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這份故事, 是2018年父親節時寫下的,這一年時不時拿出來打磨一下,也許現在有些過於繁複、也可能投注的時間仍不太夠。
還請鑑賞。
以下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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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容易暈車的我,直到已經在這裡住上幾天的現在,仍然有些腳步虛浮。
若不是微微側頭、望向那一排潔淨透亮的玻璃窗外,便能看見那一望無際的蔚藍海洋。
若不是看見那海天一色的初霞美景,我完全無法想像臀下的堅實座椅其實是漂浮在輕飄飄的水面之上。
明明是那麼的平穩,我……我完全無法想像它現在傳遞給我的安全感,居然是來自一艘船員們口中所謂的「中型」遊輪。
我用雙腳使勁的踩在厚實的絨毛地毯上,感覺這段旅程正和它回傳給我的觸感一模一樣——柔軟而滑膩。
就像綿密而細緻的慕絲泡沫一樣,絲滑柔嫩卻又虛幻如影。
「嗡~嗚~!」
看著遠方海面上的那幾艘護衛艦、聽著它們從遠處傳來的厚重鳴笛聲,我有些恍惚。
明明手中一直沒多少閒錢,很難想像我居然會有站在這種地方的一天。
「匡!」
直到金屬餐叉砸在昂貴瓷盤之上的清脆聲響,才讓我回過了神。
「嘶嚕嚕!」
「咕嚕咕嚕咕嚕、嘶姆嘶姆!」
回過神來,我才意識到面前的餐桌上……不!該說望眼所及的整座餐廳裡都充滿著狼吞虎嚥的吵雜聲響。
「嘶嗤!」「匡!」
不光是遠處那些有些誇張的咀嚼吞嚥聲,就連我的身邊都響著切割肉塊的促響,時不時還接著這麼一道刀叉互擊的金屬敲擊聲。
「咳!呃……那個……賢姪阿!你的那份肉不吃嗎?」
說話的,應該是……我那唯一的親叔叔。不過直到今天之前,我們實在沒見過幾次面,就連嗓音聽起來都相當陌生。
即使他就坐在我身側的不遠之處,還是很難辨認出他的容貌。
這點……我想他應該也一樣。
之所以用「賢姪」這種字眼來稱呼,也許就是因為想不起我的名字呢!
我相當克制的抿緊了嘴巴,把嘴角上揚的弧度克制在十五度以內,試著甩脫心中油然而生的那份滑稽感。
順著他的問話,我仰起視線對上他的目光,趁機端倪著他高大的身形。
他有著和父親相同的眼睛——一雙棕得發亮、在潔白燈光的映照下,閃爍著琥珀色光芒的美麗眼眸。
除了眼睛的顏色相同、除了眼型的感覺一致,就連眼角上揚的弧度都是一樣的。
看著那對來遺傳自祖父血脈的亮棕色眼眸,我不由自主的就感到幾分崇畏、也有幾分共情的敬愛。
不過......這三個人也只有這個地方相似而已。除了眼眉看得出幾分血緣關係之外,其餘沒有一個身體部位相像。
這健壯的叔叔和我那文弱的父親,實在看不出哪裡還有親兄弟的模樣。
從身材大小、整體造型到氣質呈現都完全不同,眼神如炬、充滿自信而面容乾淨的模樣就好比出現在男裝雜誌封面上的模特兒。
他的胸膛,足足有我的兩倍還寬。
這樣的他,身穿一襲明顯就是精工訂製的貼身西裝,把將近兩米的壯碩身形融洽的包覆住,胸前比例適當的劍領襯著精實頸線,營造出豪氣而雄壯的氣勢。
他跟溫文儒雅的父親完全是兩種不同類型的人。
即使此時的他正抬高著手臂,豪邁的大口吃著精心料理的肉排,肩膀上也沒有出現任何醜陋的皺褶。
「GA……GAUTE?(小聲)」
連他身上西裝的品牌名稱都認不出來的我,有些不知道該如何與他對視。
張開了嘴,卻不知道該如何應答。
「你要是不吃的話,就讓給我吧!」
他看我沒什麼表態,便拋出一道期待的眼神,對我這麼說了出口。
