跟藥有關的事情想問你。可是你要答應我,千萬不能跟任何人說。」
「告解時跟女神說呢?」
「不可以。」
「唉,好吧,反正我告解時要說的事情可多了,這件可能來不及。」
他滿意地看見夏洛特露出小小的微笑,不禁在心裡比了個勝利手勢。
然而,那份雀躍轉眼間就化為恐懼。
夏洛特說,準勇者為了加強體質,都會服藥。她的身體跟其他人似乎不同,服藥以後會感到劇烈的疼痛,還會失眠,受到噩夢糾纏。聽到這裡,他幾乎要叫出聲,那哪是藥,那是毒──可是,夏洛特說,那種藥確實使她變強了,現在她就算把手切斷,只要立刻把斷掉的地方接好,手就會慢慢復原。她摘下自己的皮護腕,讓他看底下的傷口。深紅色的痕跡看得出多次結痂,大概是不敢每次都從同一個地方下刀,手腕處有許多道平行的斷裂痕跡,他使出全力才不至於在想像她割斷自己手腕的畫面時反胃。
「我試過喝止痛藥、喝酒,還有找人過夜,可是沒有用,這幾種方法都慢慢沒有用了。」夏洛特雙拳緊握,渾身發抖。「不管喝多少做幾次,都還是會痛,而且也睡不著。」
「不喝那種藥的話呢?」他提出最簡單的解決方法。
夏洛特沒有看他。「不行。」
「協會說不喝就不讓妳做準勇者嗎?」
「沒辦法通過測試的話就不能升級,可是我非得升級不可。我一定要繼續喝,但是我需要更好的藥。」
「我知道了。」
他沒有提出其他的解決方案,直接走回櫃檯後面。他擔心自己繼續站在她身邊的話,會不由自主抱緊她。她說過「我不缺錢,但我需要好的藥。我希望你可以開發出更多藥,這對我的工作很有幫助。」他知道,這就是他最重要也是唯一的工作,對於準勇者夏洛特來說,支援她的人才是無可取代的。那已經是他所能得到的最好位置。
「我會做藥給妳,不過,材料可能會不好找,就算做成功,妳也要有心理準備,每次去黑地都定期採一些回來。」他拿出一張紙,開始寫下預計會用到的素材。「現在手上還有一些,我先試做。妳十五號過來找我。」
「那麼快就能做好?」
「因為我本來就剛好想要研究。」他揮著紙條微笑。「放心,只要是藥,就沒有事情難得倒我。」
夏洛特的表情充分說明,她相信他可以辦到。他發現自己喜歡深受她信任的感覺。
離開之前,夏洛特站在開了一半的門旁邊,欲言又止地看向他。
「還有什麼需要的嗎?」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奇怪?」
「什麼意思?」
「就算這樣,我還是想做準勇者。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奇怪?」
他搖頭,過了一會,他又補充一句。「妳很特別,不是奇怪。」
「我總是一意孤行,聽不進別人的意見。」夏洛特說:「我走到現在,已經只剩下這條路可以走了。」
「我知道。」他走出櫃檯,親自送她出門。「妳需要什麼,我就做給妳。我們有的是錢,對不對?」
「不管多少錢我也會付。」
他不要夏洛特認為自己欠他人情,所以把這種協助定調為業務往來。他希望她不要因為感到虧欠而疏遠他。
那半個月,他幾乎不眠不休,真的累到會分不清楚材料顏色的時候,才窩在工作室角落睡一會。當然,期間店裡完全沒有營業,但一想到自己是為了幫助夏洛特,他就充滿幹勁。他很高興自己也可以幫上她的忙,並不是單純為她提供工作時需要的藥劑,而是為她解決更加切身的問題,這讓他感覺自己彷彿和她貼近了一些。
十五號中午,他是被夏洛特敲門的聲音吵醒的。藥完成以後,他就睡倒在通往店內的走道,起來時渾身痠痛。大概是擔心打擾他,夏洛特只敲了一次門。他爬起來坐著,背靠牆壁花了點時間回神,然後抬起重得像鐵塊的腿,步履維艱地把門打開一條縫,跟夏洛特說自己要花點時間梳洗。
藥的效果如他所想,但似乎遠超夏洛特的預期。她再次出現的時候,雖然還是表情平板,但至少已經沒有再哭了。
「你忙嗎?我們去吃飯。」這句話如果是由夏洛特說出來,那就是她要請客的意思。
「不忙不忙,有人請客的話我就沒什麼好忙的。」他開著玩笑,脫下圍裙。「我去換件衣服。」
夏洛特帶他去的餐廳是「藍塔」,這讓他十分慶幸自己換了件比較好的衣服。藍塔的酒食都相當可口,香料烤雞更是聞名前線主城的絕品,缺點就是份量偏少,價位卻幾乎是其他地方的兩倍。冒險者都喜歡便宜划算的飯館,所以不怎麼聚集在「藍塔」這種地方,會去那裡的大多是要談事情的商人,或是偶爾想奢侈一下的平民情侶。
「謝謝你的藥,那個很有用。」
「還不能那麼快放心,要看會不會愈用效果愈差。」
「嗯。」夏洛特視線低垂,切了一塊雞肉放進嘴裡。
如果是以前,他會以為她現在心情不好,但如今他已經知道,包含止痛藥在內,她體內隨時都有數種強力藥劑在作用,她還沒完全習慣,根本不可能像以前那樣笑咪咪的。不管心情好或不好,夏洛特都會慢慢把精力花在克制疼痛上,無力維持態度親切。
「記得常常回來跟我回報情況。」他提醒。「要是那種藥效果不錯,我就能順勢推出新產品。」
「我注意到你的客人變多了。恭喜。」
「那都是因為有妳的關係。」
這句話對他來說已經很接近告白,雖然他總會用可以有複數種解釋的話來表達感情,所以夏洛特總是不明白。
「不過客人永遠不嫌多。如果有更多客人,我就可以有更多開發的靈感,而且也可以用更好的價格收購。」
「要怎麼樣才能招攬更多客人?」
「這我也沒想過,如果有個可愛的老闆娘可能就行了。」
「你的工作室附近幾個攤販的女孩都沒有對象,我幫你問問?」
「那可不成,她們只是看起來沒對象。我不想哪天被肉舖學徒砍死。不過謝了,妳對我真是挺好的。」
「你是個值得信任的人。」
夏洛特突然露出笑容,弧度小小的,就像一片捲曲的葉子被吹落到水面。
「不知道為什麼,就算秘密被你知道,我也不覺得害怕。你的口風緊、從不隨便批評,而且很尊重人──你值得我對你好,因為你也對我很好。」
對妳好就夠了嗎?
