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我好想妳
心碎。
失去了寧姊，再一次。
空洞盤旋，俯衝，撕扯意識。
冰寒侵蝕身體，死寂擄獲思緒，我感受不到悲傷，什麼都感受不到，只有嗡嗡作響的淒涼，和徹骨的虛無。徬徨的意識之風吹過那扇空蕩蕩的門扉，呼嘯著沉默，捲起融化的意志。我哭不出來，乾涸的雙眼只能注視著薩亞腳下的血灘，僅存的力氣蒸發，爬上肩膀的黑暗，吞噬最後的理智。我跪倒在野獸的屍首中，封起感官，陷入寂寥與孤獨。
絕望。
直到午夜的鐘聲響起，我才恍惚起身，抱著冰涼的身體，一拐一拐走回屋內。
模糊眼中的片段猶如夢境，擺著捉摸不定的節奏閃過我眼前，我只記得浴池中的水呼喚著解脫，客廳壁爐的火焰催促著終結，滿地碎玻璃散發出暖和的光芒，銳利的邊緣呢喃著解放。我撿起一塊稱手的碎片，在手腕上劃出一條帶著刺痛的血痕，鮮紅的液體流淌而出。不知過了多久，獲得自由的生命逐漸乾凝，在火邊黯淡。
我走向廚房，亮晃晃的菜刀擱在砧板上，死亡的滋味湧進腦海，竟帶來欣慰、誘惑與美好，我握住刀柄，對準心窩，閉上眼。
菲菲，相信妳父親。
如果我不在了……就沒有人能得到我的力量，你也就安全了，不是嗎？老爸？雙手顫抖不已，不知是因為失血過多、還是畏怯就此離去。我大口喘氣，對自己揚起一個悲慘的微笑。我不能……讓你因為我而死……如果，這樣能夠阻止迦德希……我甘願……
「迪菲杜？」
我睜眼，卻沒有回頭，這幻覺太過真實，以至於我承受不起面對真相的衝擊。艾拉的聲音很近，就像從心的廢墟中升起的良知，阻止我盡力最後一次品嚐死亡。齒間打顫，我抹去徘徊的幻聽，高高舉起菜刀。
「妳怎麼全身都是血？妳拿的是──不要啊！」
撞擊奪去僅存的依靠，我摔倒在地，嘆了口失望的氣，帶著畏懼，轉頭。
嘴角沾滿肉汁和麵包屑的艾拉睜大眼睛，把刀和麵包丟在一旁，蹲在我眼前說：「妳怎麼了？不要想不開呀，妳看起來超慘的，而且妳的手在流血。我去找東西幫妳包紮，不要這樣啊。」
我很慢很慢轉地動眼珠，看著他熟悉、骯髒又臭得要死的臉。「為什麼……你在這裡……」
「先等一下，」我呆愣看著宛如天使的艾拉爬上櫥櫃，翻出一箱急救包後洗了洗手、跑回我身旁，熟練地清理傷口、消毒並綁上繃帶。「雖然我不知道妳和迦德希怎麼樣了但妳看起來真的好可憐，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呀？妳明明還活得好好的。啊，還是妳的魔法被搶走了？」
「艾拉……嗚……」疼痛回來了，我小聲呻吟，承受住從全身各處湧上的痛楚。
「對不起，我弄痛妳了嗎？可是妳傷得真的超重的，忍耐一下吧。」他細心用沾有碘酒的棉花棒擦過我臉頰的傷口，專注與擔憂的神情一點一滴地拼湊我的內心，他如焰火般和煦柔軟的輕震融去凍住意識的堅冰，帶來擴散全身的暖意。「小心不要摸到，手舉起來我要開始挑玻璃了。」
「很……很痛……」儘管如此，他每夾出一片碎玻璃，就為我增添一些力量，當他完成治療時，我幾乎被鼻間的淚水嗆到。
「好了先這樣吧，接下來只要好好休息就能復原了，在妳跟我說發生什麼事前我有一個驚喜，」他從口袋摸出子彈項鍊，攤在沾滿碘酒和凝血的手上，「我幫妳把項鍊找回來了，開心一點嘛，這是妳姊姊的遺物呀。」
帶著雞皮疙瘩的感動撩上淚腺，我接下染有他體溫的項鏈，但一張口淚水就擅自衝上眼眶，讓我欲言又止、像個傻瓜一樣吞吞吐吐地說：「我以為……你跟薩亞……」