然後,自信而帥氣的露出了他潔白乾淨的牙齒,大方的笑著、等待我的回覆。
「這個嘛……」
他的這個問題,是我始料未及的詢問。
我有些慌亂的停頓了一下,轉頭看向另一側的父親,想從父親身上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嗚嗚……」
可此時的父親,一點也沒有他以往那副總是處變不驚的溫儒模樣。
「涕唏……爸……你......嗚嗚嗚……」
他把面前屬於他的那一份肉類料理的向前推到了身前稍遠的地方,從餐點呈上的那一刻開始就不曾講出一句完整的話,只是低著頭不停啜泣著。
一向食慾不小的他不僅對那份無骨的精緻肉排碰都不碰,似乎就連餐桌上供眾人分食的中式餐點都完全沒有興趣。
「這個嘛……唉……」
看著父親的這副模樣,我輕輕的嘆了口氣。
「我只吃這麼一口。剩下的,叔叔你等等還想吃的話就拿去吧!」
我回過頭來看著那張爽朗的笑臉,有些落寞的這麼說著。
然後提起餐刀,將面前這份表皮酥脆的肉排切開,取下正好適合一口咀嚼的方塊。
盯著這塊切口有些灰暗的肉塊,我小心翼翼的用餐叉叉了起來,慢慢地送進嘴裡。
「嗯……」
我輕輕咬碎口中的肉塊,慢慢的感受。
還真的是……又老又韌,難吃的要死。
舌尖稍微用點力氣在肉塊表面上舔過,觸碰到的表層就輕易化成片狀碎屑,就像是廉價的劣質椰子粉一樣,不過才剛把肉塊放入口中,乾硬的碎片就布滿了整根舌頭。
即使已是便於入口的方塊,咀嚼時仍然感到肉質堅韌。每一下臼齒透過肉塊的交擊艱澀泥濘,與其說是進食……更像是在擠壓一塊吸飽湯汁的厚實綿布。
雖然能從香甜可口又入味三分的美味醬汁中嚐得出來,廚師已經花上許多心思在製作這道料理,可人力有其盡,終究還是沒辦法跨越原食材的限制。
「二哥!你怎麼這麼狠心?怎麼捨得搶走姪子盤裡的食物?」
就在這時,餐桌另一側傳來一聲略帶怒意的責怪。
我偏了偏視線、看向此時說話的人。
那是除了叔叔之外,父親僅剩的血脈親緣——一位我該稱作為「姑姑」的年輕女性。
從她正握持刀叉的姿勢和她唇瓣上殘留的醬色裡不難看出,她正和我眼前這位大叔叔一樣,對著盤中的餐點大快朵頤。
同樣身穿訂製西裝的她,同樣也和我那位氣宇軒昂的叔叔一樣,在眉宇神色裡滿溢著成功人士的氣息。
每當我看向姑姑的時候,總是將視線從家族標誌性的琥珀色眼睛之上飄過,注視著她那如同冰山峭壁一般的筆直劍眉。
與她的二哥、也就是與我那位叔叔不同的地方是——即使她一邊切著盤中的肉排、一邊急喝出聲,也始終保持著一份成熟女性的優雅美態。
「嗯......不過……」
我能感覺到她的眼神銳利的有如實體,就像是人臉掃描機器一樣從上到下迅速掃視了一遍我的表情,然後語意就忽然有了柔軟而急促的轉折。
「不過,若是『賢姪』真的願意不吃的話......那也是讓我們兩人平分,對吧?怎麼會是讓二哥一個人獨享呢?」
了然似的抿了抿上唇之後,她在說到平分二字的時候拋來了一個眼神,就像是要確認我的意願似的。
「唉嗯……」
我嚼著嘴中嚼不盡的老肉,試圖忍住想要嘆氣的慾望,只微微發出一聲含糊不清的悶哼。
暫且迴避姑姑的提議,我把目光從她身上慢慢移開、掃過大叔叔繫著漂亮領帶的胸膛、盤中切口灰暗的肉塊,一直回到父親身上,把視線定格在他止不住淚流的側影上。
期間帶過的,是這座豪華包廂裡如詩如畫的雅致裝潢。
波浪錦緞似的柔軟牆面、掛滿透亮水晶的吊燈,還有居高臨下的包廂窗台。
高雅的水晶簾飾明明就近在眼前,卻又好像非常遙遠。
當然,我也花了幾秒鐘的時間凝視包廂欄杆外的景色。
在裝飾華美的欄杆外,是上百個人各自圍桌而坐、一同進食的溫暖景象。
