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聯合
「沒問題的。」弗莉狄還顧四周。其實說到底，她來這裡或許也是在逃避也說不定。人聲鼎沸的市集、熱鬧的人群儘管危機四伏，但這種嘈雜的聲音卻能讓她──
「妳在逃避嗎？」
弗莉狄一驚，回過頭望著站在自己身後的沛蕾塔。她那雙眼眸似乎透過自己的胸脯，看穿了藏在這副皮囊下的一切。過去同梯的弟兄們沒做到、雷諾沒做過，但一個與自己相處不久的山賊卻做到了？
「是因為我酗酒妳才這樣猜？」她笑道。
「任誰看了都覺得妳在逃避吧？來這種危險的地方也是因為腦袋不清楚。」沛蕾塔嘆了口氣。「走吧，趁現在回去搞不好還不會太晚。」
弗莉狄卻搖頭，臉上綻出了過去那自信的微笑。「不回去。既然都到了，那就四處逛逛再走吧？」
「妳──」沛蕾塔嘖了聲，伸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妳腦袋清楚嗎？還在宿醉？這很有可能會讓妳的後台不再信任妳，為什麼總是無法理解？」
「妳跟我經歷的不太一樣啊，沛蕾塔。」弗莉狄抬頭望著改革帝的雕像，原本明亮的眼眸蒙上了一層陰影。「我一開始以為能受封騎士是因為自己的能力被肯定所以才能有此殊榮。當然，如果說能力的話也許是團長考慮的一部分吧，但追根究柢，他們想要的不是我的能力，而是我這個人。」
「妳？」
她笑了聲。「其實我自己也不確定，但不管怎樣，受封騎士這件事雖然某種程度上解決了我個人的一些問題，但終究不是我所想要的。而如妳所說，我們已深陷在這場遊戲裡，而我的個性又不是那種人家說什麼就做什麼的類型，所以當然得搞一些叛逆啦。」
沛蕾塔深吸了一口氣，臉頰逐漸漲紅。「妳還是沒搞清楚狀況吧？我說的是──」
「我知道。如果失去了那個後台，那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將付之一炬。」弗莉狄瞇起雙眼。「但我非做不可。即使要我死，我也要在這些人身上扒一層皮。」
「……我無法認同。」沛蕾塔抓緊了自己的褲管。「這種想著只想跟對方同歸於盡的想法我無法認同。」她嘆了一口氣，然後抬起頭。「我沒辦法理解妳的理念與想法。」
弗莉狄低下頭望向站著自己身旁的同僚，從那嚴肅的表情可以看出這人是認真的。說起來自從抓捕貝克男爵回來以後，她就變了個樣。在梵鐸似乎還能聽她開開玩笑，但那種形象到現在全部都消失了。
沛蕾塔變成了一個認真、遵從命令的人。儘管不曉得原因是為了什麼，但她除了外表，連內心都成了與梵鐸完全不一樣的人。不認同嗎？弗莉狄抿著下唇。怎麼說呢？她甚至不知道為什麼內心會浮現出這種令人難受的酸澀感，也許從決定這條路開始，自己就注定孤獨也說不定。
「妳還身在第二進攻大隊，沛蕾塔。」弗莉狄壓下了內心的苦澀，淡漠地說道：「你們都是我傾盡全力保護下來的人，一旦離開我，費特公不會饒過你們。」
沛蕾塔哼了聲。「是啊。但這種威脅是沒有用的，一但我們被抓，妳也會被供出與我有勾結，自然也免不了遭到追捕。到時候不要說是進攻大隊或騎士，連一般平民都別想當了，你只會被當成落水狗打。」
她卻反手指著商人聯合總部。「妳覺得那對我來說構成威脅嗎？而且我不在乎這些。」
「妳什麼都不在乎。」
望著沛蕾塔冷冷地拋下這句，弗莉狄只得苦笑的點頭。「那妳要跟我來嗎？」
「我想我責無旁貸，弗莉狄。」她的語氣已不再帶有過去的些微敬意，而是以充滿敵視的口氣說道：「我還想替那些追隨我的人找條後路。」
「那就走吧。」
