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了問樂器行的專員，是個穿著和髮型爵士感很濃厚的男生。
「哦，這裡也賣鋼琴啊？」
「嗯，沒錯，只是罩起來的鋼琴都已經被訂走了。」
我看見那唯一的一台平台式鋼琴（就是俗稱的三角琴，大舞台上會出現的那種），便走了過去，但我明白他是被罩上的，他之後有一個新的主人。
「這台是哪個牌子的鋼琴呀？」
「Y牌的，不過已經被預訂走了，但我可以把他的聲音彈給你聽看看。」
店員掀開琴蓋，彈了一段Ravel的《Une Barque Sur L'Ocean》，中文翻譯過來是《汪洋一孤舟》的意思。行雲流水的音符貫徹整間樂器行，那是平台式鋼琴獨有的共鳴聲響。
「方便問一下，這台定價多少呀？」
「哦，最後是24萬成交。這是中古的鋼琴，如果是全新的話，大概200萬跑不掉。」
「如果說要買一台二手的平台鋼琴，流程大概是怎樣呢？」我問。
「嗯，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幫你問問看。但是，買一台鋼琴，不只是要具備挑選的功夫。更重要的，你要遇見它，還得看『緣分』。」專員露出神秘的微笑。
緣分，我腦子被兩個字挽住了。突然有一種浪漫，但又有種悲戚的感覺。好像無生命的樂器，被什麼古老的咒語還了人形，走到你面前告訴你，「我終於遇見你了。」
我心裡一沉，我想到一台中古琴的價格竟然跌倒將近一成。我不知道他之前到底換了多少位主人，但我知道每台琴，都曾是拿來成就夢想的。每位演奏樂器的人，都懂得。一台琴被輾轉變賣，彷彿某個人在大環境中輾轉遷徙，是因為前東家不愛了、是因為前情人的經濟能力不允許、是因為前個環境的不友善而搞壞了、是因為⋯⋯。可在這遷移的過程呀，他沒有意志去終結，只得不斷的邂逅，直到那一位愛他的人出現、直到那個讓他安養傷疤的家出現。
高中國文課時，有一篇張愛玲的短篇小說《愛》。故事大意是說，有個生在小康家庭的美麗女子，好幾次說媒都沒有說成。她遇見了一個隔壁身穿月白色襯衫的男子，卻只是聽那男子在不遠的地方打招呼，對她說：「噢，你也在這裏嗎？」然後，再沒然後了。之後女子被拐去他鄉作妾，又被多次輾轉變賣。這篇文章最後有這麼段文字：「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的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
我想，不只遇琴需要伯牙知音、伯樂尋千里馬的緣分，連遇見那個「對的人」、「懂得自己的人」都得這般周折。倒底還是緣份了，我也相信凡事都有命定。可是，更重要的——那台琴本身有他獨特的共鳴、優美的內部和聲、如珠翠般的音質，縱使輾轉變賣的過程迂迴，這台琴總能遇到相中他的人。
那麼，我們是不是也能相信，自己擁有獨到的價值、優美的心靈和諧、如山海寬深的內涵底蘊。鋼琴在巧匠製作完時，大勢已定了；然而，我們是人啊。我們的生命力、我們的氣質、我們的境遇幾何，可以創造許多意想不到的可能——去遇見那個真正待你好的人。
後記-2020.09.30
謹以此文，紀念張愛玲百歲誕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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