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票呢?」
民族賦予的大眼微微泛黃,灰、黑、白夾雜在說不上造型的髮絲裡。他坐在沙發上,抬頭望向站在大廳門邊的我。
「噢。」
我從腰包中掏出昨日用四百盧比買的行程票據,交付給他。
大腦兀自因為粗糙的睡眠品質與時數癱瘓,我欠身坐下,憂心地望著因為疏忽而奄奄一息的手機電量。
「你那邊有三個人嗎?」他問。
「沒有。」
「我們現在要等。」
「等其他兩個人嗎?」
「對。」
生硬的英語彼此碰撞,從影集學來的蹩腳英國腔與印度腔尷尬地尋找相通地帶,最後只能在單字與單字間對話。
行動電源終於餵飽了停轉的手機,鎖定畫面上大大的「4:00」昭示約定時間的抵達。
他看著一旁螢幕上的監視畫面,客房外空無一人,僅有深藍色陰影下的庭院與欄杆。
「只有你一個人。」他咧開嘴。
踏在石級上,深藍色吃掉了所有瓦拉納西應有的不堪空氣,只留下寂靜、細雨與下沈的超現實氛圍。
「不好的天氣。」他用英文夾雜著印地文說著,我得反覆確認才能清楚意涵,「在下雨,下雨,開船,不可能。」
我呆愣在原地,心裡只想著他會不會退我錢。
凌晨的船隻散亂地停泊在恆河的河道上,正如每一個狹窄平面躺臥的黝黑軀體。遠方的樓台似乎有一排修行者打坐入定,凝神一看,卻只是粗糙簡略的壁畫。
腳步沒有停止,我繞過安眠的人與狗,直到河水近在咫尺。
他指著河面上印著飯店名稱字樣的船。
「那個,人力船,那個,引擎船。」他介紹,然後示意我在岸邊等待,自己則涉身入水,爬上較遠處的引擎船。
馬達聲震耳欲聾,他撐起長篙,讓放聲嘶吼的野獸溫順地俯首在我身前。
他朝我招了招手,我旋即踏上船身,隨平靜的水體上下起伏。
「你很幸運。你一個人。下雨,開船,不可能,引擎船,可能。」他再次咧嘴說道,「這艘船,十五個人!」
我苦笑了幾聲,坐上右側的座位。引擎船絕對不會是我傾向的選擇,但既然不幸都被當成大幸了,有何不可呢?
平靜。
漫長的平靜與妖媚。
破曉前的恆河慵懶地搔弄著破敗不堪的軀幹,嘴裡吞吐著深藍色的帳幕。
他沒有說話,岸邊沒有擾攘,我當然也沒有出聲。
燈火闌珊,昨日曾喧囂歡騰的河壇與街道在死寂的尾聲懸掛搖晃著,水面上偶爾浮出幾個無名的物體,漾起波紋。
週而復始,無論是晝與夜、噪與靜、生與死,還是腳下正在發生的水循環,一切都週而復始。
事物與概念的界線逐漸模糊,曖昧的符號與恍惚的精神將我拖入從未想過的世界。蘇軾、王羲之與更多對水、對生命的詠歎在腦內交錯演繹,最後歸為緊促的節奏。
那是極其微小且短暫的體悟,霎時,我不在航行於恆河之上,而是重新審視過時間與生命的軌跡。
東岸,橘色的光暈在地平線上溫吞灼燒著。我凝視了數分鐘之久,熟悉的名字幾乎便要脫口而出。隨著空間推移,光源的真實樣貌才被揭開,有趣的是,那僅是岸上特別明亮的燈火。
一艘上了紅漆的樓船映入眼簾,船首浮誇地裝飾著印度女人的金色塑像,浮華,也庸俗不堪。
雨勢漸大,我緊抱著塑膠質的側背包,儘量不讓它被雨水浸濕。在微弱燈光的照映下,落入河水的雨滴與路燈倒影結合成奇妙的景象,白色的短線輻射狀散佈在光點周遭,往中央游弋,像精卵結合,像飛蛾撲火,又像更多我說不上來的情事。
恆河是生命之河,水循環是靈魂的旅程。逝者如斯,卻從未有什麼真正逝去。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天地不能以一瞬。
我開始慶幸起這場雨,也許還慶幸起其他遊客的缺席,慶幸起構成這一瞬間的每個齒輪。
我想到他的那句「你很幸運」。
「你要喝茶(chai)嗎?」
「噢,好啊。」
