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9
『書言之十四』
陳晉第一次走進這麼深的世界，在他眼前世界的構成是一片麥穗和一棵緋紅大楓樹，最簡單不過的風景，卻像走入自己內心深處的夢。
他撇眼看著矮小的孩子轉身離去，獨留自己站在麥穗田邊。
接著，彷彿下定決心、準備好後男人才一步步走過去。
每撥開一大片麥穗，他內心的重量就沈了許多；並不是遭受阻礙的感覺，而是越走過去，就越意識到神祇殘留的豐沛情感。
那個女人就倚靠在楓樹旁正背對自己，自己每個步伐都無法使她回頭，任何一點動靜都無法打擾她對夕陽的凝望。
直到陳晉和她走近剩幾步遠的距離，那女人才慢慢回頭。
那冰冷且朦朧的無神雙眼，帶著巨大哀傷幾乎要穿透心臟，就連呼吸都變得痛苦不已，令男人幾乎要停止呼吸。
他彷彿死過一次，卻又被她的身上的黑色塵埃硬生生拉回現實，心殘與病痛的絕望渴求正拉拔著矛盾內心；直到最後陳晉才知道，那不過是一次與眾不同的心動。
那女人凝視幾秒之後，輕聲開口：『……遠楓？』
一個沒有聽過的名徹響腦海，他的腦海瞬間浮現不同畫面。
那是比夢還更遙遠的地方，比現在還更令人深不可測的現實；如鏡的湖面、落不完的白雪、無盡頭的水平線……還有一個少年？
少年始終抬頭看望天空，一次次默唸的名字就是剛剛女人所喊的名，彷彿與自己如此貼切，卻又遙不可及的迷茫。
太快了、所有畫面都是一瞬間的事情、由斷斷續續的片段湊成的幾秒，他根本抓不住任何思維。
在陳晉還沒有回神的時候，女人又自言自語開口：「不、你還不是遠楓、你不是。」
「那是什麼？」男人勉強開口詢問，他下意識知道那個名字對自己擁有重大意義，不明所然與自己擁有強大聯繫。
對方沒有回答他，只是自顧繼續說著：「在這個時間點……想必你是最後一位人類了。被天父挑選上的人，天父讓你與我相遇，也是他給予我最後機會。」
她眼神淡薄陰冷，那雙不似人類的眼，流露出的溫度是排斥厭惡，甚至下意識與任何人劃分，這種獨特的氣質使男人不禁認真四目相望。
『我知道你的名字，陳晉。』
『以人類來說就是沈淪、沈湎、沉浸，這是天父為你在世界上所定下的意義。』
『像是沈入水底，無法自拔的陶醉夢境，連個自救也沒辦法的溺水魚兒，不斷自欺欺人以為自己是活在水中的魚，但不過是愛上鏡面中的誰罷了。』
她拖著長腔的冰冷聲音一句一字說著，帶有書言的龐大精神力直接不留餘地面對男人。
陳晉就像被吸引似，他想要讓這個女人徹底扎入自己內心。
不知不覺已經拉近兩個人間的距離，這時候男人才看見到一般人看不見的東西。
是濃厚的黑色，像黑色油墨次次渲染在女人的四周，飄落在她的手足之間，更是夾隨著她所說的每一句話。
沈淪著泥沙，載浮著塵沙，那是龐大的負面情緒。
悲痛、絕望、感傷、憎恨、悔過、像深幽的潭，淵淵無盡，深不可測。
他發現，這女人是不同於現實中的存在，並不是假想或者是死去的呼吸，而是另種靈魂形式的感情所留存下來的個體，富有龐大感情和力量的人，為了一份感情而留存至此。
「……妳能告訴我的名字嗎？」
兩個人靠得極近，她沒有迴避的站在面前，陳晉甚至感受到自己將被對方身上的烏黑給污染，可是那些環饒不去的黑霧也不過是輕撩著自己手指和髮尾。
像是挑釁又像是誘引，陳晉感覺到自己會被對方的絕望連帶拖下地獄。面對那雙眼睛卻挪不開眼，著迷凝視，他甚至對黑色氛圍的東西感到渴望。
「人類，我並沒有名字，卻有愛人給予的名字，佚緋是我的名。」
令人感到沈重又悲傷的名字，單單兩個字卻已經道盡全部故事，他內心激動的無法言喻，就像獲得相當珍貴的東西，偷窺到一絲神明的秘密。
陳晉忍不住繼續詢問：「……妳能告訴我，關於剛剛那個名字是什麼意思嗎？我是指，妳對我喊的那個名字。」
彷彿聽見有趣的笑話，佚緋緩下心思，她收起凌厲的氣勢贈與一個微笑。
微笑帶點嘲弄意味，有著冰冷笑意卻讓男人深陷其中：「那是一個相當久遠的故事，遙遠到我已經忘記，只還記得一些片段劇情。……但是，你並不是為了這名字而來這裡吧？你是為了更多故事，不是嗎？」
