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為了無法挽回的過錯
「為、為什麼？」寒顫自背部上攀，淹過後頸，鑽入頭蓋骨。我緩步向前，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中了迦德希的攻擊。「為什麼……你會在……」
老爸微微瞇起眼，品嚐空氣似地深吸一口氣，接著緩緩吐出，安詳、滿足並帶著猶如煙絲般清淡的愁苦說：「因為我知道妳會來，而我非常、非常渴望見到妳，我最寶貝的女兒。」
「什麼鬼？該不會你被迦德希操控了吧？」我望進他澄澈的雙眼，甚至開始擔心迦德希是不是又藏了什麼詭異的伎倆，「他要我來這裡，說要去解決你，可是你不可能自己就先來了啊。」
「我知道他和妳的約定，也明白妳一定會赴約，只是，這次我不是靠著預測，而是誘導。只為了再見妳一面。」
「見一面個鬼──迦德希要來殺你啊，本來我都以為你被他逮住了，這裡不安全，我們先到別的地方去啦。」
他將我拉近，蹲下身抹去我額頭上的汗水，釋放出溫泉般暖心的劇烈震動，輕聲說：「別慌，菲菲，我知道优達哈要做什麼，但這不重要，我只在乎妳是否平安。」
「怎麼會不重要？他要你的命啊！他已經殺了寧姊，我打不贏他，如果、如果你快逃的話，至少我還能夠保住你的──」
「不，我逃不掉的，他就是這麼強大。打從我認識他開始，我就明白他的不擇手段與炙烈的決心。因此，我才在這裡等妳。」
「不要說這種莫名其妙的話，快跟我走啦！」
「我和他有約定，記得嗎？我們有足夠的時間，菲菲，冷靜。」
「我怎麼冷靜啦，我怎麼可能……他要來殺你啊……」
老爸站起身盯著我的無線電，說：「借我一下，可以嗎？」
我雖急得要命，看見他那副模樣，與只有在他的回憶中聽過的舒服嗓音，我根本拒絕不了他的要求。他拔掉耳機打開開關，擺出一個有點奸詐的笑容，清了清喉嚨說：「艾拉傑達．凡特，我是杜瓦。」
艾拉的聲音聽起來緊張到極點，「您、您好。先生。」
「時間不多，我就不客套了。」老爸沉下臉，以嚴肅的口吻劈哩啪啦開始說：「你跟我女兒認識了半年，在她危及生命的緊急情況下相遇，自此，你就帶著她做了多得跟山一樣的危險工作，絕大多數都和德羅卡的販毒集團有關。如今，在我面前的菲菲全身是傷、慘遭挨打、曾被關到監獄裡還受到毒梟的追殺、獨自在叢林裡過夜、甚至害得人們因她而死；此時此刻，她更是必須面對瑪嘉那的首領並與之一戰。在她這個年紀，她應該把時間花在學習課業上，而不是像你一樣到處挑戰危險、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基於這些令人髮指的罪孽，我問你，你是不是該負起責任？」
「老爸，不要這樣──」
「我、我……真的很抱歉，對不起，先生，我、我……」
「你怎麼樣？」
「我會負起責任的，對不起，可是，哎……要怎麼負責？」
老爸軟下表情、揚起淺笑，看著我說：「向我發誓，向天地發誓，向你所知的所有神明發誓，你，艾拉傑達．凡特永遠不會背棄迪菲杜．魯門利。無論遭遇什麼危機，你都會用自己的生命捍衛、保護我的女兒，並忠誠地、全心全意給予她幸福。」
「等一下，老爸，這是什麼意──」
「我發誓！魯門利先生，我對您發誓，對天地發誓，對我所知的所有神明發誓！」艾拉壓低聲音叫著：「我絕對不會背叛菲菲的，您放心，不管怎麼樣，我都會盡我的生命陪伴在她身邊的！」
「我明白了，謝謝你，艾拉。就這麼說定了。」
我感覺連脖子都紅了起來，我用袖口抹了抹眼睛接下無線電，啞著嗓對老爸說：「你到底在幹嘛啦？莫名其妙耶……不要在這個時候做這種事啦，迦德希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來啊。快點走了啦！」