他們兩個繞過了改革帝的雕像朝商人聯合總部走去。也許是自己的騎士頭銜，所以路上有不少人都向他們投來疑惑的目光。弗莉狄分辨不出誰是敵人，誰是朋友，但其實也沒什麼差別，自己除了往前走也沒其他選擇。
他們經過了吵鬧的市集，踏上了通往商人聯合總部的石制階梯。遠遠看去覺得還好，但當自己如此靠近時，弗莉狄才警覺原來這棟建築物如此之大。它那扇大門也許能容納十來二十人併肩走入，充滿藝術性雕刻的石柱也矗立於門前，撐起這棟建築的天花板。
當他們走進大廳以後，櫃台前面擠滿了人潮，七嘴八舌地似乎在向櫃檯詢問些什麼，不比外面的市集來得清靜多少。而有一部分的人則會由專員引導至內部的房間，顯然是要做為見證者來見證某次交易也說不定。
無論是外面的市集或是現在商人聯合總部內的盛況都很難想像它陷入了財政危機。或者說，月平家既然掌控了這樣子的機構，那又怎麼會陷入危機？它們的規模雖比費特家小，但依然擁有皇帝贈與的領地，而且月平家的領地應該有……
弗莉狄轉過頭去望著沛蕾塔。「除了毒品，還聽過什麼消息嗎？」
「沒有。」
「月平家領地有沒有發生什麼事？」
沛蕾塔一愣。「我沒注意到那方面的消息。」她低頭思考。聽著迴盪在大廳的腳步聲，內心的思緒也飛快地轉動了起來。「妳想說我打聽到的消息來源不是因為這裡，而是因為他的領地問題？稅收？」
「仔細想想，商人聯合是國家機構，就算月平家倒了，它也不可以倒，否則影響的將會是整個帝國。這消息要傳出去，精靈或獸人決不會放任不管。」弗莉狄抓了抓自已的頭髮。而且自己怎麼會沒想到呢？月平家可以從商人聯合這項機構的利益中做抽成，那肯定是龐大的金額。
而商人聯合又必須上繳稅金給國家──也就是皇帝──它們兩者間既有這樣的連結，無論是否身為帝國經濟中樞，它肯定是能從國庫那邊去進行紓困的。而且到底是要怎麼搞才能把這種機構搞垮？怎麼想都不太現實。
那問題就來了，月平家既有自家領地的稅收、又有商人聯合的抽成。最重要的是，它被分發到的領地是國內開採黃晶的東西。那玩意兒是目前帝國急需的資源，月平家占據了其中一個開採地，根本不愁錢財的問題才對。
「搞不好妳說的對，沛蕾塔。」弗莉狄望著人群，低聲說道：「你所掌握的消息有詐。」
「來不及了。」
「反正我能想到很多藉口，」弗莉狄從那流動的人潮裡看見一個人正往這裡走來，她吐出一口長氣，稍稍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裝。「而且老虎來了。」
那位配戴著月亮徽章的人走了過來，弗莉狄認得這人，是那天在王城裡和月平家當家討論帳本事宜的隨扈。看上去也許更像是秘書吧？這傢伙也是一點都沒變，看著自己就像看到大便一樣，臉有夠臭的。
「尊貴的弗莉狄騎士閣下，沒想到您居然有空光顧商人聯合，不曉得有什麼要事嗎？」臉臭歸臭，但這傢伙講話還算彬彬有禮，至少不會讓人感到太過明顯的輕視。
弗莉狄想了一下，然後伸手勾起躺在自己胸口的捲髮。「我再調查一件事。」
「敢問何事？」
「毒品。」
隨扈的眉角抽動了下。「您想說我們違反了皇帝陛下的恩寵，私自販賣毒品？這可是嚴重的毀謗，騎士閣下。我可以──」
「冷靜、冷靜。我沒說這裡在賣毒品，而且你這麼大聲是想讓多少人知道這件事？」弗莉狄將雙手舉在胸前。「只是有所疑慮而已。你知道梵鐸的貝克男爵被抓了嗎？」
「被您抓了。」他回答道。
弗莉狄點點頭。「他是因為販售毒品而被發放邊疆的，但根據我往下調查發現這個人有更嚴重的罪行，而且似乎與國內的權貴有所連結。我想這件事不得不察，所以才來到這裡。」
隨扈眉頭緊皺。「所謂更嚴重的罪行是？」
「這我無可奉告，秘書閣下。」她攤開雙手，表現出十分遺憾的模樣。