被點醒的話讓陳晉楞了一會，他想起本意卻又不願意脫離剛剛的話題。
畢竟那兩個字直覺告訴自己，沒有任事物能超越故事真相，他渴望想要聽下去，卻被女人的詢問硬生生打斷。
男人垂下眼睫，略帶無奈地自嘲：「那妳應該比誰都還清楚我來的原因。」
「不，我不知道。」
出乎意料外的答案，讓陳晉忍不住吃驚看向對方，只見對方抿起嘴，眼神帶著笑意回答同樣的答案。
「是真的，我不知道你為何要來這裡的原因。」
「妳……妳不是魔女嗎？」男人勉強找回聲音，他看不懂女人臉上的表情是什麼意思。
對方依舊輕笑態度，眼神透露出理所當然的認真：「是，我是魔女，但我也是人類。」
忽然之間，這答案彷彿理所當然一直存在於世間上。
當神祇死去的時候，所有人類都不會再記得神明的故事；相對當魔女出生的時候，她的起源就像人類誕生在世界上是一樣。
既是神秘又美麗的存在，卻不是遙不可及的無法接觸。
因為佚緋正站在距離陳晉才幾步的距離，她的呼吸和聲音都是真實，並非夢境。
「這麼說吧，我曾經是個神祇，但現在最多也不過是魔女。我知道你是為了我過來，也很清楚你是天父安排給我的最後一個機會，可是我不知道你為何尋來的原因。」
「……妳曾經對我喊過的那名字。」
女人露出漂亮的笑容，她依舊堅持著一開始的回答，且用不允許反駁的口語開口：「你還真堅持與你無關的問題。」
他緊皺眉頭，對這答案大膽露出不滿的神情，又有著被迫強制接受的無奈。
陳晉是被佚緋吸引過來，就像遵從命運安排的毫無道理；對方很清楚他是被命運給指引，卻和自己一樣不知源由。
害怕、傾慕、服從，強烈吸引力在誘引著男人，也不知不覺拉近彼此距離。
他認真注目眼前的女人，無論如何不願意放棄那二字的名。
陳晉渴望知道關於『遠楓』二字的任何事情，更想要釐清為何從對方嘴中說出的話，為何能帶著致命在刺痛自己。
她輕喚自己為『遠楓』的時候，就像在緊握住流沙，急迫追尋一絲拉扯，硬生生扯出靈魂的動脈軸心。
於是，男人憑著直覺回應：「……我能給妳什麼？或者妳想要什麼？」
佚緋慢慢走了過去，停在距離陳晉只有一個手臂的距離，她緩緩抬起手，將指尖點在男人的心窩上。
所說的話並不是命令，也稱不上是請求，就像是闡述一件簡單不過的事實，描述未來會發生的事情似，輕描淡口語卻震撼男人意識。
『我想要你開啟神祇的門，用指尖力量穿過現實縫細，然後硬生生掰開絕望，讓我得到死亡。那樣我就會把你最想知道的事情告訴你……』
陳晉聽完佚緋的話，指尖的戳入讓他感到窒息。
神祇冰冷口語和溫柔的神情，將剛剛所說的話直白解釋。
『雖然我擁有和人類一樣的壽命，但是人類對Seymour的渴求同時使我無法脫身，就算我尋死，也無法死去。況且神祇轉變的肉體還能讓我活上百年，只要我是說書人……是無法以非自然死亡的方式結束生命，只能等我壽終正寢為止。』
『但是，我已經無法再承受關於被時間和塵埃侵蝕的痛，所以我想要你親手鑿開我的胸膛，挖出我的心臟，讓我提早死亡。』
被黑夜籠罩的兩個人，心思沈重結束這一段簡單對話。
陳晉並沒有馬上開口回應，他知道若這是神明的期望，那自己又有什麼能力反抗？更重要的是，連自己都不知曉該怎弒神。
佚緋往前踏了一步，她墊起腳尖在男人耳邊低聲回答陳晉內心的疑惑。
『我會把神祇的秘密告訴你，而你要告訴我關於你的故事。作為交換，你將擁有說書人的部分能力，到時你會獲得我的心臟，也能得到你想要的。關於那名字的故事。』
說完，佚緋和陳晉擦身而過，她無視對方反應直接走入大片麥穗田。
陳晉呆滯片刻後，他趕緊轉身回望，男人看著那纖細瘦弱的背影，佚緋身上被整片夜色給掩蓋住，飄渺塵埃如煙裊繞在身，他卻能清楚聽見對方所唱的歌。
一首和那個名字擁有關係的歌。
…
……
………
遠楓。
遠楓、遠楓，一大片鮮紅楓葉遮掩住身上的紅。
少年依舊癡癡的等待，他在白雪地上站著凝視遠處，那遙遠彼岸的楓。
…
……
………
並不是對這名字有多大眷戀，純粹是這名字是由誰的口中說出。
他立即跟隨在佚緋身後，但是麥穗田卻阻礙男人步伐，就像難以撥開的巨浪不斷往自己襲來，使陳晉寸步難行。