雖然不曾聽祖父仔細介紹過、雖然和那些人只有幾面之緣的機會,但我還是能認得出一些眼熟的面孔。
跟隨祖父身邊三十多年的四表叔、替祖父穩固所有貨源的陳大哥、總是能精準掌握人力調度的陳姨。
俯視著底下為數眾多的聚餐成員,我知道裡頭有與祖父共歷風雨的老員工、也有血緣薄遠的遠房親戚。
其中數量更多的,是兩種身分都兼具一身的中年壯漢。
各種祖父他信任與親愛的人齊聚一堂、共進晚餐,明明該是一副溫馨和樂的景象,卻有許多人像父親一樣大聲痛哭著。
相對不同的是,包廂外的這些人即使流著眼淚、即使顫抖的不能自己,也仍然不顧形象的啃著盤中的香腸和血糕、縮瑟的喝著碗裡的菇湯。
即使每張中式餐桌的中心都放有擺盤華麗的鮮美蒸魚、即使每張圓桌都配置著許多色澤美麗的紅肉料理,樓下的每個人卻動都未動,反而是細嚼慢嚥的吃著分配給他們的簡陋食物。
就連素食者,都像是品味名貴的比賽冠軍茶一樣,細細品嘗著簡單的碎菇濃湯。
不小心把眼淚滴進了湯水也豪不在意,他們只是扶著那些標有著他們名字的精緻磁碗,一杓一杓的慢慢喝著氣味單調的湯品。
遠遠看著欄杆底下的這群人,盯著他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吃著那些相形失色的簡單料理,我對祖父的景仰似乎又上升了一個等級。
雖然心中滿是感慨,可我的視線最終還是回到了父親身上、回到那道拒絕飲食的悲愴側影之上。
「父親!」
輕輕地喊了喊父親。
我知道,父親肯定有聽見我和二叔、小姑之間的對話。
不因為別的,只看他不顧自身形象、緊緊攥起一把絨布桌巾,抓到手指都發白的模樣就知道。
「嗚......」
可他卻只是微微地搖著頭,用啜泣的聲音來拒絕應答我的呼喊。
看著如此失態的父親,我有些心生憐惜。
這二十幾年來,我從未看過他的情感如此混亂,連兒子的一聲叫喊都無力回應。
「賢侄阿!你就別管大哥了,他阿!是不可能會吃的。」
就在此時,叔叔插了進來。
我回頭一看,才發現這個高壯的男人已經在這段時間裡解決了那份屬於他的大號肉排。
厚實而修長的手指從我的眼前一晃而過,五指像優雅而穩定地端起我身前的肉盤,他露出幾分無奈、幾分早在預料之中的表情。
我看見他像是劃開薄紙一樣,輕易的用餐刀將原本屬於我的那一份老韌肉排切成適合入口的大小。
在冷冷的掃過父親的背影之後,他嚼著肉塊、張開了嘴:
「大哥什麼都好,就是一直都那麼天真、那麼固執......」
可就在他數落父親到一半的時候,坐落在包廂前方的大螢幕毫無防備的打開了——從我見到這份餐點以後再一次的打開了。
螢幕中央的那個人,赫然就是今天的主角——一位坐在特製的豪華病床上養病、卻依舊雙眼如炬的老先生。
也就是我的祖父,糖業市場的商業巨鱷「唐氏企業」的發揚者,人稱唐老的一位老爺子,在一生的名望之下把這簡單二字稱呼成為專指他一人的商業大老。
「哈哈哈哈!」
「我唐氏企業、餵養世界!」
螢幕裡祖父手持唐氏企業的商標印鑑,向著病床的升降桌敲了敲,在豪邁的大笑四聲之後,用著低沉而渾厚的聲線,對著鏡頭低頌了這一句商業標語。
「「「唐氏企業、餵養世界!」」」
隨後,樓下的親戚和祖父的員工們就像是被引燃的炸藥一樣,轟然爆響、大聲的重複著祖父的話語。
迎面而來的聲音之大、力度之沉,一道道音浪就像水面上的波紋一樣打在我的臉頰上,讓我能實質的用臉部肌膚感受到他們對祖父的愛戴。
「好!好好!這就是我唐家人該有的氣魄。」
螢幕裡的祖父明明不可能聽見此時人群的吶喊,卻還像是能預見這番畫面一樣,露出欣慰的笑容。
「再次歡迎在座的各位,歡迎你們來參加我這個老頭的葬禮。」
熟悉的低啞嗓音、熟悉的嶙峋面容、熟悉的大方坐姿,還有那熟悉的、極具威嚴的、在思考時彈著手指的習慣動作......