這傢伙沒意外應該就是月平家當主的秘書，既然他會在這，那代表艾翠斯‧月平應該也會在這裡才對。望著他緊皺的眉頭，弗莉狄大概猜得出來現在這人很想直接破口大罵，但很可惜地這裡人太多，他倆的地位也有差別，可不能做出太失禮的事。
「請稍候。」他留下這麼一句話便離開，逕自朝櫃台走去。
「妳想直接面見月平侯爵？」沛蕾塔問道。
「怎麼？妳跟他見過？」
「沒有。雖然從貝克那裡知道他，但過去有接觸都只有書信往來而已，而且上面都沒有署名。就跟進來前告訴妳的一樣，但反正妳不在乎。」
弗莉狄笑著點點頭。有很多事沛蕾塔都猜對了，但在乎不在乎這點她卻意外地眼拙。並不是自己不在乎，而是當她被兩派夾在中間時，她所能做的選擇本來就不多。
這幾次的行動就是以自己的標準來看也是過於魯莽了，但她並不覺得自己這樣做有錯。因為如果什麼都不做，那路會越走越窄，到最後只會剩下他們願意施捨的空間而已。既然如此，那她就得自己去開拓出適合他們生活的地方。
望著朝自己走回來的祕書，弗莉狄注意到了櫃台邊有幾個專員正在等候。
☆
瑪席從馬車上走了下來，遣退了隨身的保鑣跟馬車以後，她漫步於廣場上。看著那對著價格討價還價的市民，還有不知道因為什麼事而吵的臉紅脖子粗的婦人，她不自覺地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享受這片刻的寧靜。
但父親給予的任務仍縈繞在她心頭，每每想起就會感到那股壓力。她不喜歡這種感覺，但卻沒有辦法。也許這東西就是造成自己夜晚常常失眠的源頭，卻不可避免。
她走進了一條小巷子裡，轉頭過去確定沒人以後，伸腳踢了踢躺在地墊上的男人。他嚇得立刻跳了起來，但在看見來者以後卻又鬆了口氣。
「你不會一整天都在睡覺吧？」瑪席沒好氣地說道。即使眼前這男人臭烘烘的，還用布巾和斗篷這類穿著盡量將自己的身形跟臉包了起來，實在可疑至極，但她卻依然笑臉迎人。
男人哼了哼。「工作我確實好好地完成了。但那地方我是進不去的，所以還是有極限在。費特家神通廣大，怎就不安插幾個人在裡面？」
「你還是別把月平家的人當成笨蛋吧。」瑪席伸手從口袋拿了袋子扔給他，用手指敲了敲配劍劍柄。「說吧，你觀察到什麼？」
「這麼多？好吧。他們兩個好像吵起來了。」男人掂了掂那袋子的重量，滿意地將它收入斗篷裡。「雖然不知道再吵些什麼，但看起來那兩個女的好像鬧翻了。」
弗莉狄跟那個山賊？瑪席疑惑地眨了眨眼。
「之後他們吵完以後還是走進了商人聯合總部。妳知道的，我沒辦法進去那種地方，所以──」
「你也知道我們錢得花的值得。」
「嘖，就知道妳會這樣說。鼎鼎大名的費特家怎麼這麼寒酸？」
「應該說正是因為我們這般注重回饋，才造就了我們家族的強大。」
男人翻了個白眼，但還是從斗篷下拿出了幾枚銅幣。
「那恭喜妳花這錢花的值得啊，大小姐。」望著瑪席不悅的面容，男人笑了，但這玩笑可不能開得太過火，所以他選擇繼續說下去：「我給了幾個內部的人小費，讓他們去幫我偷聽聽看他們再說啥。不要問我是誰，這可是商業機密。」
「嗯哼。」
「雖然沒辦法聽到全部，但我確定他們提到『毒品』。」他咯咯笑了下。「傳言正在變成真實，瑪席。」
「所以你有新的任務。」她同樣報以微笑。
「所以才想說這次怎麼給那麼多，果然有詐！」
「你幫我做一些事吧。」
男人挑眉。「又來？上次已經讓強盜們動了起來，這還不夠啊？」
「畢竟現在出了一個搞不好比反戰派還難搞的人，但我們不能太過明目張膽。」瑪席低頭思忖了會。「她最近才在你們那邊挖月平家的情報，這可是機會。」
「喔……那個人啊。」男人無奈地抓了抓頭。「好吧。但錢給我這麼多，看來這是最後一次交易了？」