「那我們、」
夏洛特看著他,那眼神中的東西,他還是看不明白。但他覺得,那並不是代表「我願意」的眼神。
「……我是說,那我們可得保持這種好買好賣的關係。妳知道,這年頭好客人真是不好找。」
「我明白。」
送別夏洛特的時候,月亮已經升起來了。他低著頭,在因為風從月亮上吹下來而逐漸變冷的夜色中回去。
想要擁抱她,比任何人也想。然而,全世界最不可能去做這件事的也是他。如果他碰她,那麼一切都會結束。夏洛特不需要伴侶,企圖接近她的人,全都會被她捨棄。只有保持一點距離看著,才不會失去她,才能維持現在這樣的關係。不去觸碰月亮的倒影,月色就不會變得破碎,會保持那樣虛幻的圓滿。
映照月明的水深不見底,任誰都不該去接近。他無法進入深水卻不溺斃,便只能在湖畔守護那遙遠的月色。
原本他以為,即使是那樣的他,至少也是獨一無二的。
時間快得讓人開始害怕。轉眼間,距離大災害將要發生的時間只剩一年,夏洛特擔任準勇者順位第一已經超過兩年,而他們認識後已經過了三年。
夏洛特除了提供材料,也開始幫他測試各種應用在高等魔物身上的毒藥。黑地賦予高等魔物絕佳的再生能力,所以不使用毒藥的話,無法確實封印牠們的行動,無法從牠們的威脅中逃脫。協會販售的通用魔藥可以應付絕大多數的高等魔物,但他一直企圖針對不同體型與習慣的魔物開發更有針對性的毒藥,除了可以限制牠們的行動之外,還可以麻痺牠們或使牠們昏睡,使冒險者可以更安全地行動。
成為準勇者,服下大量藥劑增加回復能力以後,夏洛特身上已經看不到明顯的傷口,他已經沒有理由再關心她是否受傷。他能做的只是暗自努力,開發能有效舒緩疼痛的藥膏,藉著測試的名義讓她使用。然而,只要她認為收到的不是測試產品,而是正式的商品,就會付錢給他。他沒有一次婉拒,收下來的錢全部拿去添購器具、材料、書籍。
某個秋日下午,他正在工作室,一邊顧爐火一邊看書。工作室現在已經比以前明亮許多,因為他加入不少櫃子,東西不像以前那樣堆成小山,他甚至能騰出空位放一個書架。藥劑研究的相關典籍上載有許多藥物跟人體在服用以後的反應,這對無法頻繁進行試驗的煉金術師來說是很重要的參考。當然,夏洛特現在會幫他做毒藥測試,但測試這種東西就像金錢,沒有足夠的一天。
他正在等夏洛特。她的行動十分規律,答應十號來就不會十一號才來,所以她今天一定會出現。她通常都會先去買其他東西,把他這裡當成最後一站,所以她往往是下午到。如果他運氣好,或者她跟其他人沒有約,她還會請他吃飯。
說人人到,前門那裡響起他做夢都不會聽漏的鈴聲。
「等我一下!」
他從圍裙口袋掏出金屬製的書籤,夾在書裡,隨即快步走出去。
果然是夏洛特。
然而,看到她身邊的人時,他像是突然呼吸不到空氣,腦袋空白了一會。
一個身材頎長、模樣英俊的金髮男人站在夏洛特旁邊。那不是普通朋友之間的距離。
刹那間,他的喉嚨彷彿被什麼給哽住了。
──夏洛特從沒帶過任何人進來這家店,來到他面前。
他立刻嚥下莫名的苦楚,打起精神發出「哇喔」一聲,將手放在嘴巴旁邊向夏洛特刺探道:「介紹一下?」
他必須裝出對這個男人很有興趣的樣子──雖然他同時也很害怕自己會聽到不想聽的東西──但如果什麼都不說,他不知道他們會不會逕自開始聊天,那會使他自覺像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
「謬克,羅恩。」夏洛特極盡敷衍地揮手。「羅恩,謬克。」
「我叫羅恩。」
「太簡略了啦。我是想問妳跟這個人是什麼關係。」
「目前是雇傭關係。」夏洛特說:「他幫我拿我買的東西。」
「僱用抬棺者當挑夫,準勇者就是不一樣。」他追問:「那雇傭關係結束後呢?」
「正事要緊,你不想我忘了原本要報告的測試結果吧?」
他當即住嘴,靠在櫃檯上檢查起夏洛特帶回來的各種毒液與藥草,以及他終於可以按照市價收購的火焰魔法核心──當然,夏洛特還是只收市價三成,堅持不多拿──夏洛特也沒問他檢查得如何,便把背靠在櫃檯上,逕自開始說明毒藥測試的情況。他在書冊上運筆如飛,潦草記下毒藥測試的結果。
「呣,好,我知道了。毒性不太夠,我回頭再加一兩種材料試試,到時再拜託妳。下次打算進去多深?」
「六到七天路程的地方。」
「六到七天啊……」他沉吟道:「那大概就用最終版的一半吧,待會給妳。五罐夠不夠?」
「最終版是什麼?」羅恩自然地插入他們的對話。
「魔王討伐用的,毒性最強,要用特製容器裝。」夏洛特說:「配方不是秘密,但材料不好找。」
「我們是有試著在用常見材料的情況下做出效果類似的,不過還沒成功,而且測試都只能到黑地現場做,研發速度實在快不起來。」他幾乎趴在櫃檯上,下巴靠著桌面,唉聲嘆氣道:「要不是有夏洛特幫我測試,我就跟大部分傢伙一樣只能賣復原藥跟低階毒藥啦,那種人生無聊透頂。」
「你也該開始物色新的測試助手了。」夏洛特雙手抱胸。
「別這樣說嘛,太感傷了。」他知道夏洛特意有所指,戳了她的肩膀一下。「大災害可是還有快一年才會到,在那之前我們當然也要繼續相親相愛,對吧?」
最後一句話他是看著羅恩說的。
夏洛特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問他:「我要的東西都好了吧?」
「當然啦,我哪次讓妳失望了?」他從櫃檯下拿出麻袋。「全照著用途分裝好了。」
夏洛特轉身面向櫃檯,把藥瓶一個個拿出來檢查,然後收進背包裡。
「明天我會再來,要測試的藥跟實際要用的藥,早上之前準備好給我。」
他挑起眉毛。「不跟羅恩多玩一天?」
「休息太久身手會鈍掉。」
「準勇者應該還承擔得起這種風險吧?」他調侃。
「休息太久很墮落。」
眼看夏洛特聽不懂暗示,他這才翻了個白眼,說出真正的理由。「難得回來還不陪人家久一點,妳不怕他跑去找別人玩?」
他希望自己聽到「我們沒在一起,我管不著他要和誰玩」這樣的回答,儘管他深知這恐怕是癡心妄想。
然而,夏洛特說:「我不在的時候,他想跟誰做什麼我都沒意見。」
一陣停頓後,他才說:「原來是自由自在的關係啊。」
「不要把什麼病傳染給我就好。」
他靠在櫃檯上,以手支頤,直盯著羅恩瞧。夏洛特說「他想跟誰做什麼我都沒意見」的時候,那個男人的禮貌微笑迅速滑落,不過很快就恢復原狀。不得不說,羅恩的臉垮下來的樣子可真是賞心悅目。
他抱著微小的優越感,笑嘻嘻地說:「羅恩,我告訴你,夏洛特以前可沒帶過朋友來我這裡,你是第一個。我看到你的時候就在想,哎呀哎呀,原來我們的準勇者大人喜歡你這型的男人──怎麼啦,夏洛特?」
