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堤雅搖著船槳,一面對他們說:
「其他的城市也有相同的問題,例如倫敦、東京……營運這些抽水設施需要人力監督、定期維護,最重要的,還有龐大的電力供給。」
「所以……現在才會變成這樣?」
「這裡是低地都市嗎?」
「羅格貝爾和這裡都不是,但因為緊臨著萊納河,才會有幾個比較低的街區出現這種狀況,但大部分的面積還是乾燥的。」
她指了指半泡在水面下的電話亭。
「我上次跟你說,上游的水壩無人控管,讓下游的河床枯竭對吧?然而水壩設有極限水位的洩洪口,所以河道無法維持,但地下水的補充依然很穩定。」
她的聲音迴盪在空寂的城市之中,隱隱回響。
這裡是臨羅格貝爾的廢墟城市。
大量的植物盤踞在各個角落,只要是枝椏能夠觸及的高度,都鋪上了綠色的痕跡,生長的氣勢之放肆,讓人類居住的痕跡急速消逝著。
最令人驚訝的,是比成人還高的積水。
寧靜的水面反映著透明的綠色,在暈光照耀之下清澈的不可思議。浸泡在水中的路面與車輛,無一處不爬滿了水藻。
「看到了吧?這就是人類離去後,世界會變成的鬼樣子。」
波堤雅靈巧地操控著小船,沿著道路航行。
漾開的水波泛著粼光,模糊了水底的景象。
四季出神地環顧著頹敗而美麗的市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被轟炸與掃蕩的結果,讓這座都市的輪廓更加破碎,零散而失去秩序。帶著缺口的高樓與牆面傾塌的民房,殘斷的建築物在黑暗中相互依偎著。
披蓋而上的綠意帶來了更多的陰影,蒼鬱夾帶著幽暗,一吋一吋攀附住人造物的全身,像是要懲戒那些聳立架構的高傲,將他們拖入深淵之中。
比言語能表達的極限還要悲傷,虛弱地懷抱著回憶與痛楚的蓊綠廢墟。
即使人類從此消失,這個世界依舊沒有死亡。
「…………」
「如果澳大利亞那群倖存者,想要從大自然手中奪回北半球的領土,這幾年或許是最後的機會了,」
波堤雅將掛在胸前的望遠鏡抬起,觀測著道路盡頭的狀況。
「如果該死的『空氣淨化劑』真的被研發出來,假設空氣被淨化所需的時間是一年,那麼從都市荒廢直到重建工作開始,也已經過了六年。」
「重建很困難嗎?」
紙鳶靠在船沿,將手輕輕放入水面,冰涼的觸感包覆了他的手指。
「裸露的土地就不用說了,青苔、地衣與雜草會像裝在碗裡的東西被打翻一樣,一夕間覆蓋人造路面。他們會撐裂柏油路、損壞原本的結構,然後當這些植物死亡腐爛,屍體堆起來後就是新的表層土壤就會出現。慘的是,這個過程只需要兩到三年的時間。」
她頭也不回地說:
「都市……會變成叢林嗎?」
「沒那麼快啦,你不要破梗好不好?」她笑說:
「大型植物的根對建築物的地基有很大的破壞力,在店門口種一棵蘋果樹,幾年後就只剩蘋果樹還站著了。」
「唔。」
「不需要轟炸機或坦克車,只要給植物十年的時間,城市的天際線會降低一半,這可不是開玩笑。如果問題僅此為止,那倒還不算什麼。」
「然後呢?」
「輻射?」
「我忘了你是個沒常識的呆子,」波堤雅毫不客氣地說:「輻射會引發細胞異變,讓廣大的範圍化為比凍原還要安靜的墳墓。或許病毒是可以淨化的,但到目前為止,人類還找不出短時間消除輻射的手段。」
「從此就不能住人了嗎?」
「倒也不至於。輻射濃度會隨著時間降低,你聽過……算了你絕對沒聽過,俄羅斯的車諾比事件爆發後二十年,科學家回到空城車諾比探查,卻發現植物已經重新成長,將都市掩埋在森林裡。」
她收起望遠鏡,用長槳把將小船向前推。
「不過要降低到人類居住無虞的程度,大約還要多算五年。這個速度表示,澳大利亞的倖存者若在近三年內不回歸,下次機會很可能就要等到三十年後。」
「……至少還有機
「在失去維護的情況下,黏著劑脆化、鋼筋鏽蝕、水泥又被鏽蝕撐裂。鋼筋、鋼骨結構反而是最先崩潰的建築類型,也就是說百分之八十的房子會躺下來睡。
裂化的建築物承受不住風壓、暴雨和地震,稍微受到衝擊就會碎成渣滓。再加上生鏽的避雷針失去效用,雷擊引發大火的機率馬上就飆升,森林大火會讓都市看起來越來越不像都市。」
「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都市會消失。半個世紀後,這塊大陸就會回歸人類未開發前的模樣。而且你想想看,澳大利亞的人類就算撐過人口爆炸的自我毀滅,他們能剩餘足夠的資源,好坐船回到這裡重開發新天地嗎?」
「…………」
「感染者,很快就會被犧牲,對吧?」
小船底部傳來了輕微的震盪,擱淺在路面上。