瑪席只是聳肩。
瑪席走出了巷口，回過頭去，原本躲在暗處的男人早已不見了蹤影，身手還是如過去那樣矯健。而當她延著市集外圍走動時，一輛馬車也從商人聯合總部前的廣場經過。
這沒有什麼，也許是哪個貴族路經此地。瑪席本沒有多想，但當她瞧見上面那月亮的旗幟時，這才警覺那是來自月平家的馬車。
侯爵也來了？瑪席摩梭著劍柄，難道弗莉狄真的背棄了費特家？但那女人看起來並不笨，怎麼會棄費特而投靠月平家？
除非她是看上了商人聯合。想趁主戰與反戰之間的動亂來掌握這一機構？不不不，區區一介平民不可能做到這種事。沒有背景、沒有人脈、沒有金錢絕不可能坐上這位置。
但最終瑪席依然沒有回去費特大宅，反而回過身，朝著商人聯合總部走去。
☆
弗莉狄坐在質感很好的沙發上，彎腰拿起喝擺在長桌上的紅茶，她啜飲一口。嗯，雖然不差，但比起費特公自產的紅茶，還是差了那麼點，但差別在哪裡她可說出不出來。
門被打開，她隨即放下紅茶站起身。看著艾翠斯‧月平侯爵伸手撫著銀色的長鬚走了進來。除了那頂高帽以外，身上披了件深藍色的外袍，屬於祖奈特神的火焰標誌被繡在衣襟那，看上去格外醒目。
「月平侯。」她微微欠身道。
艾翠斯點點頭，然後伸手。「坐吧。」
「謝謝。」
當兩人坐下以後，外頭的秘書這才將門闔上。沛蕾塔會跟他一起待在外面，但想想那秘書既然這麼討厭自己，那他們肯定會在外面大眼瞪小眼吧？想到這場景就覺得十分有趣。
「心情很好呢，騎士閣下。」月平侯將帽子放在自己身旁，悠閒地喝著紅茶，但也沒抬頭看著她，反而只是盯著仍在晃動的紅茶。藏在那斑白髮絲下的，是只有他才知道的憂慮。
「失禮了。」她正坐起來，直視著眼前的老者。「沒想到您會願意見我，閣下。」
他伸出手。「就不用客套了。妳向我秘書提出了一個很有意思的言論，是關於貝克的事？」他放下手中的茶杯，向她投來疑惑的目光。
弗莉狄點點頭。「貝克男爵因為販賣毒品而被發放邊疆，這事有官方記錄的事實，不過上次我受命外出時發現了更有意思的東西。」
「哦？」月平侯挑眉。
「就毒品這件事來說，您有什麼想法嗎？」她冷不防地扔出了這句，然後觀察著侯爵的反應。
但艾翠斯‧月平看上去沒什麼起伏。「我本以為閣下是個性情豪爽的人，不會用這種拐彎抹角的方式來與人談話。事實上正因我欽佩於妳的性格，還有依妳名聲所迅速創建、壯大起來的第二進攻大隊，所以我才同意了這次面會。」他拿起帽子，拍了幾下後起身，低頭看著弗莉狄。「既然妳打算用這樣的方式會談，那我覺得這只是在浪費時間。」
說罷，月平侯爵便轉身準備離開。弗莉狄抓緊褲管，然後又緩緩放鬆。
「您可知道貝克男爵通敵的事？」
腳步聲停了下來。
「通敵？」
「我掌握了相關的情報，閣下。」弗莉狄伸手敲著自己的大腿。可不能讓對方斷了這得來不易的機會。「毒品只是幌子，但能用這項消息來掩蓋他通敵的事實卻很好用，不是嗎？」
月平侯回過身來。「這次就是想說這個？」
「是。」弗莉狄站了起來，儘管身子比起對面的老者還要高上不少，但她依然能感受到某種威壓。「對此，我相信您有不少獨到的見解，大人。」
「很有意思，閣下。」他的表情並沒有多大起伏。「貝克男爵因為販賣毒品而被收押是無庸置疑的。那問題就來了，你說他通敵？這可是足以讓他和他的家族永世不得翻身的重罪。」
「是，下官十分清楚。」
「那妳知道如果這一切都是假的，毀謗貴族名譽也幾乎是同等重罪嗎？」
「下官倒不擔心這件事，月平侯。畢竟這都是罪證確鑿的事，費特公應該不用多久就能從他身上套到想要的情報了吧？」
艾翠斯‧月平笑了。透過那粗啞的嗓子，讓原本十分爽朗的笑聲充滿著詭譎的音調。「那回到根本問題，這與我有什麼關連？」