「……我討厭他這型的男人。」
羅恩笑道:「某方面來說她是認真的。」
他已經透過夏洛特的回答,掂量出羅恩在她心中的分量,於是心情平復下來,也有餘裕開玩笑,表現得像個終於把女兒推銷出去的父親。「討厭就這樣了,喜歡的話還得了?哪天如果夏洛特主動叫你陪她出來逛街,那你可得跟我報告,我要放幾個我珍藏的煙火,好好慶祝一下。」
「我本來就習慣自己上街,之所以帶上他,是因為他纏著我說想來。」夏洛特埋怨:「那些煙火全都泡水算了,我保證你用不上。」
「我只是說我想跟來,夏洛特就讓我來了。不過她那時候也說我比鬼犬還煩人。」羅恩看著他,陳述自己對夏洛特的想法:「其實她沒那麼可怕,您應該也這樣覺得吧?」
「這傢伙很懂嘛。」他絲毫不管羅恩會有什麼觀感,開始跟夏洛特咬耳朵。「打算認真嗎?」
「……你想太多了。」夏洛特嗤之以鼻地說:「跟藥一樣,這只是暫時緩解用的。」
「所以妳沒打算認真?」
「你看我像是有本錢認真嗎?」
「都帶來了,我以為是有打算要認真呢。」
「是因為甩不掉,只好帶著。」
「哦?我覺得我的眼光挺好的。」
「我看你是被蒸汽熏迷糊了。」
「可我覺得他是認真的,看起來不只是想玩玩而已。」他想要確認她的真心,於是繼續追問。
夏洛特冷冷地說:「再有也不可能多。你還是關心自己的鍋子比較實際。」
「妳未免太嚴格了,一天也是一天。」他搖頭,看向羅恩,兩隻手的食指分別戳在兩邊臉頰上,瞇起眼睛。「喂,羅恩,要是你夠本事,多讓她笑笑。明天我看到她的時候,她看起來要是有開心一點,下次你來買東西我給你打折。」
「我會努力。」羅恩點頭微笑。「她笑起來也比較可愛。」
「好傢伙,說的真是太對了。」
「走吧,我餓了。」
他揮手歡迎兩人下次再來。他們走遠後,他探出窗外,看著他們在遙遠的某處站定腳步──多虧那個叫羅恩的傢伙長得很高,要確認位置還不難──他們似乎在爭論什麼。雖然知道這樣想並不好,但他依然希望他們在吵架。
隔天,夏洛特來找他,他趁機把羅恩的事情問得更仔細。
「我說,昨天那傢伙看起來完全迷上妳了啊。」
「別說傻話。」夏洛特抱著自己的手臂,耳朵有些紅。「只是某些地方合得來而已。」
「喔,好吧,別說細節。」他舉手投降。「你們認識多久了?」
「很難說。很久以前見過,但最近才──就是你看到的那樣。」夏洛特皺眉,似乎很不想說得太明白。
這邊也是完全迷上對方了。他在心裡嘆息道。好吧,或許羅恩很快就會膩,或是受不了夏洛特的個性,他只要把那傢伙當成她比較親密的床伴就好,反正實際上也的確是如此。而且,不管怎麼樣,一年後夏洛特就會離開,不管羅恩是玩膩了或是因為不能更進一步而放棄,都合情合理。會陪伴夏洛特直到最後的只有他,發自內心地相信這件事的話,就不至於心慌意亂。
最大程度地教人感到意外的是,羅恩沒有膩,沒有放棄,沒有被夏洛特嚇跑或氣跑。
而且,那個人還輕易地說服夏洛特,兩人就這樣結下了永遠的約定。
他真的想不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羅恩光是站在店裡就讓他備感受挫,所以在某個冬日下午,看到夏洛特獨自前來時,他不禁在心裡感謝女神賜福。但後來他又發現,女神今天也依舊在對他開玩笑。
他專注地記錄毒藥測試結果,眼角餘光看到夏洛特手上有個東西不斷發亮。抬起頭仔細看才發現,那東西會不斷發亮,是因為夏洛特一直無意識地轉動它,使它不斷以各種角度反射光線而導致。
「怎麼了?好像沒看妳戴過戒指,那是防什麼的?」他用筆尖指著夏洛特的手。
「這是結婚戒指。」
「嗯嗯,婚戒啊──不錯啊,婚戒……」他低下頭把句子補完,寫到一半卻失聲叫道:「什麼?」
「我結婚了。」夏洛特把戴著戒指的左手藏到斗篷底下,像是受不了被他仔細觀察。
「跟誰?羅恩?」他把手藏到身後,用指甲死命扎進掌心,這才穩住臉上的表情。「他求的婚?」
夏洛特點了兩次頭,表示兩個猜測都是正確的。他擠出一個大大的微笑,肯定醜到極點。
「恭喜妳。」
「謝謝。」
他問夏洛特跟羅恩結婚以後住哪裡,換得一個茫然的問句「有人規定結婚後要住哪裡嗎?」他一拍額頭,幸好自己注意力不至於太差,不然夏洛特肯定是打算繼續住在「蘇拉姆之葉」。像那樣住在旅館裡的話,夏洛特可以把某些東西藏得很好,決不曝光,但既然已經和羅恩結婚,交換誓約,她也應該要考慮讓羅恩參與她生活的更多部分才對。他自己當然不樂見他們相親相愛,但結了婚卻沒有獲得相應的快樂,也不是他想看到的情況,這樣太浪費了。
不過,夏洛特離開後,他還是把牌子翻成了「休息」,回到自己的那張讀書椅上沉思。
羅恩對她來說是特別的,特別到即使她再過不到一年就會死去,也願意和他共享生活。
那事實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苦澀。
從不想擁有什麼的夏洛特,和某個人結婚了。那個對他說過「如果不會一輩子屬於我,我寧可不要」的夏洛特,下意識玩著指頭上的婚戒,克制著不露出微笑,稍微低垂的視線看似冷淡,卻洋溢著明顯到刺眼的甜蜜。
「恭喜妳。」
「謝謝。」
人類的話語真是不可靠,而他的也好不到哪裡去。
原本他以為,最糟糕不過就是結婚。夏洛特不可能像普通女性,為羅恩生育孩子,這點就連他也很有把握。
但是,隔年春天,她第一次在入夜後來找他。當時,太陽下山還沒有很久,他卻仍然很驚訝夏洛特出現在門口。她的臉色很差,於是他不管她嘴上說「不需要」,硬是沖了杯藥草茶讓她喝。
「怎麼回事?」
「我懷孕了。」
他被自己那杯茶嗆到,咳了好半天才終於能重新正常說話。「妳沒有、我是說,他沒戴套子嗎?」
「當然有。」夏洛特的口吻幾乎可說是怨恨。「我不敢相信那東西居然會有失靈的時候。」
「那要怎麼辦?生下來?」
「別說傻話。當然是拿掉。」夏洛特像是立定決心那樣,又重複了一次。「我要拿掉。」
他不知道應該先哭或是先笑。那個曾說過「不需要戀愛」的夏洛特,不僅打破了原則和人結婚,甚至懷孕了。
但是,她想拿掉孩子。
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哈哈大笑。這才是夏洛特,生孩子這種行為和她八竿子打不著邊,想像羅恩的表情讓他產生惡毒的滿足感。那個男人最好怒火衝天,為此永遠不原諒夏洛特,然後和她分開──
從幻想中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咬住自己嘴巴內側的肉,免得發出乾嘔聲。
他在想什麼?