盯著螢幕裡,我的眼尾有些濕潤。畢竟,這大概就是祖父離開人世前的最後一段錄像了。
「小劉,也就是你們口中的劉將軍。他以前就常常說我是個幸運的老不死,跟他打了那麼多年的仗,退下來還能搞出這麼多名堂。」
「不過......現在我這個老不死終於要死囉!哈哈哈!」
當然,同樣熟悉的還有祖父他那獨出一格的幽默。
「哈哈哈哈!」
影片的中的他不知道為何異常興奮,明明是說著自身的死去和消亡,卻像是面對一個全新的挑戰一樣,在病床上笑得神情開朗。
「總之,播放這段影片的此時,宴席應該已經接近尾聲了吧!」
在幾秒的瘋癲狂笑過後,祖父他把枯瘦的右手按在病床桌上、湊近了鏡頭,換上一個興味十足的笑容。
「不知道……各位覺得料理如何?吃的開心嗎?」
我能讀到螢幕裡的笑容帶著許多滿足,也能聽見祖父拋出的問句裡滿是俏皮的味道。
在這句問話之後理所當然的,換來了整座大廳嚎啕大哭的聲音。
「嗚!唐、唐老爺子!」
「「「嗚阿——!」」」
就像是開啟了儲藏著淚水的閘門,在祖父的這句問話過後,包廂外的每個人幾乎都止不住眼淚的嚎著。
即使是坐在包廂裡的我,也能聽見底下滿是嗚咽和不停呼喊著「唐老」的悲泣。
就連風度翩翩的叔叔,此時都有些失神。
「爸......」
他臉色悵然,輕輕的對螢幕中的祖父喊了出聲。
明明不可能跨越時空聽見我們的聲音,祖父還是戲謔的把手放到耳後,做出一副側耳傾聽的模樣。
「嗯......讓我這個老不死來想,一定會是有點難吃、卻又停不下來的味道,對吧?」
「哈哈哈!最好是賣向極其美味、入口芬香,直到咀嚼的時候才發現裡面混雜著幾分難以下嚥的味覺感受,那就再好不過了!」
看見祖父在畫面裡有些惡質的笑容,同時嘲弄著自己的身體和吃著它的我們,我只能無奈的半揚起嘴角。
「哼!雖然比不上你們這些年輕的小夥子,不過老頭我每週的鍛鍊時間可也不少呢!」
「來!看看我手臂、看看這精美的肌肉曲線!能吃到這個部位的人真是賺到了!」
祖父舉起右手擺出幾個姿勢,秀著他還算飽滿的二頭肌,不過我看見的,還是衰老在他皮膚上刻下的痕跡。
「咳咳!因為身體有恙,近幾年不能太過操練核心肌群。」
「可正因為如此,肚子這邊肥瘦兼具、正是最好入口的食材。」
「哈哈哈!」
說到這裡,祖父停下來爽朗的笑了幾聲,似乎是想帶動聽眾的情緒,不過很可惜的是,即使身為年輕世代的我,面對現在的局面也笑不太出來。
我靜靜地看著祖父在病床上揮著手,擺出宣告天下的模樣。
「讓我再說一次。」
「領我遺產、受我遺澤以及那些感念我恩惠的人阿!吃下我的肉、飲用我的血、吞食那些在我屍體上生長的菌菇吧!」
這話,說得像是重度中二病末期的怪人一樣,姿態狂放、語氣輝煌。
「如此一來,老頭子我將會化為養分、一直活在你們的身體之中。」
就像祖父總愛自稱的老中二,螢幕裡的老人眼神如炬,做足了說這句話的氣勢。
「以上,是......我這個老不死在這場葬禮開頭所說的話。」
然後,才看見祖父的情緒逐漸平穩。
「接下來我要說的,還有些零零碎碎的理由。」
「老頭子我扛過幾次戰爭,在那種混亂的戰場上阿!人為了活下去、為了讓自己能夠活下去,什麼事情都能做、什麼事情也都該做……」
「殺掉敵軍以後,不從他們身上刮下一層皮的話,要怎麼表達弟兄陣亡的憤怒?要怎麼宣洩心中的怨火?」
祖父這幾話說的雲淡風輕,可我聽的卻有些不寒而慄。
