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故事的少年

我很喜歡車站。

熱鬧、吵雜、忙碌。

人群面無表情的快步行走，日復一日地趕往公司、學校或任何只有自己知道的地點。
等車的人們低頭，快速掃視通訊軟體，或是呆滯的望向時常顯示誤點的時刻表。

總之，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隔離彼此的不是月台、耳機或黑框眼鏡，而是某種暗中形成的默契。在這種氛圍裡，車站成了無數隔間的小包廂，繁雜的噪音則是背景音樂。

我喜歡坐在驗票口前的長椅上，體驗這種氛圍。彷彿自身昇離現實，以第三視點俯瞰這一切。有時候稍微端詳表情不耐的超商店員，或欣賞成群通學的女高中生。這種略帶自以為是的想法，讓我感到放鬆。

我坐在這半小時了，空腹的絞痛陣陣襲來，我望向車站的電子鐘，上面顯示著現在時間，17：52。嗯，該吃晚餐了。

放眼四處梭巡，目光捕捉到一位身穿西裝的大叔，頭髮是俐落的平頭，手挽上有明顯戴過手錶的曬痕。他坐在站前的長椅上，沒有在看手機，只是雙眼無神的看著前方，仿佛盯著遠處的一點。

我凝視著他，自然的配合他的呼吸，在某一瞬間後，視線陷入漆黑。



恢復視力後我眨眨眼，車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電視、沙發等諸如此類的家具。我看了看電視的日期，新聞畫面的右上角顯示八月六號。

「不知道是哪年八月？」我邊喃喃自語邊站起身。

右手邊是窗戶，外面天色已暗，下著不大不小的雨。雨滴打在玻璃上，彼此賽跑。

我左手邊是一張方形餐桌，三個人吃飯，其中一個是車站那位大叔。一樣是平頭，但神情卻光彩銳利，讓人想到部隊的高階將領。

我起身走向餐桌，在唯一無人的位子上坐下。三人仿佛沒察覺到我似的繼續用餐，實際上他們確實看不到我，不然就太恐怖了。

他們大概是一家人吧？大叔在我左手邊，對面是一名穿著學生制服的女孩子，而在左手邊皺著眉的婦女大概就是媽媽吧？餐桌的氣氛很奇怪，感覺不像是一家人，飯而有種陌生人併桌吃飯的異樣感。

「張允蓁，手機放下來，專心吃飯。」大叔......應該說爸爸，看著女孩說。

「......」女孩沒有回應，繼續盯著螢幕。不知是太沉浸在聊天室還是根本不想應答。根據我的經驗，大多是後者。

「張允蓁。」爸爸又說了一次。語調稍微上揚，音量也加大。

「......」名叫張允蓁的女孩仍然沒有回應。只是稍微抬高視線，但很快又將注意力放回手機上。看來是叛逆期，我也有這樣過，不過當時還沒有手機。

「蓁蓁哪，不要玩了，爸爸在跟你講話。」媽媽皺著眉頭說道。真可憐，這種中間人最可憐了。

「我吃飽了。」允蓁胡亂將飯菜塞入口中後起身，把碗筷拿去洗碗槽，還將鐵筷大聲丟下，發出有點像銅製打擊樂器的聲音。基本上就是青少年不滿的表現方式。允蓁回到餐桌，拿起手機，面無表情地離開。