夏洛特的幸福會使他心酸,他就應該把她的不幸當成他的幸福嗎?
他怎麼會這麼卑劣自私?
「你這裡有藥嗎?」
「有是有,但材料剛好缺幾樣。」他沒有隱瞞自己懂得如何調製這種藥的事情,因為他不想讓夏洛特去吃其他人的藥。「我得去調貨。」
「不必,我去黑地拿。要什麼我全部都自己去找來,一定比你調貨快。」夏洛特立刻接話。
「但是,呃,妳都懷──好吧。」他想這樣也好,或許夏洛特會在途中改變心意,現在他能做的事情就是盡量拖延時間。他阻止不了她,但也不想讓她立刻如願。「我列清單給妳。」
他不敢為了拖延時間就列太過稀有的材料,夏洛特要的藥並不少見,材料過於稀缺的話,會使她起疑。隔天下午,夏洛特就回來了,而且還說會待在工作室等他把藥煮好。
「先問句傷感情的,要是我因為太緊張結果把藥煮壞了,妳應該不會計較吧?」
「我採了三倍。你總不可能把藥熬壞三次。對吧?」
他佯裝沒十分把握,試探道:「如果真的那麼不走運呢?」
「我會再去採一次。」
「那如果我又失敗呢?」
「我會去找別人幫忙。」夏洛特摘下皮手套,露出骨節突起的手指。「在那之前,我會先把你的手指折斷。」
從所有材料全部下鍋熬煮的那一刻,他就一直看著不斷波動的水面,茫茫然地想著,究竟是什麼、要做到什麼程度,才會讓夏洛特變成這樣。她在追求的東西,跟她所缺乏的東西,是完全相反的,如果不是那樣,她也不會落得這種下場。熱氣薰得他的眼睛睜不開,他不禁掩住臉。
藥煮好了。他又花了一小時等藥變涼,這才舀進瓶子裡拿給夏洛特。
「拿回去喝吧。」
「不能在這裡喝嗎?」
「拿回去喝。」他重複,有什麼堵在胸口的感覺使他沙啞。「妳喝完以後走回去的話,會一路滴血。」
夏洛特拿著那瓶藥,望向他,就像當年在櫃檯前,什麼也說不出來似地、求助似地,看著他。
「怎麼了?」
「我剛才突然有種很奇怪的想法。如果我是男的,羅恩是女的,我們就可以有孩子。這樣想,會很奇怪嗎?」
「不會。妳不奇怪,妳只是……只是很特別。」
七天以後,夏洛特穿著平常的裝備來找他,說自己要去工作。到那時,他也終於恢復成平常的模樣,只差沒說上幾句玩笑。畢竟有時候,或者是有很多時候,輕巧的玩笑並沒有幫助。
夏洛特前腳才買了藥進去黑地,羅恩後腳就走進他的店。看來這對夫妻不打算讓他有個好過的一天。
那時,店裡正好有其他顧客,羅恩倒也耐性,就在店外等。本來他還佯裝不知羅恩的來意,一如往常招呼他,說如果羅恩要什麼,自己可以先幫忙準備。只見羅恩沉著臉擺擺手,說:「我有事問你。」
原先的顧客很快就離開店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看到羅恩抱胸站在門口,備感壓力所致。他跟了出去,勾勾手叫羅恩進店。他把手插在圍裙口袋,背對羅恩走向櫃檯,想著至少先來句「好久不見」,稍微緩和氣氛──誰知道下一秒他突感呼吸困難,然後被人從背後狠狠按倒在地。
「我早該來問候你這王八蛋。夏洛特那些藥都是你給的吧?」
他沒料到羅恩會氣成這樣,雖然他並不討厭這點,但為了人身安全,他還是說道:「喂,我說、」
「少廢話,我只問你是不是。」
「你這樣我很難說話,咱們、都是文明人,就不能坐下來好好談嗎……?」
他不是練家子,跟羅恩這種等級的冒險者根本不能比,沒多久就氣若游絲。羅恩大概也知道自己過頭了,連忙放手,讓他一邊摀著脖子咳嗽一邊爬起身。他拍拍身子,走到櫃台後面,和這個傢伙中間有點障礙保命,讓他不禁想耍點嘴皮子。
「唉,女神在上,這麼童叟無欺、誠實可靠、彬彬有禮、服務到家的人,整個前線主城你很難找到幾個了,結果還是免不了剛才那種待遇,真心痛。」
「如果你看到夏洛特喝完你上次給的藥以後發生什麼事,你才會知道什麼叫心痛。」羅恩瞪著他,像是恨不得爬過櫃檯咬斷他喉嚨。「如果你看到夏洛特差點割斷自己手腕的樣子,你才會知道什麼叫心痛!」
他沒興致繼續陪笑,於是瞅了羅恩一眼,扭著嘴角接話。
「我也不過是按照她的要求準備東西罷了。不照辦的話我還會被折斷手指呢。」他聳聳肩,還豎起藏在皮手套下的十根手指頭前後晃動,羅恩惱火的表情使他感到殘酷的滿足。「你怎麼不回去問問你家那個了不起的勇者大人,知不知道什麼叫心痛?」
「你不是認識她很久了嗎?知道她要把孩子處理掉,你沒有勸過她好好考慮嗎?」
羅恩說的勸應該是想辦法打開緊鎖的門,進去裡面找到某個縮在角落的小孩,對她好言軟語輕聲安慰,化解她的心結,然後皆大歡喜吧。問題是,夏洛特的心根本沒有鎖也沒有門把,打一開始他只能在門外等待。
「又不是我的,我多嘴有用嗎?在製造孩子上也有份的這位先生,我反問你,你難道沒勸過你親愛的老婆,叫她有點良心,多為你的心情考慮考慮?」
這番話酸得他自己都覺得很不舒服,但效果很讓人滿意。
羅恩眉頭緊蹙,看起來像是被長槍捅穿胸口。「……我阻止過她。」
「你都勸過了她還是會來,還期待我做什麼?」他在櫃台上以手支頤,斜眼瞧著他,似笑非笑地問:「我能做的只有騙她說材料用完了,叫她去黑地找,期待她在途中回心轉意。除此之外我還能怎樣?你以為我什麼都沒幹,就知道拿錢辦事,她要害死自己我也不會眨一下眼睛是不是?」
