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是一秒鐘也好，我都無法佯裝自己是正義使者的一員。
黏膩而潮濕的漆黑包圍著我。常常聽見黑暗堡壘的外面，在殘破水泥牆之外，有撕心裂肺的尖叫。有時會有低沉狂野的吼叫聲和棍棒打擊的聲音。那些聲音震撼無比，在我耳裡迴盪。
蜈蚣、老鼠、還有蟾蜍，這些虔誠的信奉者每天和我共享一個褐色的紙箱。今天也和我一起悲傷地看著垂死的阿撒托斯。它在我手中攤著破爛的翅膀，微微張開那有著細細尖銳牙齒的小嘴，黑色圓滾的雙眼已經無神。
噢，我的阿撒托斯──
警笛倏地響起，白色的箱型車一台接著一台像風颳過，車頭燈亮得我眼睛刺痛。一群穿著白衣、防護面具，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風的人下車，比著手勢、大吼大叫，跑到我面前搶過阿薩托斯，將它丟到地上，噴灑劇毒溶劑。我愣住，睜大眼，只看見它冒煙，發出酸腐的味道，接著就被瓦斯槍點燃。
小動物的嘶聲令人膽寒，火焰像瘋狂雜草幾乎爬滿了它。它的翅膀捲起來，像收闔的花朵。嘴巴張大，在固定的角度僵硬，然後從裡面也冒出火。
他們的面罩映著火光，聽著劈啪聲響，或許也聞著空氣中毛髮燒焦的味道，卻無動於衷。我往前爬，眼睛離不開火焰，因為感覺到火裡的東西，它還想對我說些什麼。
那群人轉過身，不顧我掙扎，連拖帶拉將我架上車，帶往可悲的白晝之地。
西元3025年，我18歲了，人們叫我賓特。黑暗堡壘的回憶已經日漸模糊、破碎、遙遠。或許是光明終究驅散了黑暗，又或許，是佯裝退敗的黑暗潛伏到外圍，準備伺機而動。
我在小飛艇上屏氣凝神，修正剛剛因為恍惚沒有控制而飄移的位置。小飛艇穿過行星A5566亞伯拉罕的大氣，漸漸調整角度，垂直落地。
這是一顆人類的移民星球。
透過前方的透明窗，我見到地面景色不斷放大，一個未知的城市映入眼簾。當地居民揮著手，熱烈地喊著。陽光很刺眼，寬廣的藍天可悲地令人熟悉。一瞬間，有回到地球的錯覺。是白晝之地，和難以忍受的正義使者們，他們無所不在。
我搖搖晃晃地打開艙門走了出來，頭有點暈，眼角看見自己胸口的徽章在潔白軍裝上，閃亮地冒出金星。
白鬍鬚的長者和一個中年人走向我。
「地球連絡員，歡迎您的到來。我是伊利亞德，這裡的長老。旁邊這位是費奇行政官。」長老說道。他看起來至少有七十歲，頭髮和鬍鬚全白，穿著亞麻製的束腰外衣，上面搭了一件紫色披肩，披肩上有繁複的動物圖騰。
我左右看著他們，腦袋先是一片空白，然後緩緩點頭。
「距離地球人上次來這裡，已經過了四百年。」行政官友善地微笑附和，他年約三十，紅色披肩，上面是簡單的十字圖案。這個裝束似乎代表著這裡居民的身分地位，放眼望去，旁邊圍觀的民眾都沒有披肩。
「我們日夜期盼著，能夠再見到地球來的人類。」長老說話的時候，語氣誠懇，眼睛像是爐火裡還沒熄滅的木炭，那光芒是歲月滄桑所無法掩蓋。
或許是看我神情恍惚，他們很快便帶我到地球連絡員專屬招待所讓我休息。這是一座火山岩混凝土建造的挑高建築，大門上方的三角形楣飾由圓柱支撐，有點像羅馬的萬神殿。客廳座位可以坐十幾人，廚房是餐廳等級，拐兩個彎之後還可以看到一個浴場如游泳池般大。我一個人用這麼大的空間似乎有點奢侈。
就寢的房間很特別──格局方方正正，大床放中間，四個角落的四座雕像高度和成人差不多。右上角雕像是貓頭人身的造型，右下角那隻有一張大象臉和威武的四隻手臂，左上角的蜥蜴頭連著人類身體，對著床的方向吐舌。他們看起來像古代神祇，我不確定以前在某些資料上有沒有見過。
左下角的雕像就很普通，是一個正常的人類，上半身裸體，額頭上纏著荊棘，以站立的姿態雙手抱胸。這個雕像的側面可以打開，裡面剛好可以塞一個人，像木乃伊的棺材一樣。
進房後不久，我聽到遠處音樂聲，像魯特琴演奏，然後歌聲、拍手聲。忽然，一個爆炸聲從更遠方襲來，我一時無法聽出它到底離我多遠，但我確定那不會近到幾條街的距離，它的震盪深入地底，從某個中心漣漪般擴散，如猛獸在地面爬行，經過我微微發抖的雙腳，攪動我的腸胃，和我肺部混濁的空氣共鳴，再傳入腦殼。我忽然覺得想吐。過了許久，暫停的音樂才又開始繼續演奏。
我勉強想像，這一切都是為了迎接我的新生活，像過年放鞭炮那樣除舊布新。
雖然是白天，我卻極度疲累，洗完澡之後就在床上睡著了──夢裡我依稀記得，閃亮的空間裡，我和三個奇怪的神明在橢圓長桌邊聊天。他們是象頭神、貓頭神和蜥蜴神。更奇怪的是，我跟據他們講話的聲音和長相，用直覺為他們取名，像小孩子替別人取綽號那樣，他們也都欣然接受。
