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與他初見,在錦東城的玉漱樓裡。
正好是西府海棠出落亭亭的時節。遠方枝頭的海棠花,白裡透粉,花緣被一層淺粉色給浸上,嬌裡藏狷。
她自幼被起了雲雀為名,只因她生來有著一副曼妙清亮的歌喉,以及一雙慧黠的眸。不似別的,獨獨就似那玲瓏脫塵的雲雀。
有多少人來到錦東,只為一睹她的顏容,親耳聽她唱上一曲。而後莫論千金散盡,揮霍潦倒,也都能堪堪一笑,置之不理。
彷彿那一聲啼鳴,就足以撫平後續半生的蒼涼。
「小姐,我方才去前頭看過,就快輪到妳了。」說話之人的聲音輕輕柔柔的,帶點甜膩,是個女孩兒。她提筆蘸起一層畫眉墨,細手細腳地畫上雲雀眉梢,將她原先那層淡如飄煙的眉塗得黛黑。
「梅酒,妳小心些,別畫歪了。」雲雀雙眸沉靜,不因梅酒的話而有所著急。她伸出纖長的尾指,素手沾起艷紅色的唇脂,輕點上自己抿起的粉唇。
直到妝容梳罷,她才從容起身,讓梅酒替她披上外衣。烏黑的長髮高高挽起,繫成髮髻,插上五寶玉釵;衣上金鳳成雙,紫袖昂揚。分明是驕奢如帝王的服容,穿在這名青樓女子身上,卻顯不出一絲半毫的違和。
彷彿那衣裳,天生就該是屬於她的。
一牆之外,玉漱樓已是滾滾熱鬧,喧囂鼓譟,多少人引頸盼著她的登場。可那些喊聲,終究都傳不進雲雀的耳裡,動搖不得雲雀的眼色。
一步、一步……雲雀穿過房門邊屏風,緩緩走向薄牆之後,那個為她悉心布置的戲台子。
絳唇似血,幽眸如湖。
若這天下只有一人,能以青樓女子之身,與萬千風流雅士齊名並論,那便只能是她。
是她,雲雀。
叮!
一聲琴音錚錚,宛若金銀擦碰,清脆嘹亮。那琴聲一出,宛若遞下一道緘默的噤聲令,場中再無任何一道雜音敢響起。
所有人的呼吸,彷彿都被這陣琴韻給牽扯住。明明是單調的琴聲,卻像繞在指尖的筆,挑弄得人心癢難耐。
雲雀從來就不是世上最拔尖的琴師,但她的琴,確實有她自己的風骨。
「那就是雲雀嗎?」台下有名初次來訪的人,低聲扯了扯同行人的衣角。
「對,不然會是麻雀嗎?閉嘴,仔細聽。」那人點點頭,卻無暇挪動眼神,雙目灼灼地望著雲雀。
「哦……可、可是,她不是唱歌的歌伎嗎,怎麼不唱啊?」
「嘿,吵什麼,再吵就叫你上去唱!安靜些,仔細聽!」那人接連被煩了兩次,猛然轉首瞪著眼睛,差些就要伸手甩巴掌了,「她一向都是這樣的。」
是了,她一向都是這樣的。
雲雀出場時,總會帶上一柄花梨木琵琶。每每到她登上戲台,一共只會有三首曲。
第一首,只樂不唱。
琴曲過後,雲雀隨手空撥了兩下琴弦,便將那柄琴隨手提起,立時有人上前接過。
而後,她緩緩地抬起指尖,像是要追逐星辰一般,仰起了頭,動聲啟唇。
第二首,不樂只唱。
雲雀的歌聲像一根針,細而長。當唱到高音時,她的歌聲彷彿能鑽入兩耳之間,最細縫的深處,悄無聲息地扎入腦門;待到低音,便如江底沉潛的冷月,波光淋漓,卻看不得半分真切。
初聞之時,仍不覺歌聲已啟,待得回神,那歌聲卻已是繚繞千百回不止,將整顆心,整條魂都緊緊攢住,宛如要掐得人窒息而死。
彷若能讓人目盲、暈厥,直至五感盡失。這便是雲雀的歌。
至到第三首,才見得雲雀重新捧回琵琶,端坐下,十指梳動琴弦,伴隨歌聲悠然奏起。