我能做什麼?只有讓她在去死的路上舒服一點。他幾乎像是把嘔吐物吞回胃裡一樣想道,然後跟羅恩說自己是怎麼拖延夏洛特的時間,企圖讓她冷靜下來。他還冒險開過玩笑,問她如果自己不小心失敗,浪費了她找回來的材料,那她會不會生氣。問到第三次,她說她不會生氣,但是會去找其他人幫忙,而且在那之前會先折斷他的手指。
「折斷。」說到這裡,他掩住眼睛笑起來,不知道自己現在的心情是否可稱為荒謬。「她第一次說要弄斷我的手指,看起來還很無奈的樣子,好像是有人逼她那樣做。要不是她從來不開玩笑,我真的是會笑死。可是你知道最好笑的部分是什麼?」
「是什麼?」
「她跟我說,如果她是個男人,而你是個女人的話就好了。」
店內一片死寂。
「明明不是那樣的吧?明明是,她不做準勇者的話,就好了吧?這樣、這樣……如果她是個普通人,那、那……」
羅恩顫抖的聲音讓他心頭火起。
「到頭來你也只是這種貨色啊。」
他的五臟六腑糾結在一起。這個男人,真的值得夏洛特露出那種悲哀的表情嗎?
「說什麼『我會包容妳』、『我會支持妳』,逼她相信你,最後卻讓她在我面前露出那種表情,說如果自己是男人就好了。像你這種人也能矇騙夏洛特,真的讓我對她的評價大打折扣。她挑男人的眼光原來這麼差勁。」
他伸長手揪住羅恩的領子往下扯,宛如示威的野獸那樣獰笑。
「既然你提到手腕,那就代表你也看到她自殘了吧?你以為她是為什麼要那樣做?為了習慣協會那邊的藥,為了變強,為了配得上準勇者的名號,她已經這樣幹不知道幾年了。她那個護臂死都沒摘過對吧?那底下的痕跡深到不會消失,你看了就能明白吧?她這樣做已經幾百次有了。然後你突然冒出來整天纏著她,就憑幾句輕飄飄的愛啊喜歡的,就想讓她改變一直以來的生存方式,她不改,你就來找不相干的人發火……你知不知道,像你這種男人也可以讓夏洛特難過,我他媽看了很想揍你啊!」
他愈說愈大聲,甚至爬到櫃台上兩手緊揪羅恩的衣領。他是真想掐死這個人。為什麼,這個人到底哪裡好?沒錯,羅恩是有男子氣概、是個有前途的冒險者、是個令人滿意的情人,可是、可是、可是──
「我去你的!你以為女人做準勇者很容易?你以為她捨棄了多少東西才有今天?不惜做到這種程度都要實現的理想,為什麼要被你這樣看輕?你已經變成她可能必須捨棄的東西,你到現在才發現?夏洛特是不是說過?她什麼都能不要,但不能不做準勇者,那個什麼都能不要的『什麼』,當然也包括你啊!」
他放掉一隻手,給了羅恩一個結實的勾拳,這當然沒辦法把現役冒險者打倒在地,但羅恩還是往旁踉蹌幾步。
「我不懂……」羅恩摸著自己的臉,喃喃自語。「我不明白,夏洛特,夏洛特真正的想法,她的幸福,我、我沒辦法明白……」
「誰讓你理解她了?不需要去理解那種人吧?能為了理想放棄人生的傢伙,去理解她只會顯得你很蠢。包括她自己在內,沒有人可以瞭解那女人,你也不可能例外。」
他跳下櫃台,一下一下戳著羅恩的胸口,恨不得挖出那裡面的心。
真的是這輩子第一次,他希望成為一個不是自己的人。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建議夏洛特跟你住在一起嗎?因為我以為你可能可以接納她,就算你看到她讓人忍受不了的那些地方,也不會責備她──至少只有你不能責備她,不能讓她覺得羞恥。成為她可以安心的地方,讓她覺得被接納,這就是她需要你做的一切……為什麼你連這點也辦不到!」
「我……」
「我問你,夏洛特她是大大方方在你面前割的嗎?」
「不是。」羅恩艱難地回答:「趁我睡覺的時候,躲起來……做的。如果我沒有問,她會假裝我不知道。」
「那樣你還不懂嗎?」他用力翻了個白眼,不懂怎麼會有人這麼遲鈍。「她還是很害怕你會被她嚇到,所以為了表現出正常的樣子,寧可躲起來那樣做,也想保持你喜歡的那個樣子。她也在努力,雖然努力的方向錯了,但她也在努力!她說過,你喜歡的那個樣子,她不能弄丟,這樣你還不懂嗎?」
羅恩不知道想起什麼,隨即一語不發地流下眼淚。對這景象,他完全不抱同情。
這男人到底哭什麼?媽的,他才是那個最想哭的人。
「不用在我面前哭,很噁心。真有心情那樣的話,就給我回去好好跟她和好,對她生氣也可以、抱怨她太冷淡也可以、拜託她更坦率也可以,給我像你以前那樣纏著夏洛特,說你需要她,不要露出害怕的表情。你能做的就是這些。」
他不等羅恩回答就豎起中指,指向門外。
「滾出我的店。夏洛特死以前我他媽不想再看到你。我這裡也賣投擲用毒藥,別怪我沒事先警告。」
他很想摔破至少一箱的玻璃瓶來洩恨,可是他畢竟節儉習慣了,最後並沒有弄壞半個。他只是像要把砧板切成兩半那樣,惡狠狠地切完自己原本要兩天才能處理完畢的塊莖,兩隻手都是動作太大而意外弄出的傷口。最後,他用血跡斑斑的手摀住臉,在滾著水的鍋子旁邊,猶如負傷的野獸,呻吟不止。
意味著大災害的鐘聲,來自一只厚實沉重的黃銅巨鐘,十五年才會敲響一次。那晚,他讀了整夜的書。
隔天,他出門掃地,卻發現下雨了。那時他抬起頭,恰好看到夏洛特遠遠地走過來,猶如雨中的剪影。
「給妳。」
「我待會就要走了。」夏洛特沒有接過他遞過去的乾布,髮絲上的雨滴順著臉頰滑下來。「我有東西想給你。」
「這是……」他認得自己給過的紅皮筆記本,一接過就知道它飽經歲月風霜。「妳寫了什麼嗎?」
「我的日記。」
「妳真的寫了?」