「對了,圖書館是個非常容易腐敗的地方呦~書本對胞子和微生物來說,簡直就和培養皿沒什麼兩樣,書架很快就會變成蘑菇園!」
「蘑、蘑菇園?」
一直處於恍神狀態的四季,露出了震驚的表情倏然站起,卻因為船身搖晃而向後仰倒,在最後一秒被紙鳶扶住。
「該下船囉,自稱賢者大人。」
對於這附近的地形,她似乎有一定程度的掌握,所以在確認有無危險之後,行進的方向很快就明確出來。
如同她剛才所說的,大量的植物從各式各樣的縫隙間竄生而出,柏油路面雖然隱約還能辨識格線,但已經龜裂成密密麻麻的網狀。
除了鳥鳴以外,遠方隱隱約約有野獸的低吼。
三個人步行在名副其實的都市叢林之中。
「波、波堤雅,妳剛剛說蘑菇園是什麼意思?」
四季需要勉強自己才能跟上波堤雅的步伐,她擔憂地拉著波堤雅的袖子,沿路上不停地追問。
這大概是紙鳶第一次看到四季拿別人沒辦法,除了心中對波堤雅升起敬意之外,不知為何自己的心情也稍微平衡了點。
「妳不喜歡蘑菇嗎?我以為只要是種在土裡的妳就能接受耶?」
「那就沒關係啦,敞開心胸讓成群結隊的靈芝住進妳家書櫥吧?」
「妳還真能說……」
波堤雅轉過身來:「小子,你怎麼那麼安靜?來加入靈芝的話題呀?」
「…………Lin-Zu是什麼?」
像這樣毫無進展的對話,持續了數遍。
然而再怎麼障礙的閒聊,依然是讓人忽略時間流逝的良藥。不知不覺間她們已經穿越整個乾燥的街區,橫越了數個路口。
稱不上遙遠的路程,然而距離雖不是麻煩,地形卻讓人皺眉。
波堤雅所說的園藝店,正好瀕臨在另一段積水區邊緣。
雖然沒有直升機卡在窗戶上,但商店右側的地面嚴重崩塌,整個建築呈現約三十度的傾斜。一樓的大多數面積被浸泡在水中。
大概是因為囤積了貓食、狗食等商品,雖然不嚴重,但也沒辦法無視的異味不停飄散出來,令人卻步。
落地窗理所當然破了個精光,商品架前仆後繼地堆滿了通路。甚至連大門都被壓得有點變形,連接處彎曲起來,感覺上是沒辦法用正常的方式開啟了。
不過,站在一樓的位置,就可以看見二樓陽台茂盛的盆栽植物,枝葉都向外竄長出了圍牆,看起來相當有朝氣。
「雖然兩層樓都有很多盆栽,但我已經確認過,一樓的所有東西都泡爛了,而且我也不允許你們兩個小鬼涉水進去。」
波堤亞說著,並且不知從什麼地方搬來了長梯,大概是事前準備好的。
「白毛,你先上去,然後記得拉四季一把,我最後跟上。」
「……嗯。」
雖然肢體性能的確不發達,攀爬梯子倒還不成問題。紙鳶依著波堤雅的命令,向上攀高後拉住了圍牆的鐵桿,想要將自己帶上去。
幸好他的雙腳還未離開梯子。
「小心一點!這一帶特別潮濕,很多結構都脆化了!」
波堤雅扶著雙手不便的四季,一面對上面的紙鳶大聲說:
「不要抓鏽蝕的鐵欄杆,腳踩住混凝土的邊緣蹬上去!」
「嗯。」
光是要爬上二樓就耗費了一番精神。
這間園藝店……這座荒廢的花園,其實是建立在相當脆弱的立足點上。
紙鳶環抱住四季的脇下,將她從不穩定的牆面上抱下來。
他們所處的場所,是塊頗具規模的陽台,自動灑水器的管線早已被藤蔓植物纏繞隱藏,雖然各自只分別擁有一點點的土壤,這些綠色的生物依然能靜靜地把每個角落都吞噬掉。
一想到或許腳下是水面,不禁有種地板緩緩漂浮的錯覺。
「四季……還好嗎?」
除了陽台以外,往室內走還有園藝用品的堆放區,以及一間溫室。
「好棒──」
四季感嘆地長呼一聲,並向前去推開了溫室的門。
溫室的地板,在建築物受擠壓時崩碎開來,除了沿牆的些許周邊外,中央地帶出現一個大窟窿。
或許是恰巧間鳥類帶來的種子,一棵榕樹從樓下的陰影中向上成長,穿透了房間中央的空洞朝上擴散枝椏。
像是要爭取更多光線般,榕樹還繼續從窗戶探出末葉,彷彿若有足夠的時間,他將無止盡地填滿整片蒼穹。
榕樹的根浸泡在清澈的積水之中,抓破地板深深紮進土壤之中,一樓的地面甚至因此而微微隆起,迸出裂痕。
四季站在大坑洞的邊緣,注視著樹木穿透房屋而生的景色,像是被這魔法一般的不協調感所迷惑了般,她失神地抱住自己的手臂。
「僅僅是幾年的時間呢。」
「像這樣開始失去文明的優勢,開始辛苦地與自然爭地,開始沒辦法維護過往的痕跡,至今為止,也才五年呢……」
「是指都市化為廢墟嗎?」
「嗯,今後也會繼續下去……沒有『未來』這個概念地繼續覆蓋下去,直到傷痕、功績、矛盾都不再被察覺為止。這就是自然對文明的答覆。」
「…………」
說著,四季便卸下背包,抽出畫板與紙筆,然後在大坑洞邊緣坐下來。
「你去看看波堤雅需不需要幫忙吧,稍微讓我獨處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