貓頭神穿著金線直條紋長裙，身材玲瓏有緻又吐出銀鈴般柔軟女聲，我叫她露亞；象頭神強壯，皮膚角質層堅硬如鎧甲，聲音粗獷有力，我叫他詹姆士；蜥蜴神斯文有禮，講起話來咬文嚼字，彷彿皇室貴族散發出知性和高貴氣場，我叫他威廉。
我們在一艘沒見過的飛行器上共度下午時光，在白雲之間穿行，飛行器的形狀像一張極大、有詭異圖案的金色波斯地毯，地毯上蓋著一座奇形怪狀的宮殿。（我不知道建築物如何蓋在飛毯上，但總之它就在那裏。）宮殿牆壁不是以常見的幾何形狀如長方形或圓柱形構成，而是用難以名狀的各種離奇角度，將玉石、白金或其他我猜不到的礦物以非天然的方式交錯接合而成。裡面的空間很大，依據使用功能分為駕駛殿、活動殿、交誼殿、寢殿等等。眾神的住所真非凡人能夠想像。
交誼殿裡，象頭神詹姆士大手拍著橢圓長桌，鼻子哼出一口氣說。「昨天那部電影──噢，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吐槽──外星人做得好假，好像黏土，不可能有這種生物。」他搖頭時，耳朵像芭蕉扇差點揮到我的臉，還好我往後退了幾公分。「是不是，妳說是不是？」他向露亞抬了抬下巴。我看他邊說邊揮舞壯碩的四隻手臂，不禁有點好奇，多的那兩隻手臂，如果躺著睡覺會不會壓得很不舒服？
「我看的時候，心裡也一直這樣想……」貓頭神摸著她的金耳環，毛茸茸的貓臉張著大眼。
蜥蜴神威廉忽然從他們兩人當中冒出頭，以沉痛的聲調大聲吟詩。「他並沒有消失，不過感受了一次海水變幻，成了富麗珍奇的瑰寶！」他為自己昨天的缺席感到遺憾，長長的脖子、佈滿顆粒的身體有如生在熱帶雨林的爬蟲類，講話時像蛇一樣吐出分岔的舌頭。
「幹什麼，親愛的，我們並沒有忽略你。」露亞嬌嗔。
威廉把頭偏向一邊，佯裝生氣。「是沒有，但你們趁我健身的時候一起看電影！」
詹姆士瞇起眼，用粗壯的手臂搭著威廉肩膀。「兄弟，相信我，那電影很爛，我寧可去健身。」威廉拍拍他的手，嘆了一口氣，一副「我都明白」的表情，此時詹姆士把頭微微向我坐的位置一偏。「我說的沒錯吧，賓特？」
他側臉看我，儘管只露出一隻眼睛，我也察覺到眼神裡那股不容違逆的強勢之氣。那態度好像他認識我好幾年──好像我臣服於他，當他的侍從好幾年。但他語氣是友善的，周遭氣氛是和平的。他擅長如此。
詭異的種族們互動就跟人類一樣，他們會看愚蠢的電影，還會彼此爭風吃醋。貓頭神露亞是甜美的女性，詹姆士和威廉形成角力追逐。露亞明顯地愛慕著詹姆士，無庸置疑。我有點意外，非人類之間的愛情居然如此容易理解。
之後不知道又聊到什麼，大家都笑得很開心。但醒來時，我卻莫名其妙地淚流滿面。
接著才發現，我不是睡在床上，而是睡在房間角落人類雕像的狹窄空間裡。我不記得我有夢遊的習慣，只覺得驚訝，因為這個雕像直立擺放，所以我等於是站著睡了一段時間。而且，我從昨天早上睡到今天早上，我還不知道自己這麼會睡。
長老和行政官到招待所來找我，帶我到食堂吃早飯。我們在寬敞的鋪石道路上聊天，他們告訴我，昨天是秋末啤酒節，從早上開始有音樂表演，順便慶祝地球連絡員的到來。我問起那爆炸聲，兩人卻面有難色，吱吱嗚嗚，說什麼：「可能是那邊的火又燒起來了。」但我進一步問時，長老做出百思不解的表情自言自語：「那到底是什麼呢？」。
我們轉變了話題，聊一聊我過去的冒險經歷，我告訴他們，自己曾經到過一個到處都是火山的行星，當地人就住在火山口；還去過一個海底城市，那裏的人為了躲避空氣汙染而住在水中。他們驚訝不已。我們又踏上巷子裡的木板道路走了一會兒，才到目的地。
食堂有三層樓高，由外面一些剝落的白色油漆可知，牆壁是紅磚所造，梁柱的地方使用木頭。他們對我非常好，給我村子裡最高級豐盛的食物。早餐有大塊的肉品和新鮮水果，牛奶、豆漿、黑麵包、臘腸無限取用；和我說話時，就跟其他移民星球對待地球連絡員的態度一樣畢恭畢敬，因為我對這顆星球所做的紀錄將會影響到母星地球對這裡的觀感，甚至日後的科技援助。
吃完早餐，長老一行人就帶我騎馬到處看看環境。我看到他們用磚石建造的房屋，看見菜市場、水車磨坊、棉花田。田野間，有幾個裸體小孩追著一隻雞奔跑，發出咯咯的歡笑聲。空氣裡有淡淡泥土和青草氣息，在遠山和白雲烘托下，這裡就是一個純樸、閒適的村莊，不過有一點令我相當在意：當我往城市西邊看去，遠遠可以看到天空紅成一片。
創作內容
無生殖主義 (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