「缺糧的那幾年,別說打仗的戰士,連平民都餓的發瘋,易子而食也不是什麼遙遠的事情。」
「哈!人在飢寒交迫的時候,道德感轉不了彎的那些人阿!都變成了別人碗裡的食物。」
看著祖父冰冷嘲弄的神情,我大概看見了父親之所以和祖父漸行漸遠的理由。
「哼!你們這群年輕的小子,別以為現在時代不同就不一樣。」
霸道、偏執、殘酷,即使祖父已經年邁了、和藹了,骨子裡還是根植著去不掉的強硬。
「這裡,一直都是人吃人的世界。」
他冷著臉,平靜的陳述著他所認定的事實。
停了幾秒之後,神情才稍微軟化了些,緩緩開口:
「若是你們沒有清楚體認到一點,那是在小看這個社會的惡意,也是在輕視別人對你的好。」
我環顧了一下廳內,觀察著眾人此時的表情,發現了許多張掛著若有所思的臉龐,除了……除了我那始終半掩著面,依舊啜泣的父親。
「原諒我這個老頭最後的臭脾氣,吞吃我的血肉,然後把日子越過越好吧!」
「我唐氏企業,餵養世界。」
在這一聲告誡式的低誦之後,大廳的螢幕和投影嗡鳴的一聲關了起來,先是一瞬間的寂靜壓抑,然後便是一陣又一陣低聲烘鬧的悲泣。
包廂外的光線一下子暗了下來,剩下我們眼前的螢幕還散發微光、還亮著老人獨自說話的身影,吸引著廂內所有的目光。
在這疏離陌生的沉默時分裡,祖父像是還想特別囑咐什麼似的,抿著唇思考了幾秒。
直到我的鼻子有些發酸的時候,他才緩緩開口:
「最後放不下的只有擔心一件事……只剩擔心一個人,我的大兒子。」
螢幕另一端的固執老人半垂著眼簾,在說話的同時雙手也沒閒著,慢慢把玩手中的家族印鑑,神色……很是凝重。
「畢竟是我的孩子啊!脾氣就跟我一樣硬,說走就走的離開了幾十年。連長孫都是從了母姓,直到這幾年才肯讓孩子回來看看。」
說完這段話之後,祖父不輕不重的呼出一口氣,像是卸下了什麼心理負擔一樣,慢慢回歸以往的輕鬆俏皮。
「我知道,他肯定是不吃的。」
聽這祖父篤定的語氣,我立刻把視線投向父親,因此才能看見他嘎然而止的哭泣,以及他失去思考能力般的石化模樣。
「哼!要是還有機會,他一定會跟我辯,說什麼吃人違背了他的道德底線,說什麼這違反了人類社會的善良風俗,然後連準備給素食者的熱湯都不敢碰吧!」
聽著祖父精準無誤的猜測,我放慢了飲湯的動作,仔細地讓白湯在舌尖上滾動,慢慢地用臼齒嚼動湯品中的菇段。
菇段嬌軟鮮嫩,軟嫩的就像是剛冒出芽的新生命一樣。
事實上也是啊!正如祖父方才所說,這份熱湯裡熬煮的菇類並不簡單,是以祖父死後的屍身來餵養、是用料理剩餘的血水所培育的新生鮮菇。
「阿徹這些年領導的成績可圈可點,公司交給阿徹我很放心,小芋的事業也發展的很好,一直都過得很滋潤。」
雖然我自己大概不被記得名字,但祖父此時說的兩個稱呼我很清楚,正是我身邊不遠光鮮亮麗的叔叔和小姑。
「只有這個逆子我怎麼樣,也放不下心。」
我知道祖父他人家本來就不忌口,走到生命終結的時候更是無人能攔,但是當「逆子」二字入耳的時候,我的頭皮還是有些發麻。
「唉!不過,到最後也沒跟我這個兒子說上幾句話,就要這麼永別了阿……也許跟小劉說的一樣,是我這個老不死真的太倔了。」
幸好,隨後祖父就不再叨唸,而是用食指點著自己的太陽穴,閉上眼睛說起了自省的話語。
我把視線投向包廂遠方的一個中年人,一個只有半身的戎裝,卻仍能感受到軍武威嚴的壯漢,劉將軍。
看著他因為祖父的話語而有些無奈的笑臉。我想……是阿,也只有不算外人的這個多年老友能勸的動祖父了吧!