「薩亞把我丟給一個男的然後就走了，我們本來要去酒吧，路上經過那時候的山丘，我想說稍微找一下結果就找到了──不是現在不是講這個的時候，我怎麼樣都沒關係，妳怎麼會變成這樣？」他用大拇指擦了擦我的臉說：「迦德希跟薩亞說的一樣虐待妳嗎？」
「你……在這裡……」
「好險我們有稍微休息一下不然就逃不過瑪嘉那的攻擊了，我們從酒吧逃出來，然後聽到無線電的消息跑過來這裡，結果薩亞她……」
「死了……」
「對，那個男的一直哭，自己就跑掉了，我也不知道怎麼辦，我看房子裡面的東西都破光光了，我以為都沒人在。然後我肚子超餓的就來吃東西，然後就找到妳了。妳剛剛是想自殺嗎？」
「艾拉……」
「哎？」
我用力抱住他，用我全部的意識感受著他，他的溫度、他的味道、他的心跳和他的呼吸。依舊，他的意識震動既柔和又短促，就如那座營火，挾著濃郁的煙霧，燃起美麗的火焰。憋不住的哭嚎從唇邊吐出，勾出眼角的濕潤，帶起鼻翼上的酸，我埋進他的胸膛，壓抑住潰堤。
「迪、迪菲杜……我、我很髒……」
「我知道……臭死了……可是，很溫暖……」
他的聲音沉下，滲入了一道穩重，填滿我心中的空隙，「妳要跟那時候一樣說說看嗎？」
我放開他的身體，難過地凝視地板，道出在迦德希宅邸發生的一切。說到寧姊的死亡時，我再次止住嘴，忍受在意識橫衝直撞的痛苦。「我害死了她……要是我沒有想著逃跑、而是用盡全力保護寧姊的話，或許她就不會……」
「可是要是妳不逃的話，也打不贏他啊。」
「我已經逃了太多次了。無論是面對休瓦格非、被迦德希操控的你，要是我都能堅持戰鬥到最後，根本就不會走到這種地步……寧姊也不會……」
艾拉握住我包著繃帶的手說：「這不是妳的錯，迪菲杜，真的。妳能回來救我、帶著我走過叢林、和迦德希戰鬥，這都是我永遠做不到的事情。我、我是說，換成我的話我當然會救妳只是……我不像妳能一次又一次地爬起來。妳能獨自面對這些事情對我來說已經非常偉大了，畢竟，妳不是什麼戰士或大人，妳也才幾歲而已。」
「謝謝你，只是……唉，我不能再逃避了，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我絕對要堅持到底。要是再失去你和老爸……我……」
「我不會離開妳的，」艾拉的表情嚴肅起來，印象中，我只有在他決定拋下他父親、並將他交給曼麻司塔時曾看過這樣的神情。「妳背負了太多東西、承受了太多的重量，如果我這時候不出手幫忙，我根本沒資格接受妳的喜歡。」
我感覺臉唰地紅了起來，「白、白癡，你非離開羅納窟米不可，我得去赴約、拯救我最後的家人，要是你留下來的話，迦德希又會傷害你的……」
「我不要。」
「艾拉，求求你，我不能讓你再次變成迦德希的人質。他太強了，就像天災一樣強大得令人絕望，我已經失去寧姊、讓老爸陷入危機，我不能再把你拖下水了。」
「既然他這麼強我們更該一起面對呀，我相信妳的力量和決心，我所認識的迪菲杜，不是會這麼容易認輸的女孩。」
「我──」
「妳說妳欠我一命但對我而言，我就算這輩子不眠不休也還不了妳給我的恩情。妳對我這麼好，雖然平時很兇沒事還會動手動腳，但我知道在緊要關頭妳是我可以託付的人。妳也好幾次證明了這點。」他的眼睛閃著光，照得我瞇起眼，照得心頭揪起，「如果我就這麼拋下妳的話我還算什麼男人？不管迦德希有多危險多可怕，身為男子漢，我絕對不會讓妳自己承受的。」
「你不會恨我嗎？我讓你受到了這麼多悲慘的事情……本來……這些都和你無關的……」