夏洛特點頭。「我沒有每天都寫,但是我只要有想跟女神說的話,就會寫。」
「為什麼拿給我?」他撫摸著日記的邊緣,覺得好像握著她的手。
「果然我還是很怕完全被忘掉。如果沒在這裡留下什麼,最後我會被忘掉。」
「妳不是老在說勇者繪本的事情嗎?有那個的話,妳永遠不會被真正遺忘。」
「但是,那只是適合讓別人知道的我。不適合讓別人知道的我,很快就會消失。這件事……讓我有點害怕。」夏洛特像是放棄了辯解,低下頭說:「之後你想怎麼處理它也可以,反正我不會知道。」
「妳有跟羅恩好好道別嗎?」
「有。」
「怎麼做的?」
「我跟他說我出門了。」
「然後妳就這樣走過來?」
「什麼意思?」
「通常不是應該要忍不住回頭,然後兩個人跑向對方,抱在一起之類的嗎?」
夏洛特轉頭看向門口。
「如果回頭的話,我會沒辦法離開,看到羅恩快要哭出來的樣子,我會想要跑回去。那樣的話,努力到今天就沒有意義了。我得要堅持到最後一秒。」
她回過頭,對他微笑,然而他已經淚眼模糊,看不清那使他心動、使他心碎、使他心死的笑容。
「謬克,謝謝你。你是我在這個世上最好的朋友。雖然你可能會覺得我常常對你發脾氣,但其實我很感謝你,你幫了我很多忙。你是個細心的人,能夠認識你我很高興。」
他們沒有說更多話。在她關上門以後,他站在櫃檯,不斷用手打著木頭桌面,直到右手失去知覺。
那一側的她,他從未真正觸及的那個她,已經離開了,只留給他一本日記。
他知道自己不應該去讀。期待夏洛特在日記裡面提到他的事情,是不明智的。但理智終究沒能戰勝感情,他空著肚子、嘴巴乾澀、雙眼浮腫地翻開那本陳舊的紅皮筆記。離開他以後,它見證她度過了什麼樣的生活呢?
他發著抖讀完日記,然後立刻又讀了一次。
他在想什麼?他能是什麼?不就是他甘於存在的那個位置嗎?為什麼看到夏洛特沒寫多少跟他的事情時,他會這麼不能接受?但同時,他又很慶幸,自己沒有試著跟夏洛特表白,因為她要的從來都不會是他,就連羅恩當初能成功走到她身邊,靠的也是那張跟她的初戀很相似的臉。
一口氣沒喘上來,呼吸變得淺而紊亂,他胡亂把日記撥到旁邊,使勁摀住臉。
夏洛特離開的時候,他就知道了,她已經不會再回來──那本日記來到他手上,充分說明了她自己也很清楚這件事──他承認、接受,並且已經釋懷,至少他是那樣認為的。他告訴自己,夏洛特不會再對著斷裂的手腕上逐漸連結的肌肉,露出恍惚的微笑,也不會再哀嘆自己因為愚蠢而選擇的命運。為了不再痛苦的夏洛特,他應該快樂。
可是,那本日記中寫的一切,都像在說,事情並不是這樣。
他避免傷害夏洛特,企圖維持她所渴望的平穩與安寧,同樣眺望她所恐懼的事物,而從沒有想過要像那個叫作羅恩的男人,毫無計畫、隨心所欲地,抓住她的手奔向那未知的世界。和羅恩在一起以後,她的煩惱增加了,情緒失控的次數也比以前要來得多。
可是,她看起來卻是那麼地幸福。
為什麼害怕看到她受傷的他,卻反而沒有能夠使她幸福。
淚眼模糊中,他喃喃說了句什麼,但那就連他自己也聽不清楚。
討伐結束後,身為準勇者順位第一的夏洛特,按照慣例,並沒有回來。他花了幾天才終於習慣這個事實:夏洛特不會再走進他的店裡,用平板的聲音說「我回來了」。他和夏洛特的連結儘管更悠久,卻沒有那麼深刻,所以,他恢復正常生活的速度比羅恩要快。又或者,那是因為他早已習慣了在思及夏洛特時感到止不住的心酸。
授勳儀式與勇者的追封儀式,是在夏洛特離開後將近一個月的事情。身為夏洛特的家屬代表,羅恩上台代為領取勇者徽章,卻忽然朝國王揮了一拳。台上陷入混亂,一群衛兵將他打倒在地並團團包圍。他並沒有觀禮,這是一個顧客跟他說的,他只是當笑話聽過。
他不打算親自把日記送過去。他暗自發誓,如果羅恩一輩子不敢再來他這裡,那就是命中注定一輩子當個普通人。夏洛特的事情,只有他知道就夠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種微小的優越感很可悲,然而這是他僅剩的東西。
幫夏洛特掃墓的那天,天氣很好,空氣聞起來暖暖的,草的味道乾乾的,整座草原就像剛曬好的蓬鬆被單,讓人備感舒適。他知道勇者墓園裡面全是空棺,但他還是覺得,夏洛特就在這裡。所以,即使墓園管理人就在附近,他還是旁若無人地和她聊天。
「夏洛特,今天又有一個拷問官來買我的東西。如果妳當初沒有幫我那麼多忙,我到現在都還是一個窮煉金術師。我真的很感謝妳,結果妳走之前,我都沒請妳吃過飯,真是的。我現在已經比以前富有很多了,每天早上我都有好好吃早餐,晚餐也都會吃肉跟蛋,而且──麗耶絲帕推出了新口味的絲絨餡餅,說是蜜漬什麼的,總之我帶來了,還有酒。來吃吧。」
他一口一口吃著不知滋味的餡餅,因為吃得太慢,弄得整隻手都髒兮兮的。他舔掉手指上的餡料,發現餡料變得鹹鹹的。他抹抹眼睛,背靠冰冷而堅硬的墓碑,好像那就是她的背。他仰起頭,眼淚全都流進耳朵裡,卻沒有妨礙他聽見自己的啜泣。
「妳如果能吃看看,該有多好……」
忘了過去多久,他再次見到羅恩。他很意外,因為他們應該沒有理由再見面才對。
「歡迎光臨──」
代表有客人上門的鈴鐺聲消逝後,他一面在圍裙上搓著手一面走出去。看見羅恩,他抬了抬眉毛。
「找我什麼事?」
「你這裡有沒有讓傷口好得快一點的藥?剛才遇到點倒楣事。」