「妳明知敵不過他，卻仍然來找我，儘管十分清楚沒有勝算，還是願意孤注一擲拯救自己的家人。」他皺緊眉頭，嘴角的笑意藏不住欣慰與悲傷的震動，他如嘆息般低聲說：「真不愧是我的女兒。」
就像那天黃昏被迦德希發現力量的時刻，身體陷入冰點，恐懼自臉頰向下竄，鉗住胸口、壓得我喘不過氣。我撐開打顫的嘴，抖著嗓說：「不、不行……我不能……你怎麼能這麼做？你不能做這種事，爸，你是我爸爸啊！」
「菲菲，這是我早該做的事，不計任何後果、不論牽扯多廣、不擇一切手段、不畏有所犧牲。為了無法挽回的過錯，」他握住我汗水淋漓的雙手說：「獻上我自己的生命。」
「不要對自己女兒說這種話！你怎麼可以這樣？給我活下去！走！現在就走！我不──」
這時，我才發現四肢完全動不了。
「迦德希！放開我！」眼淚終於潰堤，如泉般淹過雙眼、滾下臉龐、洗去臉上的髒污、一點一滴帶走我僅存的希望。「不要控制我身體！滾出我的腦袋！」
「辦不到，小迪菲杜，這是我們賭注的關鍵。」迦德希的聲音從我們曾坐過的矮牆上傳來，他的臉藏在陰影中、吐著菸，就像盤踞在高樓上的惡魔。我使上所有力量掙扎，卻一點也移動不了彷彿死去的身體。「儘管如此，杜瓦兄，你確定要這麼做？讓可憐的小迪菲杜懷著淒慘的記憶死去，這就算對我來說也太過殘酷了。」
「蠢貨，菲菲不會死的，因為她將獲得你從未觸及、想都沒想過的力量，來自賈古魯答的源頭，足以毀滅世界的力量。我相信她，相信她能戰勝你，相信她能夠藉由我的獻祭成為英雄。」
「我不要！我不要你死！求求你……爸……」
「杜瓦兄，趁一切還來得及前好好想一想，你很清楚這一點意義也沒有。只有你一個人是遠遠不夠的。」
「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這麼做……告訴我……」
老爸單膝跪下，拭去我的眼淚，以靈魂望著我雙眼說：「對不起，菲菲，這是我最後一個謊言。我雖曾經發誓不會將妳放到賭桌上，但唯有這麼做，我才能讓妳得到活下去的機會。我賭妳會贏，优達哈賭能獲得妳的力量，而這賭注唯一的條件，就是必須獻上我的性命來讓妳變得更強。」
「不行……我……辦不到……我不能眼睜睜看著那個混蛋再次奪走我的家人……」
「他不會的，因為，」我的手自己拔出刀，直直對著老爸的胸口，我放聲尖叫，「是妳必須親手終結我。」
「我不要！放開我！艾拉！救我！放手！放手啊！」
「艾拉，菲菲就交給你了。」
「求求你！拜託啊！我不要了！我不要什麼力量了！我什麼都願意做！求求你住手！快逃！老爸……我只要你活下來……我只要……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愛你……我……」
他將我與刀尖抱進懷中，震出他深水大河般的愛，比以往更強烈、更溫柔、更清澈的愛，與他淋到我手上的鮮血一同包覆我的身心。淚水模糊了視線，我抽噎著什麼也說不出來，我們倆的頭碰在一起，那股愛強烈得幾乎將我的意識沖刷殆盡。
「原諒我……菲菲……」
「我……我討厭你這樣……一直都是……」
「身為妳和小寧的父親……我十分驕傲……父母的責任……最重要的就是幫助孩子成長……因此……我願意犧牲一切來拯救妳們……」他揚起虛弱的微笑，在我濕透的臉上親了一下，「我相信……妳能成為英雄……和艾拉……一起保護德羅卡……」
「我不要……我不要你走……」
「菲菲……謝謝妳帶給我的一切……我的天使……我愛妳……」
我放開刀柄，接住他驟然沉下的身體，感受他逐漸消失的震動，緊緊感受，直到，
寂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