一場怒艷的狂雨挾著海棠跌落。每聲琴音都似一層階梯,直將雲雀的歌聲送入凡人所不可及的境地。
在那歌聲的盡處,也許會是一場繁華,也許會是一片荒蕪。
一直到曲子尾聲,雲雀才收回眸光,冷眼掃視過今日到場的尋芳客。
眾人還在為雲雀的歌聲醉心,半顯癡迷的陶醉神色,雲雀已不知從這個戲台上見過多少次了。
可今日,卻是不同。
哪怕周遭都是癡迷之人,但見人群之中,仍有一名男子提壺慢飲,彷彿被隔絕在這陣歌聲之外。
那個瞬間,她與他相望了。他甚至刻意地勾起嘴角,笑了笑。
她從沒在其他的任何一個人身上,能見到如他這般的身姿。彷彿萬千天地的光輝,都是為他而生,為他而焚。
─
待一切收拾完畢,準備歇下,已是夜盡天明之際。微光從雲層後溢散開來,染得雲霞通透橙紅。
梅酒散落著一頭的柔髮,髮長及肩,在她面前的桌案上,擺了一層又一層,琳瑯滿目的吃食。
「哇,這麼多?」她望著那疊零嘴,從其中掏出了一個,「還撒了金箔?小姐,大家都覺得妳只愛這些金銀呢,專送這些東西。」
「那正好,妳就多吃點吧。倘若以後有一日沒銀兩花了,就把妳拿去銀樓典當換錢。」雲雀淡淡地掃了一眼,又回過頭,將臉上的妝給卸了。
「這……我若吃完,又要肥了。只怕到時候不是去銀樓典當,是去肉舖秤斤兩了。」梅酒雖嘴上嘆了口氣,還是抵擋不住誘惑,從桌上拿起了一個,吧唧吧唧地吃了起來。
這時,窗邊一陣聲響傳來。雲雀與梅酒對視一眼,都確定了不是自己聽錯,窗外真的有動靜。
雖說外頭天色已亮,但窗頭驀然給敲響,怎能不駭人?梅酒嚇得連吃都顧不上了,直想鑽進棉被裡躲起來,裝作不聞不問,什麼也不知道。
但她可是雲雀身邊唯一的丫頭,說什麼也不能讓小姐去犯這種險事。
梅酒深呼吸一口氣,吞了口唾液,才鼓起勇氣推開窗。
窗一開,但見一名男子踏在樓角突出的木樑子上,斜身倚牆,竟是攀著外牆而來。
是朝著雲雀一笑的那名男子。
「你、哇……呀!」梅酒見有人闖入,嚇得臉色煞白,急忙就想大叫,卻讓男子給率先摀住了嘴。
「雲雀姑娘,我能進來嗎?」男子輕聲問道。他的聲音似是煦朗的風,溫和清雅,拂掃過整間寢室。光是聽著,彷彿就能減退雲雀心頭的幾分困倦。
雲雀沉默半晌,明知不合規矩,還是說道:「梅酒,讓他進來。」
梅酒被摀住了嘴,只能睜大眼睛,連眨了兩下,再點點頭表示知道。見雲雀允諾了,男子才鬆開梅酒,徑直走向房內。
「你……這裡可是三層樓,你怎麼上來的,不要命啦?還有,你是怎麼知道小姐住哪的?」梅酒的嘴一被鬆開,跟在男子身後,機哩呱啦地問了起來。
男子還是那樣隨意的笑,說道:「區區小事,不足掛齒。姑娘還是忘了吧。」
「不,這要我怎麼忘呀……」梅酒還想追問,但男子已是走至雲雀面前。
「曾聞這錦東城有三好。樓好、酒好、雲雀好。前兩好,不過爾爾,打不動我的心,唯獨雲雀姑娘的一曲高歌……」他只手提著酒壺,用指尖恰好地掐住了壺口,「今日一見,果真不虛此名。雲雀姑娘的歌聲,足以顛覆我平生所見。」
如此近的距離,雲雀能聞到那名男子身上的酒氣。可說也奇怪,酒味雖濃,雲雀卻清楚得很,男人沒醉。
也許是因為,那男人的眼神清澈得不可思議。
「但你並未因為我的歌而動容。」雲雀說。她從未想過,自己會有說出這種話的一天。