恆河所有河壇的盡頭,我們信步在細雨稍停的岸上,天色漸開,深藍色褪成蒙著灰翳的藍。
他在茶攤邊停下,以印地語向小販說了幾句話,兩杯灼熱的馬薩拉茶旋即端來。
「多少錢?」我問。
「二十塊。」他說,「你不用現在付。」
咀嚼了一下這句話,我很確定二十塊不是一杯茶的價格。
付完錢後,他將我帶到河壇旁的石級,跟我交代了河祭的開始與結束,以及他回來找我的時間點。
「要小心。」
將手搭在我的肩上,他睜大眼睛看著我,語重心長地說道。
祭典如期結束了。
舍沙大蛇造型的火盆被安置在河壇上,供人烘烤雙手,旁邊放著一盆不明的花果,零星的小費就這樣一張張遞到不知道是哪個單位的男子手中。
我坐在一旁的舞台前,漫不經心地聽著精妙的音樂演出,打量周遭的群眾。
一隻手拍了拍我的肩。
「走吧。」他說。
方才的河祭理當朝向甫升起的旭日,然而在天氣因素的作用下,太陽像淡入的場燈,絲毫不留影跡。
「你開心嗎?」他問。
我沒理由不開心,也沒理由回答他不開心。
「你的飯店,很便宜,搭船四百塊,別的飯店,」他歪了歪嘴,指向那艘浮誇的大紅船,「兩千塊。只有你一個人,下雨,下雨,開船,不可能。你要再付兩百塊。」
我愣了一下。
這大概不會是飯店本來的計費方式,當然也不排除這個可能。我反覆跟他確定了我還要再付兩百塊這件事,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
「你停在這裡,等。」他說,然後轉身走向階梯。在我兀自發呆的時候,他停了下來,朝我比出小指,露出笑容。
我尷尬地轉過身,等他解決完內急,心裡思潮湧動。
「我可以幫你拍照。」他說。
我走上船頭,將已然復活的手機交給他,讓他拍了幾張我與恆河的照片。當我接過手機確認照片的時候,毫無意外地,都是頗難看的構圖。
「很美。」
他指著河岸的景色,然後將路過的河壇名稱一一報上,我則笨拙地覆誦著。
雨再度落下,他張開雙臂大笑著,要我也照做。當然又是尷尬拙劣的模仿。
瓦拉納西再度恢復喧囂,往來的船隻與街上的行人漸增,日出前的虛幻與神聖似乎開始剝落褪色,最後枯竭。
我開始覺得那個時候的自己很可笑。
蝴蝶耳朵的大象,飯店的標誌大大地出現在岸邊。引擎船在他的操控下發出抽搐似的嗚咽聲,最後全然停止。長篙撐起,船隻停泊。
我點了兩百盧比。原先的價格真的偏低,整體上我也滿開心的,也許多給他也無所謂。
「你開心嗎?」他再次問道。
「很開心。」我說。
「我很榮幸。」他浮誇地行了個禮。
我眨眨眼睛,虛浮地尋找重心。我完全搞不懂現在與未來的現實走向,以及情緒的著力點。
「也許你可以給我一點小費。」他說,「如果你開心,我開心,你不開心,我,不開心,好嗎?」
「那兩百塊——」我錯愕,卻也絲毫不錯愕地睜大眼。
「兩百塊,給船。」他說。
我抿了抿嘴,從腰包中掏出五十盧比,交給他。
「謝謝你。再見。」他咧開嘴。
「再見。」
我獨自步上石級,腦海中浮現了許多畫面。
跟我索要小費最後被我無視的計程車司機、昂貴破爛旅店的主人、滿天開價的首飾攤販、被我用嬌貴語氣責問的嘟嘟車司機……
「他」這個字成立是因為沒有其他人的存在,也是因為角色在劇情上的賣命演出讓「他」是「他」。賣命演出。演出。
我不知道什麼是假的,只要牽扯到金錢的維度,也許什麼都不是真的。
我轉過身來,船夫再次與我告別,我揮手致意。
這整件事從我的感情用事到吝嗇都很可笑,但我絲毫沒有心情像往常一樣殘忍地自我嘲諷。
飯店前,保全一如既往坐在椅子上,親切地微笑著。
「早安,先生。」
「早安。」我說,以虛弱到溫柔的語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