然後我聞到了，那種會在打雷前出現，令人背頸細毛直豎的氣味：危機的氣味。

迸！

張爸爸用力拍打桌子，發出聲響。力道之大，讓我以為桌子或是手其中一方會出現裂痕。在這毫秒之間，我注意到他的手上戴著手錶：黑色，金屬質，感覺就很貴的款式。

「過來！」爸爸大聲說道。肌肉緊繃的身軀和銳利的目光讓人想到自然頻道中的猛獸。其實我也不太確定，因為我家沒裝第四台。

允蓁同樣不代表情的轉身走回，一言不發。但我猜她想表達的是：快點罵完，我要回訊息。

可惡，好羨慕。我手機裡都沒有訊息要等我回。

看到這這種態度張爸爸更發火了，可以看見臉上冒出些許青色線條。

「我跟妳說話妳什麼態度？我叫妳吃飯不要滑手機不對嗎？阿？」爸爸生氣了。雖然體格有力，但可以從發白的頭髮推測身體大概開始走下坡了。還是說他是中年白？有這種東西嗎？

「我真的吃飽了。」允蓁語氣平穩的說道。看似平穩，但語尾出現顫抖。她在害怕。

「我不是說妳有沒有吃飽，我是說妳的態度！」爸爸邏輯清晰卻又暴怒的說道。真不
容易，現代人連邏冷靜的輯清晰講話都很難。

「如果我叫妳做的，是一件錯的事情，那妳不去做，那沒問題。」出現了，依靠頻繁斷句來想辭。詞窮是罵人中的第二個地雷。

「我叫妳把手機放下專心吃飯，這是種禮貌！禮貌！懂嗎！」阿......狸貓？

「我一開始好好講，妳不聽，媽媽跟妳講，妳還是不聽。妳以為自己很了不起阿？」

「好好講不聽，一定要我用罵的是不是？」來了，激問。請用百樂螢光筆圈起來。

「......」允蓁沒有回答。哎，叫妳國文課別再擦指甲油了。

「不要不回答！」爸爸發自靈魂的怒吼，我很擔心他的喉嚨阿，真的。

「不是。」

「那妳為什麼要那種態度！」

「......因為」允蓁話沒講完，應該說不知道要講什麼。有點像益智電視節目的感覺，只是沒有正確答案。我再度看像媽媽，她的表情像是在等外面的鞭炮聲放完。說真的，我懂。好可憐。

「妳手機給我放著。」爸爸稍微平復情緒後說道。

允蓁猶豫了幾秒，畢竟網路是位於馬斯洛三角形底層的項目，你怎麼能叫人交出幾乎等同於生命的手機？

但大概是知道自己的立場，允蓁將手機扔在桌上。隨後掉頭走向走廊。

爸爸這次沒有阻止她，大概是喉嚨開始痛了吧。他深深吐出一口氣閉上眼。

「哎呀，沒必要這樣嘛。」媽媽開始收拾碗盤。

「真是的，這樣你禮物怎麼給阿？」媽媽說著從口袋拿出一盒化妝品。

「你自己說要把手錶的錢省下來，說她這年紀化妝品用好一點的，不會傷皮膚。」這麼說起來爸爸的手錶一直停在12點左右的位置，仔細看還有裂痕。

「用什麼化妝品？」爸爸開口，口氣緩和許多。

「整天染頭髮，那麼愛打扮，沒家教有什麼用？」這位父親，你有沒有發現是在罵自己？

媽媽沒有回應，安靜的收拾。

我站起身，想稍微逛逛，但走廊深處傳來咚咚的腳步聲。允蓁快步走來，換上略為正式的便服：黑襯衫配牛仔長褲，斜揹著小提包。我注意到她的頭髮是較深的棕色，像是第一次染髮而選的保守色系。這樣也好，不要像其他女生染那種金色，頭頂長新頭髮就變香菇了，很難看。不過這關我什麼事？

她眼角紅紅的，大概是哭過，不然就是在燈光不足的地方玩"威利在哪裡"。

她直接向門口，開門準備離去。

「妳要去哪裡？」爸爸用嚴厲的口氣問。

允蓁轉過頭，臉上的表情融合了疑惑、憤怒、委屈，以及隨之而來的失望。

「她要上班啦，你忘了嗎？」媽媽幫忙回答。允蓁轉頭離開。

「要不要載妳去啊？外面在下雨。」媽媽對走向樓梯的女兒問道。

「不用！」女兒極為正常的拒絕了。不過我似乎聽到幾聲低咕，好像是什麼"禮物、薪水、在乎"

