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月亮大得太過誇張,天空白成一片,稀疏的雲朵潛藏不了自己的蹤跡,星辰被月光一手遮天,修特眺望天際,怎麼也觀察不到。
「懇求您接受吧,」麥奇單膝跪了許久,但修特宛若成了雕像,僅僅呆望著天空,遲遲等不到他的回應。「這可是在下的真心之言,這份未來,需要老師您的參與,需要老師您做見證。」
風起了又停,天空偶有飛禽穿過,修特依然沉默,似是故意無視麥奇的任何言語。時間流逝,麥奇不想再繼續等下去,緩緩站起,拍了拍沾上褲管的草屑,嘆了口長氣。
「老師,瑪莉女士即將到來,時間不多了,您真要犧牲自己的性命?」
修特總算回過視線,麥奇看著他的面容已然變得平靜異常,不若先前的憤怒,反而有種超脫了一切的錯覺。聽得修特淡淡地說:「方才幾句話,你是真心嗎?」
「那正是在下內心真正的想法!」
「你的理想,也是同樣?」
「在下願為理想,不顧一切。」
「既然如此,你並不需要我。」修特回望天空,身影彷彿與背景融為一體。「你口中的『更美好的世界』,我無法評斷,但若你真想為此奮鬥,那就去吧。」
「老師……」麥奇沉吟了一會,「您的心思……轉變了呢。」
「好奇吧?正如你之前一樣。」
麥奇頷首。
修特凝望著月,又停頓了一會,深吸一口氣,回過頭說:「我以前曾多次用『強化感官』進行拷問。每次拷問,只要我稍微釋放一點魔力,就能立刻讓人痛苦到吐出我想聽的話,而對於瑪莉,我則是用盡了全力。沒錯,我想要她付出這一生最為慘痛的代價,要她承受最極致的折磨而死,最後,她也確實昏過去了。即使後來你救了她,她也將因為承受了強大的痛苦而昏睡不醒,或是精神失常進而成為廢人。」
麥奇看著地面,靜靜地聆聽。
「然而,她的意志卻戰勝了一切,她竟能維持著自我意識站了起來,這該是何等的奇蹟啊!我無法想像,她的過去究竟代表了何種黑暗,才產生了這份不可能的瘋狂。但仔細想想,這真的是奇蹟嗎?不,她只是承受了世上所有最不公平的待遇,經歷了常人所能想像的痛苦,以致最終能夠以看似奇蹟的姿態復甦,其實,這個結果可說是在合理不過了。我先前失態了,沒顧及這層因素,所以我憤怒,並感嘆著世上的不公,卻忽略了對那女孩來說,真正不公平之事,老早就殘忍地禁錮了她。」
修特搖搖頭,嘴角露出淺淺的微笑。
「因為她,讓我方才陷入了沉思,我意識到了自己的自私,我更從她身上見到了你那『更美好的世界』的未來。若這世界已病入膏肓,就必須以必要的痛苦來治癒一切,來換得後世的檢討與反思,倘若真能做到,一個嶄新的時代必將到來,如同瑪莉一樣重獲新生。」修特說:「如果這是最終解答的話,那麼阻止你的我,豈不成了世界的敵人嗎?是的,我動搖了,何謂善與惡,又是對誰而言,我此時才發現自己竟然一無所知。我了解到,以往我所謂的『伸張正義』想法,以及為之所做的種種,終究太狹隘了。」
「很高興在下的理想,能被老師您認同。」麥奇搖了鈴說:「所以,您打算接受在下的提議,簽訂『契約之鈴』嗎?」
「哈。」修特無奈地笑,聳了肩說:「你認為我是那種人嗎?縱使我有些認同你的想法,可不代表我就要犧牲自由,一輩子受你控制。你知道我的個性。」
「你的妻女,難道你要棄之不顧?」
「不用威脅我了。」修特輕撥髮梢。他的眼神好似變得清澈,一閃一閃地反射著月光。「如果你心中真有理想,對於你來說,為了改造世界,那份極端的計畫就只是手段,控制並維持著最小的傷害將是你的行動準則。因此,除非必要,你絕不會濫殺無辜,我的妻女也必定非常安全。即使你從半年前就假冒了麥奇,但我知道,這份心思不可能假的。你在那段時間觀察我,我同時也在觀察你啊。」
「唉,這次真的被看透心思了呢。但是……如果您拒絕提議,在下為了往後的計畫,就不得不讓瑪莉女士殺死您了。」麥奇語氣低了下來,神情嚴肅地問:「而您,當真的決定赴死?」
「我不會白白送死的,我會抵抗到最後一刻。」修特堅定地說:「如果最終命運讓我死亡,我也會坦然接受。死亡既是注定,我寧願保持優雅到最後一刻,而非失態地掙扎。」
「命運……是嗎?」麥奇喃喃地說:「無神世界之人,此時卻相信著命運。老師,這等同於是相信有某種『存在』,在冥冥之中操控了一切。這局面可是在下辛苦親手策畫的,卻被完美否定了呢。」
「正如你所說,若不是命運,那就是『你』這個個體決定了未來囉。那麼『你』當中又是什麼決定了你的行為?『意識』嗎?那意識又是什麼?是物質?還是某種無形的東西?你又如何確定,你的每個決定,真的是你的決定?」