「姑娘好眼色。」男子莞爾。
「既是動搖不了你半分,又何來顛覆可言?」雲雀不自覺咬住了唇,將粉唇咬得慘白。
那男人掛在嘴角的淺笑,彷彿是在嘲笑她,與她的歌聲。
「姑娘此言誤了。」男子裝模作樣地瞪大了眼,連訝異都顯得虛偽,「我所言不假,雲雀姑娘的歌藝無人能出其右。」
「只是……」說到這,男子刻意頓住了。
「只是什麼?」雲雀冷視著男子。
「一首歌,沒有能唱予的對象,又何來的動人可言呢?」男子道,「姑娘,妳從未為了任何一人而歌唱,不是嗎?」
直到這時,雲雀才驚覺,眼前這個帶著酒氣,笑容不羈的男子,竟是有著一雙能看透人心的眼眸。
他的瞳確實是清澈的,但他的眸光,乃至於他的眼尾,盡是鋒利得像一柄匕首,能夠一刀剖開她的心,將她給看得仔仔細細,無所遁形。
「跟我來。做我的人,為我而唱。」男子俯低身子,輕靠在雲雀的耳畔,宛如囈語般淺聲說道。
「不只是這錦東城。我要讓全天下的人,都聽見妳的歌聲。」
那是她與他的初見。是她雲雀,與他溫琴的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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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雀與溫琴的婚事,並非如後世盛傳的那樣,是在溫琴起義成王後,雲雀看上了溫琴的霸業,才委身相嫁的。
寧和三年,新帝即位後的第三年。雲雀與溫琴成婚,在起義的前一天。
那一夜,柳情依依,曉風殘月。時間留不得他倆良辰美景,就連鳳冠霞帔也被疏略了。
只有一爵暖酒,兩支紅燭,她便許了他一生,許了這一生的歌。
「要我為你唱一首祈福的歌嗎?」飲了交杯酒,他倆就是夫妻。雲雀望著這名即將被她稱作夫君之人,淺淺地掀起了笑容。
「不必了。」溫琴依樣回以一笑,「我的勝利,不需要祈福。」
「你又不讓我唱歌了?」雲雀抬起那細長的眉梢,說道,「打從離了玉漱樓,你可知道我有多久沒唱過歌了?」
「自然是知道的。」溫琴伸手,指背擦過雲雀的頰,流連輾轉,而後輕聲說道,「等我回來,不論妳要唱多少曲,就算聽到雙耳都聾了,我也聽。」
「能聽我的歌聲聽到耳聾?天底下可沒有這麼好的事。」溫琴的一席話,把雲雀逗得笑了出來。她擰了一把溫琴的手背,卻是再不捨得放開,緊緊握著。
「等你回來,我的夫君。」
至溫琴奪得黎王的名號,攻下半壁江山,一共只花了半年時間。
舊朝積弊不能改,即便新帝繼位仍不見改善。於此之際,降世以贖救蒼生的那一顆燦星,正是叛軍之首──黎王溫琴。
普天之下,縱有不識皇帝之人,也斷不會有任何一人不知黎王溫琴。
「鄒宇。」溫琴一身戎裝,遙望著十里之外,皇都所在的方向。
那裡有著他畢生崇高的光榮,那裡注定是他該登上的位置。
溫琴的副官被喊了名字,立刻湊上前去:「末將在。」
「替我送一封信。」溫琴說道,「一個月後,我要雲雀到這皇都來。我要將這無上的光輝,親手致送予我的皇后。」
只一句話,而後又是金戈鐵馬,殺伐再起。