「進來吧。」
羅恩買了傷藥,邊自行上藥邊說了掃墓時遇到的事情。羅恩說自己看到夏洛特,想抱她卻被踢了一腳,醒來時,她已經不見蹤影。他說自己老早就去幫夏洛特掃過墓,並將羅恩遇到的事情評論為幻覺。
「不是說你被踹了一腳是幻覺,也不是說你東西被偷了是幻覺。你以為你看到了夏洛特,這是幻覺。你要順便拿治幻覺的藥嗎?看在你的份上,銅幣部分的零錢我就不收了。」
「不。我要你之前賣給夏洛特的那種讓她快樂的藥。」
「那個是我專門給她調的,一般人我不賣。」他沒把那句「你怎麼不去死算了」說出來。「沒有那種藥,她很難正常行動,不過我看你沒有這問題。話說回來,你之前在追封儀式上搞了齣大的是吧?你跟國王有什麼仇啊?」
羅恩背對櫃檯,說了國王的事情,也說了「冒牌貨」的事情。羅恩說,那個叫做艾爾朗的人知道夏洛特喜歡的並不是羅恩,而是艾爾朗。羅恩對這件事深信不疑,害他不禁想為夏洛特賞羅恩一巴掌。這個男人真是蠢到極點。
「我真是個傻瓜。還以為夏洛特是──唉,算了。」
他生性節儉,不習慣靠摔東西表達情緒。但他認為這次可以例外。
一個玻璃瓶貼著羅恩的耳朵飛了過去,在牆上砸成碎片。
羅恩猛然轉身,他則是一隻手擱在櫃檯上,支頤微笑,差不多就是劊子手準備下刀前安撫犯人的那種笑法。
「幾個月不見,你的腦子好像愈來愈不好使了啊?」
「什麼?」
他起身,努了努下巴,示意他把店門口的牌子轉為「休息」,這才繼續。
「替代品?你會為替代品難過嗎?我不是告訴過你,夏洛特曾經為了你的事情感到很難過嗎?我跟你說過,她希望她可以是個男人,而你是個女人,這樣你們就可以擁有孩子。」
「孩子」這個字讓他感到很苦悶,但更苦悶的是夏洛特對羅恩的感情居然沒有傳達到對方心中。
他不知道究竟是從哪裡開始出錯的。
「你覺得如果把你當作替代品,她會說出那種話嗎?」
羅恩不發一語,顯然無法確定。他不想把這麼寶貴的事情輕易告訴這個人,可是他受不了夏洛特的心意被誤解。他寧可他們心心相印──反正他已經習慣了苦悶──也不想看到事情變成這樣。說他自我中心也好、自我滿足也罷,他只是不希望最後誰都沒有獲得幸福,那意味著他的忍耐毫無意義。
「聽好了,國王一定是為了報復才那樣告訴你的,我聽說他完全沒有下令處罰你,但我才不信他有寬大為懷到那種程度。王都那裡的傢伙學的不是真刀真槍,是殺人不見血的唇槍舌劍。他對你不滿,但又不能處罰很明顯是情緒失控的你,那樣太不近人情。所以他就用當下對你來說意義最重大的東西,做為攻擊你的素材,那個素材就是夏洛特。你知道最強大的謊言是怎麼樣的嗎?答案是半真半假,在既有事實的基礎上虛構,讓聽的人無法分辨真話與謊話。他認識夏洛特,夏洛特也喜歡過他,這些事情我也可以跟你說,確有其事──但夏洛特為什麼做勇者,為什麼非得去死不可,這件事咱們的國王陛下可不知道。」
「那你就知道嗎?」羅恩問道。
「我本來也不知道,我會這麼肯定國王一定是在騙你,或是自欺欺人,是因為我有一項比什麼都可靠的證據。雖然不想,但我給你看一樣東西。看了之後,你就會知道咱們國王陛下的『替代品』理論根本就是屁話連篇。」
他走到櫃檯裡面,拿出一本紅皮筆記放在桌上。羅恩原想伸手去拿,被他狠狠打了一下。
「現在不准看,聽我說完。」
他告訴羅恩,夏洛特在還是拷問官的時候,就變成他的主顧。當時,她還是個相對開朗的人,雖然對自己的事情依舊諱莫如深,但至少沒有每天都板著一張臉。看著夏洛特在階級提升的過程中失去笑容,封閉自己,身為朋友的他愛莫能助,深感無力。
「她升上準勇者順位第五的時候,我建議她寫日記。那時我是隨口說說,不知道她真能堅持著寫到最後。」他將手放在筆記本的封面,眉毛垂得很低很低。「離開那天她來找我,說本來想把日記燒掉,但想了很久,還是想請我幫她保管。那時候她說:『果然我還是很怕完全被忘掉。如果沒在這裡留下什麼,最後我會被忘掉。』我問她,她不是老在說勇者繪本的事情嗎?有那個的話,她永遠不會被真正遺忘。她說:『但是,那只是適合讓別人知道的我。不適合讓別人知道的我,很快就會消失。這件事……讓我有點害怕。之後你想怎麼處理它也可以,反正我不會知道。』所以我就把日記本收起來。」
羅恩指著夏洛特的日記。「為什麼你沒把這個給我?」
「夏洛特從不拐彎抹角,如果她要給你看,她會把這東西給你而不是給我。我沒興趣特地跑去你家,把夏洛特留下的日記本還給你,那對我來說一點好處都沒有。我今天會把它拿出來,只是因為你自己跑過來而已。」
羅恩又問道:「裡面都寫了些什麼?」
「你看了就知道。」
「你沒有看嗎?」
「我看了。」
「夏洛特難道沒有告訴你不要看嗎?」
「你不懂。她會把這東西託付給我,代表她不會在乎我看或不看。」他臉上在笑,胸口卻堵得難受。從瞭解到這事實的那一刻開始,這種感覺就一直沒有減輕。「坦白說我不該看的,這樣至少我還能自欺欺人,認為她寫了很多我的事情。」
「她寫了我的事情嗎?」
「你看了就知道。」
「夏洛特有告訴過你能不能給我看嗎?」
「你覺得她管得著我要不要給你看嗎?我就算給整城人看也不關她的事。」他惡狠狠地說:「她如果覺得隱私受到侵犯,不高興了,那就滾回來揍我啊。最好她能因為這件事情生我的氣,到我夢裡罵我,罵得我狗血淋頭。」