隨著距離越拉越大，也漸漸聽不到女人往後唱的歌詞。
自己也不知覺的停下腳步，獨留一個人深陷一片麥田中，只能遠目佚緋越來越遠，遠到就像彼方的一座燈塔。
此刻，他終於明白自己到來的原因，就是想要追尋『遠楓』故事的源由，所以陳晉知道自己會走過去，也會有上岸的一天
可是現在他卻動彈不得，連踏出一步都感到困難，因為佚緋所說的話竟然讓他感到恐懼。
走過去，就代表自己應答這份請求；但是無論如何他都會離開這地方，差別在於遠方已經停下腳步的女人是否會等到他回應。
「……可惡。」陳晉悶聲低語，他知道自己必須起步，無論如何會付出什麼代價都必須走過去。
而踩在腳底下的穗心，還有左右兩邊包圍住自己的麥桿，無形無聲就像處於困獸之鬥的局面，令他感到痛苦。
真正害怕的是男人內心的恐懼，頭一次讓他這麼害怕，怕得就像撕裂自己一樣。
陳晉的頰邊流下冷汗，他無力對自己說：「拜託，讓我走過去啊，我必須要走過去！就算會傷害她也好，我、我必須為了那個名字……」
但是麥穗卻像有意識般在和他拉扯，不知道是不願意，還是不捨，就算聽見呢喃也不放過男人。
站在遠方的佚緋始終面無表情，她看了陳晉許久對自己說：「終究是不放過，或是放不下嗎？……也罷，我也不是沒想過會有這狀況，畢竟沒有人可以為此捨棄去追尋死亡，更不會有人為了愛情去迎接毀壞。」
幾秒後，女人多看陳晉幾眼便轉身離開，她知道再等下去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佚緋早就看透了，傲飛揚也好、律者也行，沒有一個人會為了命運去反抗悲劇和不幸，要不為何獨留下來的只剩下自己。
「媽媽，妳要放棄他嗎？」
停下腳步，佚緋看向嬌小孩子，她那張臉依舊醜陋的不敢抬起頭面對人。
聽見女人依舊沈默，孩子大膽開口說著：「……好不容易有人來了，媽媽妳又想要變回以前那樣嗎？」
意外的，佚緋並沒有情緒化對孩子辱罵，她只是平靜注目那一直不敢和自己四目相對的孩兒。
過去的十三年她依舊深愛傲飛揚和律者，也不後悔生下這醜陋的愛情結晶，唯一感到痛苦就是自己不斷被塵埃污染，想死也無法坦然死去，只能日日悔過自己的敗壞。
時間是最悲傷的折磨，永無止盡的等待早已讓佚緋心力憔悴，內心毀壞不斷苛責任何事物，可是也正因為時間，才能等待一份機會到來。
陳晉，是第一個人也是最後的機會；不管是對自己還是對孩子而言，都是天父贈禮。
帶著複雜情緒，佚緋輕聲說：「就讓妳選擇吧。這男人會給予我們想要的東西，但是也會給予我們最殘忍的傷害。如果妳不怕的話，就靠妳的力量走過去。」
孩子聽完之後，她不猶豫的轉身開始走向那一大片麥田。
夜很深，深得幾乎令人看不清楚四周，可是麥穗就像有生命似的，在呼應孩子每踏步伐。
佚緋淡然看著孩子一步步走過去，她撥開同樣困住自己的麥穗田，堅定往那男人的方向走去。
闇紫色的黑夜佈滿星辰，麥穗發出黃色淡光，無不照映出兩個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
對怪物而言，陳晉的存在就像是個奇蹟，一份能夠讓自己得到Losts的曙光；對佚緋而言，陳晉是最恐懼卻又最渴望的存在，能給予終結的死亡。
「真是傻孩子……。」用著寵溺口語嘲笑她的天真，也嘲弄自己內心的期望。
佚緋眼睜睜看著孩子終於走到陳晉面前，但是孩子並沒有開口說話，她只是站在陳晉面前，兩個人沈默以對。
很快的，孩子就像提燈在牽引著陳晉，稻穗也不再纏繞，讓兩個人慢慢的穿過麥穗田。
佚緋也轉身離開，她很清楚身後兩個人將會隨著命運齒輪，運轉出悲劇未來。
她要做的就是迎接最後一個客人，開始執行說書人的職責以及準備一份葬禮，盡可能在自己臨走前的道路上留下一份記載。
為此，佚緋也做足了十三年來的準備。
創作內容
【Alice in Wonderland 】Chapter 139
『』第一部；虛謬之歌謠 (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