「月平侯您司長商人聯合，想必對國內的情勢有著十分的了解。那您知道在上個月在里卡恩鎮附近發生的村莊毀滅事件嗎？整座村莊都被燒毀，沒有任何一個人生還。即使布凱爾要塞已介入調查，但至今似乎還未有突破性的進展。」
「知道，那確實是令人十分惋惜的事情。」月平侯離開了門邊，走回到原本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在侯爵就坐以後，弗莉狄內心鬆了口氣，然後也跟著坐了下去。「下官當時就在那裡，僥倖逃過了一劫。」
「妳居然沒有被布凱爾要塞或第三軍團的人找去問話？」
「也許是因為下官寫的報告特別詳盡？」
月平侯只是輕笑一聲，然後把杯子緩緩放下。但當他準備抬頭時，卻發現弗莉狄遞上了枚黑色的月亮徽章。黑底的背景不算稀有所以他沒放在心上，可那月亮的圖型在達莫奈特帝國僅有一家所有。也只有他們可以使用。
艾翠斯眨了眨眼。「你想說那晚的襲擊是我所策劃的？」
弗莉狄卻緊緊報以微笑，對此言論不打算多說些什麼。
他摸了摸自己的長鬚。「妳用這東西跟不少人聊過了，對嗎？」
她聳了聳肩。
但見弗莉狄這副模樣，月平侯卻笑了。「妳覺得自己為什麼能在各種會談中全身而退？並不是貴族們不敢動妳，而是妳背後的人太過強大。他們不知道動了這個人以後會不會遭受報復。」艾翠斯嘆了口氣。「費特公知道妳來這裡嗎？」
「我想他知道吧。」弗莉狄老實說。在這邊對這人撒謊沒有什麼助益。
「呵，『我想』是嗎？」月平侯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彎腰將那枚黑色徽章推回。「這次的會談我會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但年輕人，我不曉得妳是否徹底知曉自己的立場。如果知道，那妳就該明白現在的所作所為都只是在把未來當成籌碼來賭注；如果不知道，那代表過去我高估了妳這人。」
老實說，弗莉狄被月平侯這番話嚇到了。如果說這是演戲，那他未免演得過於真誠。但看看這人的年紀、他在各種人的應對上肯定經驗豐富，那……就連這種誠懇的語氣和表情也能裝出來嗎？這是可以裝的？
而且這完全顛覆了他在弗莉狄心中的印象。或者說原本這次會面，她是想給這人難看的，可如今卻是他再給自己建議。為什麼？一個在前些日子才派兵想殺死自己的人，如今卻在這裡擺出一副慈祥的模樣？
──除了這枚徽章，我有任何可以將他與那場襲擊連結起來的證據嗎？
弗莉狄望著眼前的老者，內心原本堅信的東西如今卻動搖了。這是很可笑的一件事，當對方擺出那副慈祥的面容時，她卻沒有辦法狠下心繼續堅持自己所想的。
──我有，只是……
「我當然知道我所處的環境是如何，再清楚不過了。」弗莉狄坐直身子。「所以那晚的襲擊事件不是您？」
月平侯笑了。「如果我這邊有什麼動作，你覺得主戰派會不知道嗎？」
這其實就跟自己當天和費特公談話時的思想不謀而合。華吾爾內的貴族如果有什麼動作，那應該都逃不過他的法眼。但月平家是反戰派的領導家族，雖然聲勢稍低，但卻掌握著足以跟費特家抗衡的商人聯合，所以──
「如果主戰派有動作，那您不也知道嗎？」
月平侯笑了。
這次的笑容過於真切了。
「就這笑容，我可以大膽猜測您知道一些事，但卻不願跟我說？」她問道。很直接的問了。
「那是您的自由，騎士閣下。」月平侯又喝了口紅茶。「不一定什麼事都如您所想的那樣發展。也許以為自己手中握的牌是好牌，但事實上卻完全不重要，甚至還可能是人家施捨給妳的。」他放下瓷杯，匡噹一聲，裡面已經沒了茶水。「跟我早前說的一樣，我會當作這場會談沒有發生。但貴為主戰派一方的您，還是不要過於介入這件事的好。」