「我想不到給妳的這座宮,要起什麼名才好。」溫琴攜起雲雀的手,在二人面前的,是一座長寬十丈,高有三層的殿闕。
打他攻下皇都的那天起,他心底就認定了:距離主宮最近的這座西側偏殿,他定要讓雲雀住在這裡。
往後,他定要日日來尋她,聽她唱歌,同她談歡。像是將她倆這兩年裡失去的每一天都給補回。
「叫雲雀宮怎麼樣?」想了想,溫琴側首望著雲雀說道。
雲雀牽著溫琴的指尖,卻是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雲雀住在雲雀宮?我還真想不到比這更沒新意的名字了。」
被雲雀當面奚落,縱使溫琴已是千秋一帝,仍不改臉上淺淺的笑顏。他伸手輕撫雲雀的髮梢,在她額上落下一吻,說道:「我可是盡力了。沒辦法,既然妳不愛,只能由妳親自起這個名了。」
他喜歡看雲雀無奈時嘆氣的模樣;喜歡看雲雀微慍時皺起的眉間;喜歡看雲雀嬌羞時──縱然那並不常見──染紅的臉色。
雲雀就像溫琴心底的那座皇都。如今他所攻下的一切,只是為了給自己一個配得上她的名位。
他要她做這世間景仰的存在。不只是歌伎雲雀,還要是與他偕手到老的帝后雲雀。
眼見溫琴兩手一攤,撒手不管,倒是讓雲雀不禁失笑:「你說你是皇帝,我看更像個無賴。」
「無賴才好。若不是無賴,哪來的膽子夜半爬牆,直鑽進雲雀姑娘的心房裡?」此時,溫琴驀地一把拉過雲雀,從後環擁住她的肩頭。
雲雀回首,才發現那雙炯炯瞳光,正盯著自己的面龐,好近好近。
在這連呼吸都能感受得到的炙熱距離,她也恰好地回望了。
「誰說你鑽進我心房了?」雲雀刻意抬高了聲,咬著唇別過臉去。
溫琴知道雲雀的這個小動作。每當她心思起伏,都會忍不住地咬唇。
「我沒有嗎?」溫琴反問,鼻尖依偎在雲雀的頸邊,「我將自己的這顆心都給了妳,妳卻說我進不得妳的心。可是讓我心傷得緊,都要成病了。」
溫琴在耳邊呢喃的一語,反而惹得兩人都嘻嘻笑出,不自覺將彼此擁得更緊。
「我想好了,這座宮的名字。」一直到兩人的笑聲散了,雲雀才拾起神色,從溫琴的懷中抬起頭,輕聲說道。
「叫什麼?」溫琴問。
「叫……」雲雀頓了頓,說道,「無晴宮。」
溫琴哦了一聲,略一停頓,心中已然明悟:「『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他說道:「把日出都贈給了我,自己只留下雨天。雲雀,妳這樣,不苦嗎?」
雲雀只是沉沉地看著他,過了許久,才將臉轉開:「就你最無恥,以為每個人的無晴,都是對你有情。」
她既說不出否認的話,卻也沒敢直白地認了。身後這個能在一念之間,道破她心思的男人,雲雀感受著他的體溫,只覺得耳根微微燙著,連心也是。
「別人的情怎麼樣,不重要了。」溫琴笑了。自他從武以來,很少能笑得這麼舒心,這麼開懷的。
「只要妳的情是這樣的,那便足夠。」
雲雀望著眼前這人的面龐,忍不住抬起指尖,將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都細細地撫了一遍又一遍,像是想讓指尖記住這個人的容貌,再不願忘。
你知道嗎,溫琴?雲雀抿唇,她有好多好多話想告訴這個男人──這個只屬於她的男人──可話到口邊,卻總是一個字也吐不出。
