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自己的情緒變成數字是什麼感覺？
她遠遠的看著被同學圍繞在中間的班長，忍不住這麼想。
今早剛進教室時，班長就有意無意地向別人展示手上的手環，大聲和朋友討論自己昨天動手術的經歷。一到下課時間，立刻有一群人圍繞在她身邊。大部分的話題都繞著『動手術會痛嗎？』和『看到自己的幸福指數有什麼感覺？』打轉。
看到親近的同學成了戴著手環的一份子，她忽然有一種自己很快也可以加入其中的感覺。
再一年左右，我就可以去動手術了。
戴上手環，就像向別人展示自己已經成年的證明。
身旁傳來椅子摩擦地面的聲響，她回過神來，發現坐在她斜後方的少年站起了身，直直走出教室。她愣了一下，趕緊跟著走了出去。
他看到了？我剛剛是不是露出羨慕的表情？
她看著他的背影，放輕腳步，忍不住笑了出來。你剛剛果然在裝睡。從班長炫耀她的手環開始，少年就一直趴在桌上睡覺。
她能想像他當時不爽的表情。
你之後就算成年了也不會去動手術吧？不管到了幾歲都不會在腦中植入晶片。
少年像早知道她跟在身後似的，走到社團大樓二樓一個無人的走廊底端，身體靠在圍牆邊，看向她，第一句話就丟出炸彈。
「妳之後也打算去動手術嗎？」
果然被看到了，我那時候真的露出了羨慕的表情嗎？
這是他第一次問她這個問題。
在先前的談話中，他曾好幾次透露對情緒感受器的厭惡和不滿。
把情感簡化成數字，妳不覺得這樣的人類很像機器人嗎？情緒，遠比那個還複雜、豐富多了，絕對不是能用數字輕易概括的東西。他說，在他眼中，現在的人類一旦動了手術就會變得越來越像機器人。
明明在這個理所當然認為成年就要去動手術的社會中，那些不動手術的人會被視為怪胎，但身為少數人的他反而覺得那些在腦中植入晶片的人才是怪胎。
她避開他的視線。
「這個……我也不確定耶。」她遲疑的回答，試著用笑容蒙混過去。
「你呢？你會去嗎？」
少年像是覺得她早就知道答案般沉默不語，視線越過她，望向遠方。
「妳覺得，人類擁有這個東西之後，真的會變得更幸福嗎？」
※※※
林雙被鬧鈴吵醒，猛然睜開眼睛。
白色天花板出現在視野前方，她喘了幾口氣，意識到自己正躺在床上。
夢到以前的事了……
她按掉鬧鈴，手機螢幕顯示出一行字。『和委託人辰已先生見面，12：30在雪露』。
林雙閉上眼睛，把手機放到一邊，感覺腦中彷彿還殘留著夢中的畫面和聲音。
幾分鐘後，她換了一套服裝，走出家門。穿過街道來到公車等候亭時，一個在大街上發傳單的女孩向她遞了一張傳單。「歡迎參考看看喔。」
那是一個剛開幕的豬排蓋飯店的宣傳廣告，除了一行大大的『來厚豐家，幸福指數直線上升！』外，下面還密密麻麻的排放了一堆手環面板的照片，寫著：根據五十個人的食用測試，每個人用餐後的幸福指數平均上升了23點。
現在似乎很流行這種宣傳方式，找一群願意提供自己的幸福指數的客人來參與試吃活動，再把他們的指數上升幅度當成宣傳噱頭。
林雙看了一眼，隨手丟到附近的垃圾桶內。
上了公車後，她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右方玻璃上一張顯眼的宣傳廣告映入眼簾，是由知名女星代言的水果茶。當她看到那句幾乎是一成不變的文案——『早晨一杯愛亭薄荷水果茶，幸福指數UPUP』時，忍不住在心裡吐槽了起來。
又來了，怎麼現在每個廣告都要跟幸福指數扯上關係？就不能有點新意嗎？
林雙看向公車內的乘客，除了小孩外每個人手上都戴著一個手環，有不少人正盯著手環上的面板看。