爽朗、悅耳的笑聲揚起，艾拉展現耀眼的笑容說：「絕對不會，妳帶給我活下去的意義，讓我知道這個世界還有像妳這麼溫柔的人，我感謝妳都來不及了。」
全新的震動在我們倆之間微微散發波動，比老爸還溫暖、比寧姐還柔和，既舒服、又充滿力量。我再次抱住艾拉，這股震動立刻變得極強，彷彿在我們的意識之間共鳴似的。
懷著這道震動帶來的撫慰，我在艾拉耳邊低語道：「你願意在剩下的旅程中陪伴著我嗎？」
「當然，我願意。」他輕聲說。
－
換套衣服、吃了點東西後，艾拉不知從那裡找來一台打擋車載著我，經過一番灰頭土臉的發動後，總算騎上林中泥地、摸黑前往鎮上。
「你怎麼會騎這種鬼東西？」我在風中扯著嗓問，盡量不讓自己咬到舌頭。「太奇怪了吧？你絕對沒有駕照，到底是什麼時候練的？」
「做過幾次偷車的任務就學會了，只是每台車的離合器位置不一樣起步比較麻煩，上路就簡單多了。」
「真的沒問題嗎？」車輪輾過像是小石頭的東西，艾拉抖了好大一下，他努力維持住平衡、憋住叫聲的樣子讓我很不安。「拜託，我全身是傷，等一下還要跟迦德希打，小心點騎啦。」
「我知道，只是……妳貼得有點緊現在肚子又餓了，我有點難專心。」
「你就騎得這麼晃我會怕啊，明明腳都快碰不到地了還硬要騎，還有，你才剛清空冰箱耶，這太誇張了啦。」
「我不知道，平常我沒那麼會吃，感覺好像有什麼東西一直在讓我肚子餓。」
他的話熟悉得讓我吞回溜到嘴邊的挖苦，我瞇起眼說：「等一下……你會疲倦嗎？累得眼冒金星？」
「有一點，不至於那麼誇張啦。我才剛灌了不少咖啡來這邊前也有睡點覺，肚子餓比較麻煩，有點使不上力。怎麼這麼問？」
我甩開沾到臉上的頭髮，吞了口口水，既期待又怕失落的心情在胸口翻滾，我輕聲問：「你的腦袋有向你說話的聲音嗎？」
「沒有，」我心絞了一下，在他肩膀上嘆了口氣，「不過呢，我有感覺到妳說的震動，在妳抱緊我的時候，對，現在也有。」
「你有辦法感受我的情緒？很明顯嗎？」
「只有在妳碰我的時候，感覺超棒，我很懷念，其他就沒有別的不一樣了。」
「寧姊她……可能在你身體裡面。只是我不知道為什麼……」
「什麼？她什麼時候來的？」艾拉一個腳滑打錯檔、引擎隨即高吼，他連忙穩住龍頭，抓回原來的速度。「等一下，我記得妳說要用吸的呀，該不會迦德希操縱我身體的時候亂做了什麼有的沒的吧？」
我努力回想寧姊說的原則，慢慢地說：「不對，你在貧民窟那時候就開始變得又餓又累，所以是更早之前……我當時透過血深入你的意識就被迦德希找到了……等到他的注意力從你身上轉移……體液……需要強烈的感情……所以……」
「怎麼樣？」
「唯一的可能就是你咬我的時候，那時我慌得要命，很害怕，她說不定就是趁那時候進去你的身體，難怪她那時候會和老爸說準備好了……」我用力拍他肩膀問：「真的沒有寧姊的聲音嗎？她怎麼可能從中午吸收你的養分到現在都還沒醒來？快點，你讓我現在超緊張的。」
「別、別晃，我也超緊張的，真的沒有呀，有的話我一定會第一個跟妳說的啦，冷靜一點，我超怕摔車的。」
我本來還想嘲笑艾拉熟悉的慌張模樣，但一股惡寒突然從腹部蒸起，我喘了一下，迦德希悲傷的殘酷笑容浮在我面前，提醒著他的邪惡。「艾拉，如果寧姊真的在你體內的話，你就真的絕對不能被迦德希逮到了。」
「我知道，我也沒那個打算。」
「我是認真的，要是你被他攻擊或是……的話，我會死的，我絕對會傷心到死。」
艾拉專注在路況上，沉默一段時間後說：「那我們得好好想一個計劃才行。」