祖父的身後事早就安排的妥妥當當,可能還會缺點什麼的,就剩我身旁這個情緒激動的中年男孩。
影片剩下的片段我大概能猜到是對誰說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入他的耳。
「兒子阿!你要清楚,從我這裡遺傳的臭脾氣可不是什麼好東西。」
螢幕裡的老人像是教訓晚輩一樣直直的指著鏡頭,可嘴裡的告誡比起以往要來的委婉,也誠懇了一些。
「你的咖啡廳小巧精緻,從室內裝潢到飲品呈現都妝點的很美,這些年來一直維持著典雅的質感,看得出來很用心在處理每一個細節。」
父親付出許多心血維護的小店一直是我引以為傲的地方,也是父親相當自豪的成果。
我不知道祖父是否曾經這樣讚美過,但依父親他在這瞬間破涕為笑的面容來看,也許……是從未有過。
「不過做生意阿!還是要圓滑一點,找人照應著。」
看父親臉上仍然掛著幾分笑意,祖父的話應該還是有用的。
但是……
「公事公辦那一套,從來就不能用在所有地方。像是前年的那兩次衛生安檢,若不是提前打了招呼,那新官上任的三把火還不直接燒到店裡歇業?」
接下來祖父的話語就讓我的笑容摻上了幾分苦澀。
我看見父親先是有些詫異,悄悄的握了握拳頭,面容開始扭曲。
「關係和交情的重要性,不管兒子你心裡認不認可,事實上都非常有用。關係和交情的存在阿……不管兒子你願不願意,都會關照著你。」
「這些,旭情他都是知道的。」
當祖父忽然提到我的時候,我有些訝異,但稍微一想倒也在情理之中。
這對父子這些年以來都拒絕對話,一直是靠別人的轉述來互相溝通,到了現在別離的時候又怎麼能忽然例外。
所以,面對父親投射過來的詢問目光,我輕輕的嘆氣、輕輕的點頭。
「雖然跟兒子說不上話,但至少、至少孫子還是很懂事的。」
螢幕裡的祖父可沒能顧慮我們的眼神交流,他拖著下巴,有些感傷的喃喃自語。
「我自己很喜歡趁旭情掌店的時候去品嘗他的花茶,很厲害的。在那裡,總能讓人感覺到心靈平靜。」
「在那裡喝茶,不可思議的會去思考一些不曾想過的事情。不知不覺的,就想坦承面對自己的心理障礙。」
聽著這滄桑嗓音無預警的連續讚揚,我好像也有些忍不住感傷,喉嚨開始發乾。
「為什麼最後還想囉哩吧唆的錄上這麼一段,大概就是因為喝了旭情的茶吧……」
祖父開場一連串的說到這裡,總算是歇了歇,端起一杯透明的清水慢慢飲下。
趁著這幾秒的沉默,正好讓我環顧四周,分散這個即將落淚的情緒。
所以我才能看見二叔獨自垂目、才能看見三姑生著悶氣,還有複雜到已經判讀不出情緒的父親,都靜靜的、靜靜的等待著祖父開口。
「我聰明的孩子阿!等我這個糟老頭走了以後,別嘔氣啦!接受家人的幫襯吧!幾十歲的人了,別再那麼置氣。」
聽到這裡,我有點想要發笑。
雖然我一直是站在祖父這邊,可關於置氣的部分,祖父可沒有資格說他的孩子。
對話這件事從來都是雙向,若是只有一方拒絕溝通的話,可沒有辦法變成現在的模樣。
可即便如此,埋藏在話語裡屬於遺願的份量還是太重太重了。
就像沉入幽暗無光的深深湖底、就像胸口放著一塊巨石般壓迫,無法呼吸、難以行動。
勉強用眼角餘光撇著父親的側臉,我想……那張臉失去血色的理由肯定和我一樣。