可是夏洛特從沒有回來。
「我知道,我看不看對她來說完全不重要。她不把我的評價放在心上,就代表我並不是她重要的人。我知道,她會希望你能看,她只是沒有說而已。她什麼都不說,裝得滿不在乎的樣子……那樣有什麼好處嗎?」
「如果很在乎什麼,失去它的時候就會很難受。」羅恩的眼神中似乎有某種可稱之為憐憫的東西,但他已經沒有力氣憤怒了。「夏洛特的自尊心很高,死都不想讓人發現她軟弱的樣子。她連在我面前,都沒有放開來哭過,哪怕是一次也好,都沒有。」
他看著門口,當時,夏洛特也是看著那個方向。「她把日記給我以後,我問她,有沒有好好跟你道別,她說有。我問她怎麼做,她說,她跟平常一樣,跟你說她要出門了。我問她,她有沒有回頭看你一眼,她說沒有。」
羅恩的表情並沒有顯得更失落。奇怪的是,他已經不再會期待羅恩感到受傷或失望了。
「很殘忍對吧?那個人。」
「她就是那樣。」
「但那只是看起來而已。她說,如果回頭的話,她會沒辦法離開,看到你這副窩囊相,她會想要跑回你身邊。那時,她看著那裡──你們家在那個方向對吧?當時,她一直看著那裡。」
他指向門口,那是兩個人的住處所在的方向。
「真正的強大是由內而外,變成可以像黏土一樣柔軟,又像金屬一樣堅硬的東西。像她那樣,不過是把自己封進硬殼裡面,拒絕去吸收痛苦,讓自己變強。在殼裡面,她還是軟綿綿的,很容易受傷跟崩潰。那種人,到底做什麼勇者?其他人都被她騙了,她根本一點也不勇敢。」
趁著羅恩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時,他用另一隻手掩住自己的眼睛。
該死,為什麼他就是不能忍住。
「夏洛特跟我道謝,說我是她在這個世上最好的朋友。雖然她老是像在生我的氣,但是我幫了她很多忙,她說我是個細心的人,說能認識我真是太好了。可是那時候,我什麼都說不出來,我至少也該說很榮幸可以認識她,很高興能做她的朋友,但那時候我光是忍著不要哭出來,就已經用盡全力。我知道我在她的人生,在她的心裡,並沒有佔據多少地位,她卻在最後一天,也沒忘記到我這裡來……」
為了克制情緒,他用力呼吸,說話的速度變慢了,聲音卻愈來愈高亢。
「我是個膽小鬼,沒有能夠告訴她我真正的心意。我很羨慕你,你雖然看起來很蠢,但你至少跟她幸福過。你怎可能是冒牌貨?如果你是冒牌貨,那我又是什麼……算我拜託你,不要否認顯而易見的事實。你對夏洛特來說……你才是她能捨棄卻不可替代的人啊。」
羅恩再次伸手想碰夏洛特的日記,他索性拿離櫃檯,羅恩渴望的視線跟著移到他的圍裙口袋。
「那日記我能拿走嗎?」
「如果你想拿,三個月以後再來。」
「為什麼?」
「你要考慮清楚。這是你脫離這一切的最後機會,看了日記,你可能會有衝動去找她。」
「去哪裡找?」
他沒有回答,只是說:「總之,回去過你的日子,如果三個月過去,你醒來時還是想看她的日記,你再來找我。如果你開始覺得,生活慢慢恢復了正常,那就把這件事情給忘掉。夏洛特已經不在了,雖然她從沒說過,但她一定會希望你可以忘掉她。」
「被忘掉的話,不會覺得痛苦嗎?她把日記留給你,不就是因為不想被忘記嗎?」
「被忘掉會難過,但是被你記得的話她會更受不了,因為現在的你,是不可能笑著回憶她的。她絕對不會想讓你繼續消沉。」他用手背抹抹眼睛,露出嘲弄的笑容。「而且已經死了的人能講什麼痛苦?能稱為痛苦的東西,是要由我們這些還活著的人去承受,死了的人落得輕鬆。」
沒錯,夏洛特已經不在了。就算是羅恩這種沒用的男人,要忍受的疼痛都會比她來得更多。
為什麼最耐得住痛苦的她,要把他們留在這裡承擔一切?
離開前,羅恩幫忙把門口的牌子翻成「營業」,剛好跟一個顧客錯身而過。
「歡迎光臨,要什麼?」這樣招呼時,他臉上沒有一絲陰霾。
就算是說謊也好,他還有日子要過。況且,夏洛特不喜歡軟弱的人,他得比羅恩更堅強。
三個月後,羅恩如約出現在店門口,要來拿夏洛特留給他的最後一樣東西。
把這樣東西交出去的話,他就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用來紀念夏洛特了。這件事不禁使他苦笑。
儘管如此,他依然拿出日記。它必須抵達夏洛特真正愛著、珍惜著的那個人手中。
那個人不是他。
「拿去吧。看之前你一定要理解,這是日記,沒有人會對日記說謊。」
羅恩拉開門時,他又說了一句。
「拜託你,去面對夏洛特真正的心情。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斜陽投入店內,為窗邊佇立的事物拉出長而淡的影子。
提示有來客的鈴聲輕盈響起,他把手插在圍裙口袋裡,揚起沒有雜質的微笑。
「歡迎光臨──」
一定能夠忘掉吧。
因為,失去某個人本來就不是多麼能危害性命的事情,他從沒有聽說過,有什麼生物是因為心痛而死去。這充滿胸腔的疼痛,總有一天會隨著那名女性的身影在他腦海中淡去,而完全消失吧。
總有一天,他們都會抵達那個沒有謊言的世界。
那時,他要鼓起勇氣告訴夏洛特:她的笑容很美,就像映在湖面的月色,靜謐、遙遠而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