「你有武器嗎？」
「後座兩旁的袋子有一把衝鋒槍和刀。」
「刀子給我好了，你槍法好嗎？」
「只會操作而已，從來沒對人開過槍……不過還有一組無線電啦。」
「好，有無線電就好辦了。我在想，迦德希的力量也不是刀槍不入，如果我們能在死角朝他開槍的話，他一定也會受傷。」一個計劃眨眼間在腦中成形，我回想與他戰鬥的恐怖和危險，身體不覺發冷，但我吞落那道令我退縮的怯懦說：「我來拖住他，然後你找機會朝他開火，不要射到我或老爸就好了。」
「就這樣？我還以為妳有什麼更厲害的想法。」
「沒辦法，俾塔現在作鳥獸散，阿恰雷卡又不可靠，時間又不夠讓我們去找其他人，更何況也沒有其他人可以幫我們，所以只能靠自己了。目前最有機會打敗他的賈古魯答不管用，至少傳統的方法確定可以傷害到他。」
「可是我沒有太大把握，而且他很強呀，連妳和妳姊聯手都打不贏了不是嗎？」
「對，但說好了不能逃避，我想迦德希也不會讓我有逃跑的機會。我打算用新的力量讓他屈服，我猜，他得到賈古魯答之後或許都一直沉浸在悲傷當中，或許這個……愛會讓他受影響。」我這時才發覺自己又和艾拉產生共鳴，索性加強這股震動，艾拉發出悶哼。
「不、不要突然……我會想哭。」
「為什麼？」
他的聲音再次變得低沉，心跳加速，「我說我很懷念是因為……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自從我媽死掉……妳對我真的很好……我很……感謝妳……」他哽住最後三個字，飄起的淚水滴在我臉頰上，他擦了擦眼睛，靠在我的頭旁說：「我也不想失去妳，迪菲杜，如果妳有什麼萬一我也會承受不住的。別做傻事，可以嗎？」
「叫我菲菲。」我持續釋放愛的震動，以雙臂止住他的顫抖說：「艾拉，我向你保證，我會活下來的。」
他點了點頭，小聲說：「菲菲……真好聽……」
我們一路上不再說話，靜靜感受彼此的情意，我不去想要是寧姊還在的話會說些什麼，只管徜徉在如冬日爐火般令人如痴如醉的震動中。艾拉不時傻笑起來，我也露出寬心的微笑，經過這幾天地獄般的折磨後，我初次感受到世界美好的那一面；儘管我深知即將面臨的強敵能輕易摧毀我如此微小的希望，但這希望也讓我的決心更加強大。
機車呼嘯衝出樹林、駛上平緩的道路，車頭對準高地上點著些許光亮的羅納窟米。皎潔的月光灑落、夜空邊緣漸漸被烏雲侵蝕，我的故鄉彷彿散發危機的魔王城鎮，隱隱約約預告著我這段旅程的結局。
我不會認輸的，我抓扯著艾拉的衣服，咬緊下顎，保持難以置信的冷靜。我有必須要保護的人，我有絕對不能失去的人。不管你想拯救世界還是擊敗惡魔，迦德希，只要你想對我家人下手，我就永遠不會退讓。
出乎意料的是，鎮上安靜無聲，雖然時間逼近半夜兩點，但連平時巡邏的警察和總是醉醺醺躺在街口的流浪漢都不見人影。我讓艾拉把車停在離市場幾個街區外，交代他找一個能一覽市集廣場的地方後戴起耳機，孤身一人緩緩踏上飄出微熱的沙地。
我轉過轉角，廣場中央佇立著一個人影，他背對著我、抽著菸、仰望著明月。當我終於看清那人的長相時，我整個人僵住，剛才設想的計劃轉眼間煙消雲散。
他轉過身，亂翹的灰髮映著月光，薄唇上揚、帶動精心打理的山羊鬍，而他美麗的藍眼，則猶如青金石般閃動清澈的冷光。
「妳終於來了，菲菲。」老爸丟掉菸蒂，以那帥氣又帶有些許哀傷的笑容說：「我好想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