接下來的兩小時，兩位父母在廚房內，不發一語。


雨勢逐漸轉大，爸爸低頭看著那盒化妝品，彷彿在和什麼對抗。媽媽看著這樣的伴侶，露出微笑。

「我等等要看韓劇，能幫我買點洗碗精嗎？」我走到廚房。嗯，橘子工坊的洗碗精還有兩瓶。

爸爸嘆口氣起身，拿起一直放在桌上的化妝品，走向門外。我跟了上去。

地下室是停車場，我跟著爸爸走到一台日本車後旁。地下室的味道弄得我有點頭暈。我上了副駕駛座，父親在旁邊將車駛出停車場。我期待他放點音樂來聽，很可惜，他用警廣聽路況。

外面雨很大。雨刷不斷擺動，擋風玻璃仍然模糊。看來這家人住在住宅區的大樓。我扭動脖子發出喀喀聲，過去的經驗告訴我：主菜要來了。

車子駛過幾個街區，在紅燈前停下。透過雨幕我看見對面有間超市，藍白的配色讓人有種熟悉感。

旁邊的爸爸凝視前方，臉上是標準的：剛剛太激動了等一下要稍微道個歉的表情。不得不說，剛剛真的有點太激動了。

這時，一名人影從超市走出來，穿著深色系衣服，因為下雨的關係看不清楚臉，但從身形看得出是那位有點叛逆的女兒。她撐著傘，似乎沒有發現父親的車子。

下一瞬間，好多事同時發生。

綠燈亮起、允蓁向前踏出腳步、左方傳來汽車喇叭聲、超市外的路人大聲尖叫。

我在車內看著這一切，雨彷彿停了。不是放晴的那種停，而是雨滴懸停在空中，我甚至能一一數完。視野突然變得清晰，眼角捕捉到一輛汽車以慢動作由左方駛來，游移的路徑顯示出打滑的事實。它就這樣朝允蓁滑去，後者神情由不解轉為確信再變成驚恐。

撞擊聲響起，時間恢復正常流速。忽然一股風吹來：車門被打開了。爸爸衝下去，腳步濺起水花。雨將血水沖刷至四周，柏油路的顏色比原來的還深。

瞬間的寂靜後，世界恢復吵雜。行人驚呼的圍觀，肇事的車主下來察看，父親無助的大吼，雨水打在人群身上的細碎聲響。

我緊緊盯著這一切，完如初進戲院的孩童，每張畫面都不想放過。

許久後，世界慢慢消融，周圍的聲響逐漸遠離，我閉上眼，經歷黑暗。

再次睜開眼時，我回到了客廳。電視仍播著新聞，不過日期顯示八月二十日。

我聽到走廊深處有聲響傳出，於是起身查看，是那對父母。

他們站在某扇門前，大概是女兒過去的房間。兩人就這樣站著，有如在祈禱門傳來某人起居的聲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父親終於下定決心似的打開門，媽媽則站在外頭。我跟了進去。

房間是傳統的女孩房間，至少和我想像得差不多：粉色油漆、大量的布偶娃娃、書桌桌面乾淨、書架上放著照片。

父親的目光似乎被某個物品吸引。它是一個黑色的長方盒，靜靜地放在照片旁，全家福的照片旁。

猶如被催眠般，父親走了過去，顫抖著手打開盒子。隨後雙手一軟，盒子從手中滑落，裡面的物品掉了出來。

我低頭查看，是一隻手錶，旁邊放著一張小卡，上頭用可愛字跡寫著

【我存了三個月的薪水，老爸，父親節快樂！】

抬頭就可以看到，大叔緊閉的雙眼，兩行淚水無聲滑落。



吵雜的聲音回到身邊，我在車站裡。我一邊品嘗口中的苦澀感，一邊重新打量那位大叔。然後我發現了，它的頭髮，也是難以察覺的深棕色。

時間顯示17：53，月台廣播列車即將進站，我站起身，走向月台。

途中經過了大叔的身邊，眼角餘光看到他的臉色似乎恢復了些生氣。



------即使沒有我，遙遠的將來，你也會遺忘吧？



我不覺得難過、遺憾或任何情緒，單純享受著飽足感，進入月台。



------不過，或許稍微有點感慨吧？



列車進站，我踏上日常的路途。

你好，我是吃故事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