不只是情,就連我的歌,都已經許了你,早在你出現的那一夜。
此生除了你,我再不願對任何人唱一句歌了。
除了你。
「要和我進來看看嗎?」雲雀牽起溫琴的手,說道,「我好久沒唱過歌了。我唱一首給你聽聽?」
「好……」溫琴點了頭,正想允諾。此時,後頭卻有一人快步趕來。是溫琴從前的副官鄒宇。
鄒宇見了二人,單膝跪地:「參見皇上、皇后。皇上,諸位侯爵都已經就位,正恭候著。」
雲雀和溫琴對望一眼。她仍牽著溫琴的手,半句不語。既說不出挽留的任性話,卻也無法坦然地讓他走。
溫琴亦是躊躇的,可他的躊躇沒能持續多久,心中已有決斷:「等我,我很快就來。」
雲雀停頓片刻,才露出輕笑,淺聲說道:「嗯,你去吧。我等你過來吃晚飯。」
說完,她率先鬆開了溫琴的手,讓梅酒牽著她進宮去了。
縱然背身時,她又不自覺地咬起了唇,可她終究什麼也沒說。
她不會說的,因她不願做那樣的人。她生來就該是昂首高歌的雲雀,只能恣意地飛,不願做乞人垂憐的孔雀。
那一夜,溫琴並沒有來。
哪怕雲雀在廊上等得睡著了,一夜涼風過去,猶等不見正殿裡燈火歇下的一刻。
玉漱樓裡,溫琴叩窗而來的那個晚上,回想起來,分明還像昨日之事……
可一切,早已是好久、好久之前了。
─
「梅酒。」窗外望去,天邊下了幾瓣的雪,正是白梅與雪花爭寵的時節。屋內紅爐燒暖,滿是熱氣。
冰天霜地,白靄蒼茫。
「小姐……唉唷,不是。娘娘,在!」梅酒踩著輕盈的腳步踏來,牽起雲雀的手,就近站在身邊。
「都三年了,我還是喊不習慣這聲『娘娘』。」梅酒嘟起嘴。如今的梅酒已是亭亭少女,若非雲雀不捨,梅酒自己也不願,早該是出嫁宮外的年紀了。
「喊不習慣,就別喊了吧。我也從沒聽習慣過。」雲雀眉眼微歛,側首說道。
雲雀的容貌,此刻看去卻是那般的淡,宛如一陣輕煙,連淺風都受不住,隨時就要消散而去。
梅酒看著不忍,特意取過一件厚氅,趕緊掩在雲雀的肩頭。蓬鬆的軟毛恰好遮住了雲雀蒼白的面龐,為她添了點生氣。
「那可不行。您是這天下唯一的皇后娘娘,也是我唯一的皇后娘娘。」梅酒挽起雲雀的手臂,緊緊地扣在掌心。
偌大的無晴宮,被紛紛白雪遮蔽。二人的步伐踏落庭院的徑道,還來不及回首,那足跡旋即被飛雪遮掩。
一步之隔,雪泥鴻爪。
「娘娘,您想走路,我陪著您就是,快別苦著臉了。今日是皇上的生辰吶。」梅酒柔聲勸道,可雲雀仍是低著頭,置若罔聞。
梅酒暗嘆口氣,卻無語可說。溫琴正候著她倆,是以她們只能繼續往前,繼續走下去。
「若我苦著臉,他會更加在意我嗎?」過了許久,才聽得雲雀悶聲道了句。
「娘娘……」這時,梅酒率先停下腳步,卻沒放開雲雀的手。
「娘娘,您這樣,值得嗎?」梅酒說著,眉心緊緊地揪在一起,「您本該是玉漱樓裡眾人景仰的雲雀。雲雀從不會露出這樣的神情,從不會祈求誰的憐惜。」
她望向雲雀的目光裡百感交雜,連她自己也說不清,該是什麼樣的情緒。最後,梅酒卻是再不忍看下去,別過了頭。
而雲雀,則是怔怔地站在原地。那十五少女的眸子,竟是讓雲雀徹底愣住了。
她從沒想過,會從梅酒的身上,看見對自己的悲憫。雲雀向來是喜歡梅酒、心疼梅酒、保護梅酒的。
可曾幾何時,她竟是淪落成了,需要那個楚楚少女,反過身來憐憫的人了?