「嗯,差不多就這樣吧!其他想說的話,早在其他地方說過。」
祖父的語氣很輕鬆,帶著幾分愜意和灑脫,可我胸口處的氣悶並未因此減上半分。
「不過……沒喝到兒子親手泡的熱咖啡,還是有些可惜阿……」
盯著螢幕裡那杯清澈透明的純水,我先是慶幸,慶幸自己至少曾讓祖父品嘗過我的作品,然後我感到害怕,害怕我身旁的人會陷入瘋狂。
「我唐氏……餵養世界。」
於是含含糊糊的,沒把祖父最後的這句標語聽個完全,可這樣的片段……反倒也是句陳述著此情此景的合理話語。
我也不在乎形象了,端起瓷碗一口氣把濃湯飲盡,讓祖父再三提到的煲湯碎菇順著食道進入我的身體裡。
暖洋洋的,非常舒服。
「爸!」
與此同時聽見的,是父親壓抑著諸多情緒的低聲嘶喊。
他揮舞著雙拳打在自己腿上,擊打的力道很有份量,甚至能藉著地板震到一旁我的椅腳。
從來沒想過父親溫儒的面容能表達出這樣的悔恨,我覺得喉嚨有些乾澀,於是端起先前侍者奉上來的咖啡,聞香淺嘗。
略帶杏仁的甜味,咖啡香氣很足,苦味的呈現也勉強可以,就是……太酸了,酸的像是微腐發酵的檸檬一樣,烘焙咖啡豆的功力完全比不上父親的手藝。
於是我努了努嘴,把咖啡放回杯碟,輕輕向外推開。
而當我回頭看向父親,看到的是他努力平穩著情緒,緩慢而慎重的把屬於他的肉盤和濃湯拉回身前。
他抹乾了眼淚,巍巍顫顫的抬起頭,和自己的弟弟妹妹對視。
「 阿徹、小芋,這些年……這些年辛苦了。」
在父親說話的當下,我看見叔叔和小姑立刻拋開了先前的情緒,吃驚的睜大了眼睛。
我有些悵然。原來在他們的眼中、原來以他們一起長大的過往經歷來判斷,父親他即使到了這種時候也是不會低頭服軟的嗎?
足足楞上兩秒過後,叔叔首先軟化了表情,如釋重負的咧嘴笑著。
「大哥你見外啦!自家人,不辛苦。」
這是一句有些鼻音,但是相當坦承的話語,不僅表示著說話者的意思,就連一旁靜靜觀看的小姑都露出滿足的笑容。
在這個瞬間,幾乎可以看見父親的淚水又要奪眶而出。
「……謝謝。」
沉默了數秒過後,父親才用酸澀的嗓音吐出這兩個字。
包廂內一片寂靜、卻已經不再壓抑,就是靜靜地看見父親他顫抖著切開盤中的肉塊,緩緩將其放入口中。
一口接一口、一口接一口的逐漸把這份「有點難吃、卻又停不下來」的餐點吃了個乾淨,連碎菇濃湯都沒剩下半滴。
晚霞美景、海風輕撫,有點鹹、有點冰涼,就像祖父最後的愛一樣。
後記:
文中提到的西裝品牌「GAUTE」,是一間台北的西裝訂製品牌,一向風評不錯。
價格雖然不低,但還沒脫離中產上班族的消費水準,並不算是無法高攀的奢侈品。
之所以選擇這個品牌,要以文中主角的二叔,也就是唐家下一代繼承人的經濟水平來揣摩。
在他看來,「GAUTE」近幾年雖然稍有名氣,仍舊只是當代年輕人的自創品牌,其品牌價值還需要歷史的沉澱。
對這個事業有成的青年來說,是一款相對休閒的日常裝束,是為了貼近年輕人、為了在父親的葬禮上減少和姪子之間的距離感而做出的選擇。
當然,你我如文中主角這樣的銅板平民肯定是完全、完全看不出這番心思的。
敬祝,父親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