弗莉狄盯著自己那喝了一半的紅茶。「難道我還有任何選擇的餘地嗎？」
「若只是做一枚棋子，也許妳還能保有最基本的人生吧。」艾翠斯‧月平的口氣十分平淡，對於這些遊戲與手段，這人早在過去的歲月中看盡。「雖然目前是戰是和還不知道，等到三天後的覲見，由陛下一決吧。」
她抬起頭。「為什麼您會反戰？」
月平侯似乎沒料到眼前這人會拋出這個問題，眉頭一揚。「這問題很好，但又有點蠢了。既然有辦法以除了戰爭以外的手段來獲得相同，甚至在其之上的成果，那我們又何必打破盟約來開戰？」
費特公說月平侯阻礙了人類的出路，這是謊言嗎？弗莉狄眨了眨眼，如果說費特公沒有騙人，那就是月平侯在這裡欺瞞了自己。但到底誰是正確的？誰又是錯的？
「以外的手段是？」她追問。想來反戰派的目的應以眾所皆知，那如果自己在這裡追問也無傷大雅才對。
月平侯笑了。「現在這個時代雖然有著紅寶石條約的管束，但事實上各族以精靈馬首是瞻。為何？因為他們掌握了這世界上唯一且相對重要的資源──魔法。並將其融入寶石等物體中，將其作為『產品』來出售，這樣使得沒有天賦的種族也能享有魔法的恩惠與便利。」
月平侯指著自己斗篷上的紋樣。「四神魔法就是這樣。不過各族似乎沒有發現他們對於『魔法產品』的依賴性愈來愈高，事實上我們也正逐步依賴魔法的便利性，要不了多久，我們的生活將無法離開那些東西，這樣精靈們將真正意義上地成為了迪爾大陸的王。」他敲了敲桌面。「紅寶石條約將喪失其效用。只要對其過於依賴，若未來精靈停止對某族的供給，那在不違反條約的情況下，極端一點，他們可以制那族於死地，甚至掌控他們。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所以？」弗莉狄嚥了口口水。事實上若以華吾爾來說，他們依然仰賴著自身的科技，所以就周遭的環境來說還沒有月平侯說的如此嚴重。但一族凌駕於千年的古老條約之上？那真的無法想像。
「事實上我們國家一直都有在研究除了武器以外的技術，這部分是由陛下直接讓商人聯合去贊助科延院做的，而目前已經有了一定的進度。」月平侯微笑。「如果我們把跟魔法產品同樣便利的工具投入市場呢？大部分人肯定會觀望，但這會造成市場上的震盪。國家只要努力朝這條路走，我有信心我們將來可以跟精靈分庭抗禮。」
弗莉狄發現原本對這次會談興致缺缺的月平侯在聊到這件事情以後，整個人都變了。講話變得高亢、富有熱情，他是真的對這件事抱持著希望，並努力地想推動國家去做這件事。
而事到如今，她總算搞明白主戰和反戰的目的了，其實一點都不困難。
主戰派想用戰爭來挑戰精靈，並確立人類在迪爾大陸上的地位。
反戰派則是想靠市場競爭，以國家科技來抗衡精靈們的魔法。以「產品依賴性」來決勝負。
但於此同時，她也明白到為什麼反戰派的聲勢總是沒有主戰派這麼高昂。撇除費特家的影響力，月平侯的計畫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來做鋪陳，且隱性問題太多了。
科技產品的研發進度趕得上嗎？
科技產品真的能夠完美替代魔法嗎？
各族人民的接受度呢？
如果在觀望後各族仍選擇精靈的魔法產品，那過去投注的金錢風險又該如何是好？
然而如果成功了，那確實是一個不用死人也能完成宏觀願景的方法。弗莉狄痛切地明白月平家和反戰派所希冀的未來是如何。但就自己聽道的情報來說，陛下也比較偏向主戰派，想以戰爭來決勝負，畢竟那是更為快捷的方法。
那自己呢？
自己又是怎麼想的？