「連妳都覺得……我很可憐嗎?」雲雀的瞳孔倏地撐大,像是看著梅酒,卻又像是誰也沒望著。
她握住梅酒的手不自覺地加大了力道。
「連一直在我身邊的妳……也覺得看不下去了嗎?」雲雀又問,這一次,她甚至咬住了唇。
「三年以來,連一首歌都唱不出的我,很可憐,對吧?」說到這,雲雀突然笑了。
那抹笑容,蒼白更勝周遭紛沓的雪。彷彿是一匹弔唁的白布綾,正緊緊地糾纏在雲雀的頸上。
「娘娘……」梅酒輕念了句。她想伸手輕拂雲雀額前的髮絲、臉頰,卻怕任何一次的觸動,都會讓此刻的雲雀支離破碎。
眼前之人,本該是她心目中那個無堅不摧,一往無前的雲雀小姐,可如今,她除了是皇帝溫琴皇后娘娘外,好似誰也不是了。
梅酒突然覺得好想哭,好想告訴許多年前的那個自己,千萬別要打開那一扇窗。
千萬別打開那一扇,會讓小姐在無數個夜裡,暗自淚下的窗。
可一切,好像如何來不及了……
看著風雪中,身姿單薄的雲雀,梅酒覺得,雲雀好像隨時都會從自己的眼前消失。
她想保護這個人,哪怕……哪怕,只能守住她的歌聲。
梅酒深吸口氣,緩緩說道:「娘娘……不,小姐。」
「我們,再唱一次歌吧。」
金鼎殿上,歡騰的歌樂從沒停歇。殿的正中央,近百名舞姬揮動盈盈紅袖,笑面生風。不知哪名侯爵從西南特意帶來的舞姬,舞不凡,人更不凡。
溫琴倚坐龍椅,半躺的姿容,左手還牽著雲雀的手腕。席上曾有幾十,甚至上百人來與她和溫琴敬酒,口中滿滿的吉祥話,從壽比南山一路說到百年好合,哪怕今日並不是她和溫琴的大婚之日。
看著溫琴帶笑的側顏,雲雀突然明白了緣故。
今日是不是他倆的大婚之日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句話溫琴愛聽,他們崇高的皇上愛聽,那便行了。
哪怕跪拜在自己跟前敬酒的這些人,雲雀半個也認不得,喊不出名字,那也是無所謂的。
「皇上。」這時,雲雀驀地站起身來,於此同時,梅酒立刻取來一雙酒杯。
「臣妾不勝酒力,先告退了。這杯酒,算是臣妾給皇上賠的不是。」那一雙酒杯,其中的一只被交到了溫琴手中。
「也好。」溫琴拿著酒杯,細細地凝望著雲雀的眉眼,「從我倆大婚之後,卻是沒有機會,能再與妳這般飲酒了。」
雲雀的指尖微微一顫,連酒也差些灑了出來。可最終,她還是忍住了。
「敬皇上。」說完,她將酒一口飲盡。
臨別之際,她垂首,在溫琴的頸邊附耳說道:「今夜來找我吧。有一首歌,我無論如何也想唱給你聽。」雲雀說道。
「今夜……」溫琴聞言,愣了片刻。他皺眉道,「諸侯在列,只怕我難以抽身。」
「這首歌,過了今夜,就再也唱不出了。你一定要來。」只留下這句話,雲雀轉身離去,不再回頭。
越近子夜,風雪越是急驟。宛如有一片遮天的白幕,將夜色都給染白了。
「他終究是沒來。」雲雀坐在桌邊,桌上擺了一壺溫熱的酒,與燒燙的火爐。
若他來了,也許會沾染得滿身風雪,急需這只火爐來暖身;可他沒來,那這火爐,又該用來暖誰呢?
雲雀望著火爐,爐底暗紅色的碳塊熒熒燒灼。她伸長了指頭,就要觸及那火爐的爐心,彷彿是冰雪天裡受凍的旅人,在祈求那最後一絲的溫暖。
「小姐。」就在她的指尖要碰觸到爐炭的一霎,被梅酒握住了。只見梅酒搖了搖頭,「不值得的。」
不值得。
「是呀,不值得。」說著,雲雀卻是慘白地一笑。她梳化起了和那時在玉漱樓一樣的妝容:黛眉紅唇,紫袖金鳳;她等著那日曾見過的人,那個匯聚了天底下一切輝煌於一身的男人。
可子夜已過,他終究是沒來。
就像這三年裡的每一個夜晚,她都候著他,可他從沒一次到來。
一生太短,能有多少日子用來等待?