她是沒有手環的那個。
在別人眼中，大概是個怪胎吧。
不知道這次的委託人是個怎麼樣的人？當她看到他提議的見面地點時，在螢幕前足足愣了快五秒。
好巧，太巧了。
等一下一定要問他喜歡這家餐廳的哪裡。
林雙戴上無線耳機，用手機收聽廣播。
女主播的聲音清晰地傳入耳中。
『幸福指數科技上市至今雖然才短短十年，卻幾乎改變了所有人的生活，根 據統計，年滿十八歲以上的人口已經有八成以上都有在腦中植入情緒感受器……』
咦，已經十年了嗎？
距離那個劃時代的科技上市至今已經十年了啊。
她看著車窗外倒退的風景，又想起了方才做的那場夢。
現在的人類，有變得更幸福了嗎？
十年前，以提升全民幸福為宗旨的企業發明了能夠偵測人類大腦中情緒反應的情緒感受器。只要動手術將晶片植入腦中，它就會將偵測到的情緒化為數值呈現在手環的面板上。
情緒感受器能夠以秒為單位，即時偵測所有的情緒波動。正面情緒越多，數值越高。負面情緒越多，數值越低。總數值共一千，通稱為『幸福指數』。只要年滿十八歲，就能動手術植入晶片。動完手術後，會收到一只和腦內晶片連線的手環，將指紋按在面板上，經掃描確認無誤，就可以看到自己的幸福指數。
『現在妳想要表達自己很開心，有多開心呢？不需要搬出一堆形容詞，只要出示妳的幸福指數就夠了。如果妳的幸福指數大於五百，就表示正面情緒高過負面情緒。幸福指數科技企業的創辦人表示，情緒很重要，非常重要，是衡量一個人生活品質的關鍵指標，擁有情緒感受器，妳能即時知道自己正處於什麼樣的情緒狀態中，只要好好善用它，每個人都能過上更幸福的人生……』
不遠處，聳立在餐廳招牌上的巨幅廣告看板映入眼簾。林雙摘掉耳機，連著手機一起收進包包裡。
下了車後，她站在馬路邊，在等紅燈的空檔望向對街那棟占地廣大的餐廳。招牌上方，一名少女露出甜美燦笑，左手橫放在脖子前，展示手上的手環。『快來雪露享受餐點，提升您的幸福指數。』
餐廳門外站了一圈排隊的人群。她越過那些人，直接走到櫃台前。站在櫃台內的服務生對她露出微笑，「請問有預約嗎？」
「有，是一個叫辰已的先生預約的。」
她低頭查了一下電腦，把她帶到餐廳內部一個隱密的包廂裡，送上兩杯水和菜單。
林雙看向牆壁上掛著的時鐘，距離約好的時間還有十分鐘。
她翻開菜單，漫不經心地掃了一遍，接著將視線投向包廂外，看著其他正在用餐的顧客。她專注地觀察他們的表情，專心到完全沒發現出現在包廂外的人。
「呃，妳是林雙嗎？」
林雙轉過頭，看到一個戴著黑框眼鏡、身穿藍色襯衫的男人，他提著一個黑色公事包，有些錯愕的站在原地，面露訝異的神色。
她慢慢的點了點頭，心裡清楚這份驚訝有一大部分原自於她看起來比他的年紀還小。
男子很快收起表情，把公事包放到椅子上，在她面前坐下。「抱歉，等很久了嗎？」
「我剛到沒多久。」
服務生靠近桌邊時，林雙點了一份義大利麵，辰已則迅速說出一份套餐的名字。
服務生離去後，林雙率先開口。
「為什麼選這家餐廳？」
辰已一愣，像沒料到她會這麼問。
林雙直直地盯著他，「你很喜歡這家餐廳嗎？」
「嗯，是啊，我很喜歡，」辰已眨了眨眼，有些疑惑的說：「我跟妻子剛交往時常常來這裡用餐，大概是三年前吧……這家餐廳生意還沒有那麼好的時候。我們都很喜歡這裡。」
「據說雪露是在一年前突然爆紅的，那時候餐廳做了一些小改裝，沒過多久就登上了『提升幸福指數的必去餐廳榜單』，生意好得不得了。你覺得呢？經過改裝之後餐廳真的有變這麼好嗎？」