「與老師談話,總是令在下感到心靈富足啊。」麥奇笑了起來。「如果我們是在別種情境下認識的話,該有多好呢。您說是吧。」
兩人對安靜地對望了片刻,短暫又漫長的對話進入了尾聲。原先的偽裝、欺騙、攻擊、利誘、挑釁、說服、爭辯……此時突然全融入了風中,僅有兩顆的純淨靈魂互相袒露。修特仰望天際,月光不再刺眼了,也不再五顏六色、支離破碎。月就是月,如此單純,用它的光線平等地容納著萬物。吹來的風很舒服,冰冷刺骨的感覺不再,雪白的小草像在跳舞,樹木好像正平靜地等著過客倚靠,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麼祥和。
麥奇連續手刀揮舞,困住修特腳下的鐵杉木被他斬成了碎屑。修特自由了。他拾起鴿笛,慢慢塞回修特衣物之中,順帶整理了衣領,臉上表情平淡。但修特看得出他眼中隱隱不捨,那就是靈魂,無法掩飾。
「那麼,目的達成,在下該離開了。祝您反轉命運……永別了。」
麥奇戴回圓禮帽,轉身離去,身影看來環繞著些許孤寂。
「慢著,」修特叫住了他,「我必須給你個忠告。」
麥奇停下腳步。
「身為人,就必須要有人性,那是屬於人的本質。我也依照了我的人性做出了最後抉擇。但──」
修特突然語塞,停頓了良久,反覆尋找最佳用字遣詞。他也許並不是找不到措辭,而是故意延長這即將結束的緣分……修特並不清楚,大概都有吧。
「你的所作所為,卻是在捨棄人性。」他終於發出了聲,預告自己的話語之後,這森林的宴席就要完結。「你正在走向『神』的領域,可是你並不是神,無法違背身為人的本質……總有一天,你棄之不顧的人性……一定會讓你自我毀滅。」
麥奇按了下帽沿,看不到的表情應該是在微笑;挺拔的背影染上月光,似是在宣揚自己堅定的信念。他邁開步伐,隱沒朦朧之中。
*
人生的盡頭來得比想像中快,即便每個人的出生不公平,面對死亡,卻是一樣地平等。
修特感慨著,信步走在草地上,不時望著天空。他覺得月亮太過耀眼,過分強烈的光芒將所有的星星遮掩住了,多麼可惜。只要稍微將月光削弱,也許滿天星斗就能與月亮共享整片天空。
是啊,巨大的月就像是個統治者,或者是某個主導人群的領袖,看似光鮮亮麗的光芒,蓋過了整片天空,群星就像是人民,本可自我綻放,卻領被導者過度的光芒淹沒於黑暗。月光照耀著大地,華麗、白皙、朦朧,以及刺眼,造就了眼前的極致奇觀,從外向內觀察,這月可真是偉大、真是光榮,殊不知潛藏在月光背後的,是一個個被壓迫星星,一個個受苦受難的人民。
曾經,他試著要掩蓋這片月光,他要讓月光黯淡,以彰顯屬於人民的正義。他製造了雲,一片又一片的雲,經過百般努力,大量的雲從陰影中誕生,圍繞在月的旁邊,那效果非常顯著。光的確暗了下來,當堆積的雲越多,月光就越是細微,直至近乎黑暗。他以為這是對的,於是得意地宣講與炫耀:看啊,星星們,壓迫你們的月被我們擊垮了!
回過頭來,卻發現雲也遮住了星光。黑暗降臨,結局竟是無人生還的,一片永恆的黑暗。他創造了一個世界,一個號稱無神的世界,群星依然掩蓋其中,徒留空虛以及死寂。
這真是太可笑了,理想的盡頭亦是黑暗,自以為是的正義換來的竟是另一個地獄,這是何等天大的錯誤!他不能再錯下去,他慌了,他試著補救。於是,他重新思考,費盡心思地生產著雲,有限度地控制月光,期許能夠矯正一切。但星光依然黯淡,無論多少努力,全是徒勞。
直至現今,他再也無法控制一切。雲將散去,月會得到了新生,光芒再度強烈地照耀,星星們依舊絕望,這世界究竟該如何才是正確的?懊惱之中,突然,他驚覺,原來月也會殞落,他怎會沒想到這一點。當一代又一代的時間累積,過分強大的月終將讓出天空,一點點的星光將逐漸透出,就像現在。
修特仰望得出神,月已不在天際中央,最耀眼的時刻成為歷史。當月亮下一次升起,黑暗便會吞噬它一次,它不會再像現在如此閃耀。往後周而復始,每次月落月升,黑暗將不斷吞噬著月,直至全然地消失,群星就此重新綻放。
所以那些雲,根本毫無意義。
日子猶如時代更迭,強大的月將會迎來破敗,虛懷的月將會得到滿盈,唯一不變的,只有高掛天空的群星們。它們其實只是被遮蔽了,實際上卻一直閃耀著,正如人們會找到自己的出口,掙得屬於自己的那一片天空。也許,在某個周期過後,更強大壓迫會出現,但那也不過是時間長流中的其中一個片段罷了。無數更迭下,世界本就會以自己的腳步邁向未來,何須渺小如細沙的自己掛懷呢?