她想,她的等待終究是要落空了。
喀、喀……
這時,窗邊一陣輕響傳來。雲雀和梅酒對望一眼,都確定了不是自己聽錯。
那裡真的有人。
梅酒輕按住了雲雀的肩頭,由她去推開那扇叩響的窗。窗外,是溫琴。
「我來了。」溫琴撥開外袍的帽緣,抖落一身霜凍。俯在他頸邊、腕上的飄雪化溶成水,將他的衣裳染得濕了。
「嗯,你來了。」雲雀就這麼坐在桌邊,靜看著窗外的那人。
那一夜他也是如此,推窗而來。
可惜,子夜已過,他終究是遲了。
雲雀將溫琴引入房內,讓暖爐燒熱他的掌心,替他斟上一杯酒。火燭之後,溫琴的瞳光似乎比暖爐更加熾熱,他望著雲雀,還像是無數年前的伊人。
溫琴說道:「妳為我唱的這首歌,我曾錯過了無數次。五年後的今天,終於能聽見了。」
五年。
從她倆在玉漱樓初見那日,竟已是五個年頭,二十個季節。
「那你可要聽好了,我為你唱的這首歌。」雲雀說道。而後她站起身來,輕撫了兩下衣袖,就要啟唇。
「妳不彈琴嗎?像從前那樣,三首曲子。」這時,溫琴卻是問道。
雲雀一愣,不自覺地走了神,而後,她忍不住失笑。搖搖頭,她道:「多久的事了?現在早就不會彈,忘了該怎麼彈了。」
雲雀說話時,那雙紅唇,宛如能滴出血來的豔紅。
「這樣啊。」溫琴輕點了點頭,莫可奈何,「那往後,我定要日日督促妳,讓妳早日記起。」
往後嗎?雲雀還是笑著。今夜,她彷彿將這三年來,連帶著未來的一切笑容,都給用盡了。
最終,她啟唇,一聲細若游絲,卻如何也撕扯不斷的高音,從她的喉頭散開:「啊……」
漫天落雪,彷彿在雲雀發出歌聲的瞬息間凝結了。一片冰霜裡,只剩這陣歌聲還未止歇。
蒼穹靜謐,萬籟無聲。雲雀的歌卻生生刺破一道裂縫,成了天地間唯一的聲響。在這陣歌聲的中心,溫琴輕閉雙目,任由歌聲攀爬進他的呼吸,感受著直入骨髓的疼痛。
從初見那日他便知道,這才是雲雀的歌。
這輩子,雲雀從沒有哪一次,唱得如今日這般,聲嘶力竭。
為了唱出這首歌,她足足耗費了五年。那麼,她的下一首歌、下下一首歌呢?她又該花幾個五年來等待?
那歌聲一路攀登至極高的頂峰,而後一霎,卻是驀然停頓。彷彿在夜幕之後的破曉,本該是光輝消融烏雲的時分,卻遲遲不見期盼之中的烈陽。
五年,她能有幾個五年?
歌聲戛然停止,溫琴驚訝之餘,不由得睜開了眼。但見一道銀光乍現,與雲雀滿是淚痕的臉龐。
那匕首來得太快,溫琴已是無法躲避。
直到匕首劃過脖頸,溫琴感覺到一陣疼痛,他才意識到發生何事。
「我曾以為你愛我,你屬於我。可我後來發現,我錯了。」雲雀咬緊了唇,咬得唇上鮮血橫流。話語從她的唇隙淌出,「你生來,就屬於那熙攘的無上輝煌,不屬於我。你這一生,從來沒有一絲一毫屬於我……」
「從來沒有。」
「你可記得玉漱樓的那一夜,你曾對我說了什麼?」
記得。
我記得,一直都記得,沒忘記過。
溫琴無力癱倒在地,仰望著倒持匕首的雲雀。他伸長了手,想親手拭去她頰邊的淚,想親口告訴她:「別哭,我捨不得妳哭。」
很多年前,他曾想這麼說的。
可那些話,已經來不及說出口了。
「我把自己的情、自己的歌,都許給了你;可你,又給了我什麼?」哪怕淚已如碎雨零落,雲雀紅唇微張,卻是說什麼也不願讓自己哭出聲來。
「我生來,就注定只該是啼鳴的雲雀,而不願做乞人垂憐的孔雀。」
那匕首上沾著溫琴的血,還溫熱著。
雲雀終歸是愛他的。哪怕只是這匕首上的一滴血,她也捨不得他一人孤零。
沒有了他,她的歌,終歸是沒有了能傾訴的人,沒有了再唱下去的理由。
若此生我再也不能歌唱,那麼……
不活,也罷。
雲雀提起刀鋒,反手抹過脖頸之時,院落裡的西府海棠似也倏然綻放,跌墜進這場晚冬的殘雪,卻旋即被寒雪捂上,消殞得不留痕跡。
白的膚,紅的血。
與那聲唱不盡的雲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