「有啊，原本的餐廳就很棒了，經過一些調整反而能讓大家發現它的魅力吧。」辰已拿起玻璃杯，喝了口水。「妳以前有來過這裡嗎？」
林雙搖了搖頭。
他放下水杯後，雙手交疊，放到桌面上。
「那個……關於我的委託……」辰已深呼吸了幾次。林雙握著玻璃杯，手指輕輕劃過光滑的杯緣。
「你說你想要自己妻子的幸福指數資料是為了讓她更幸福？」
「是的。」辰已挺直身體，點了一下頭。「我希望能讓她過得更幸福。就這麼單純。」
「這樣的話，你為什麼不直接問她就好，而要透過我得到她的幸福指數？」
「直接問的話她會有所防備。而且……我想要給她驚喜，讓她知道我的目的計畫可能就不會成功了。」
林雙「嗯」了一聲，動也不動的看著他，幾秒後，她冷不防問道：「因為愛嗎？」
「什麼？」
「你是因為愛她才這麼做的？」
「啊，是的，沒錯，因為我愛她，所以希望她能更幸福。」
「我知道了，你想要多久以前的資料？」
辰已睜大眼睛，迅速從公事包裡拿出一枝筆和紙，「從一個月以前到今天，總共三十天。」他寫下兩個日期。
林雙接著要了他手上的筆，在日期旁寫下一串數字。
「這樣可以嗎？」
辰已屏住呼吸，一瞬間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沒問題，我等一下就可以拿現金給妳。」
注意到服務生端著盤子走進包廂，辰已趕緊把筆收了回去。
餐點送齊後，林雙靠向椅背，看著在她面前冒著香氣的番茄義大利麵，拿起玻璃杯，一小口一小口慢悠悠地喝著水。
「林雙小姐平常接觸過什麼樣的委託人呢？」辰已手中的叉子停在豬排上方。確定交易成立後，他緊繃的臉頰線條軟化了下來，聲音也柔和許多。
「我聽說有人會付錢在自己和心儀的異性相處時請人竄改對方的幸福指數，調的比平常還高，據說這能提高告白的成功機率。這是真的嗎？」
「如果是對自己很沒自信的人或許會這樣做吧。」她說。
「我覺得這招要有效前提是對方也對他很有好感。」他插起一塊豬排。
「其實就算沒有竄改幸福指數告白也會答應吧，現在的年輕人對自己太沒自信了。」
林雙默不作聲地晃著水杯，看著杯中轉動的液體露出微笑。辰已把豬排放入口中，正要咀嚼時，她把玻璃杯放到桌上，前傾身體。
「告訴你一個祕密吧，其實這家店的老闆曾經是我的顧客。」
他手顫了一下，停下動作。
林雙一手支著臉頰，壓低聲音繼續說：「大概一年前吧，我收到委託，請我竄改來雪露用餐的客人的幸福指數。所以我就稍微調整了一下他們用餐期間的指數，大約提升了百分之十到十五吧。沒過多久，雪露就爆紅了，客人大排長龍呢。」
辰已鼓著臉頰抬起頭，神情有些疑惑又有些不敢置信。
「你不相信？」
他咳了一聲，迅速把嘴裡的東西嚥了下去，「妳、現在還有竄改這家店客人的幸福指數嗎？」
「沒有，我只竄改一個月左右的時間而已。」
「只有一個月？」
「一個月就夠啦。當你發現來這裡用餐幸福指數會升的那麼高，下一次，光是想到來這家餐廳會那麼幸福，自然而然就會感到幸福了。」林雙用叉子捲起義大利麵。
「你難道沒想過為什麼那麼多餐廳都用提升幸福指數做宣傳，卻只有這一家這麼成功嗎？」
說完後，她把義大利麵送入口中。辰已愕然注視著她，過了幾秒，他拿起餐具，遲疑了一會兒又放下。他盯著盤中的食物，鼓起勇氣抬起頭，認真地說：
「那個，雖然妳曾經竄改過這家餐廳客人的幸福指數，不過我跟妻子來雪露用餐時真的很幸福，我相信當時的幸福感是真實的。」
林雙沒有說話，只是彎起嘴角。
創作內容
長篇奇幻 (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