唉,這個世界,當真無聊至極。
「哈。」
一聲輕笑,嘲笑著世界,嘲笑著一輩子庸庸碌碌的自己。他想到還有另一個白癡,身穿體面禮服,戴著虛偽的面具,口述字正腔圓的口音,義無反顧地想要用自己的力量來加速黑暗的形成,意圖以人為的手段,破壞天道運行的規則。如此狂妄至極之人,還真當自己是神了呢。
冰冷的觸感湧上,魔力逼近,不用想也知道是誰來了。修特只覺得心情很放鬆,從來沒這麼放鬆過。他轉過身,面對魔力襲來的方向,優雅地站立。
人影從遠處一下子出現,她的身周圍繞著一圈圈的銀線,青色的月光沐浴而下,與紅色的身影相互輝映,依然那麼美。
「唷,妳睡醒啦。」
修用微笑面對著她。也許是已接受死亡這件事,讓他心中無比坦然,無所畏懼。修特更多的心情是憐憫,憐憫眼前這個受過太多苦難,太過閃耀的星星。
她來到修特面前,身影搖搖晃晃,身上沾滿了鮮血,口中又笑又叫。她的詞語太過混亂,修特無法理解,只是用憐憫的眼神注視著她。
「妳一定很痛苦吧,沒關係的,乖。」修特掏出懷中鴿笛,咬在口中,心中默默祝福,期望往後她能找到屬於自己真正的幸福。他張開雙臂,親切地說:「來吧,妳願意的話,我可以抱抱妳。或者是妳想要對我怎樣,我都如你所願,沒有關係。」
她猶疑了一會,然後真的撲了過來,緊緊抱住修特。在她身後,地面竄出無數銀鞭,為兩人編織了一棟潔白溫馨的小圓屋。
--終幕 倖存者
「妳怎麼了?怎麼傷成這樣?」
男子將女子攙扶起來,神情滿是憂慮。女子差點又跌了下去,男子連忙拉住她,讓她伸手勾住自己的頸部。
「麥奇……麥奇,你是麥奇對吧?」女子看著男子的面容,如同得到救贖地說。
「妳認得我?」
「對……我以前聽過……千面狐大人稱呼你……」女子甩了甩頭,慌張地說:「不,那都不重要,死了……卡爾、佩姬、戴爾組長……大家都死了!」
「這怎麼可能!妳不是開玩笑吧?」男子驚訝地喊,接著喃喃地說:「怪不得……我就覺得奇怪,你們離開這麼久一直沒有消息,我很擔心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所以就進來找尋消息。唉,想不到……」
女子忍著身上傷痛,大力地喘息。「教廷他們有新的討伐隊員,實力非常強大……拜託了,消息請一定要帶回組織,不然會有危險!」
「好的,我了解了。」男子扶著女子,輕輕地讓她坐在一旁的大石上。「好險我有上來,真的是好險。」
「非常感謝,拜託了,請一定要──」
「噓!」
男子忽然神情大變,伸手摀住了女子的嘴,用極其細微的聲音說:「聽。」
女子專注地聽,周圍蟲鳴鳥叫,風聲呼嘯,枝葉悉簌,整個環境非常寧靜,聽不出任何可疑聲響。正疑惑間,「嗚──」遠處一聲嘹亮的聲音響起,似是某種樂器,例如長笛。
「聽到了嗎?」
「有。」
忽然,女子感到自己脖子一陣滾燙,想要說話,竟無法發出聲音。她伸手摸向頸部,溫熱的液體從指縫中快速湧出,舉起雙掌到眼前,滿是暗紅色的,自己的鮮血。
「真的是好險啊,」男子臉上浮現笑容,從禮服口袋中抽出白布,不停地來回擦拭染紅的指尖。「好險在下有前來確認情況,抓到了一隻漏網之魚,不然計畫可能會出現變數呢。」
女子無法呼吸,緩緩倒下,鮮血在地面形成小河。地面又濕又冷,生命的熱度彷彿隨著血液流出體內。她望著眼前的男子,滿腹疑問縈繞心頭,想要開口詢問,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了。
「您死而無憾,親愛的女士。」麥奇擦拭完指尖,將白布隨意丟棄。手按胸口,對著女子輕輕鞠躬。
「因為您親耳見證了時代。剛剛您所聽見的,正是吹響『更美好的世界』的號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