「妳看起來很苦惱呢？騎士閣下。」月平侯說道。
弗莉狄只是靜靜地將眼前那剩半杯的紅茶喝完。「與其說是苦惱，倒不如說我對於您的計畫是否能成功而感到困惑。只是我這次來也不是來商討這件事的就是了。」
畢竟身為主戰派，又僅僅是騎士的自己，怎麼可能對侯爵，乃至於整個反戰派的願景妄自判斷？那是不敬的。也許他們針對了各種可能的風險都進行了評估才敢推出這種方案。
說到底，終究是自己目光過於短淺了？
「咯咯咯。」月平侯站了起來。「我還有另一個重要客人在等我，就恕我先離席了。騎士閣下就自便吧。」
弗莉狄也跟著站了起來。「謝謝大人，但我想我也就此離開這裡對我們會比較好。」
「呵，是嗎？」月平侯伸出了自己的左手。「跟妳聊天很愉快，騎士閣下。著眼點不錯，也很有膽識。好好加油。」
儘管不懂月平侯到底在說什麼，甚至也懶得再去猜想這是否在暗示自己。她伸出左手，苦笑道：「謝謝。」
☆
瑪席從巷口繞了出來。事實上這些日子負責跟「那邊」的人交涉，他們的交易地點總是隱密且不好找，最初她抱怨過幾回，但到後來反而把華吾爾內的小巷都摸得一清二楚，甚至連這些酸臭的味道都習慣了。
商人聯合的總部很大，但卻不是位於廣場的正中央，因為那個位置是屬於陛下，任何組織或貴族都無法僭越。但也因此跟位於它背面的住宅連結，使得只要費點心思繞一下，總能從這些錯綜複雜的迷宮中找到通往商人聯合的路。
瑪席藏在巷口旁，盯著那停在商人聯合後方的馬車。車伕一邊拍著馬兒的頸部，一邊跟守門的衛兵聊天。
過沒多久，那扇門打開了。車伕和衛兵立刻停止話題，然後向門的方向行禮。是月平侯嗎？但那位大人又怎需從後門進出？無論是做為一個侯爵或商人聯合的領導，從正門出入才是最正確的決定吧？
然後她看見了那個人的長相。
「咦？他是──不，等等，他怎麼會搭上月平侯的馬車？我記得他只是個默默無聞的平民不是嗎？」
☆
「妳臉色很不好看呢？終於體認到我說的都是事實了嗎？」沛蕾塔坐在弗莉狄對面，望著她那看向馬車外的凝重面孔，有點擔心自己的疑慮難道真的成真了。
弗莉狄只是伸手抓了抓自己的額頭。「倒也不是，只是覺得自己沒辦法定下心來是很白痴的一件事。不過月平侯給我的感覺實在不像是會派人半夜襲擊我們的人。」
「……妳想說什麼？」沛蕾塔挑眉。
「其實今天我本來只是想確定月平侯跟那晚襲擊到底有沒有關連，畢竟關於貝克通敵，以及他跟月平侯有牽扯的事都已從妳這裡得到了證實。但事實上我手頭的證據也不過就這枚徽章，如費特公所說的，這很難去定罪。」弗莉狄拿出了那枚黑色的月亮家徽，冷笑一聲。「但剛剛當我提出『如果主戰派有動作，那您不也知道嗎』的問題時，他只給我一個很曖昧的笑容。」
沛蕾塔皺起眉頭。馬車此時顛簸了很大一下，樹蔭藉著窗戶拂過了弗莉狄那顯得有點破碎的笑容。
「也許那晚派來襲擊我們的人是假裝成月平家的另一派人。我原本半信半疑的，但如今卻幾乎確信了。」她把徽章扔在腳邊，搖頭。「說起來到底有哪個白癡會再偷襲人還配戴家徽的？唉，這麼明顯的東西我居然到現在才看出來。」
沛蕾塔卻露出了罕見的驚愕表情。「等等，妳這假設是……費特家的人想殺妳？怎麼會？一個他們特別從平民提拔起來的騎士，為什麼還要下這種手？」
「不知道，但我也不想知道這種事。」弗莉狄蹺起腳，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手背，然後再翻過來望著手掌。「妳知道嗎？沛蕾塔。我以前覺得當上騎士也沒什麼不好，我是受四神眷顧的人，未來肯定能高升吧？戰爭對我來說其實都沒什麼差，能死在沙場上對一介士兵來說是種最輕鬆的救贖。」
她握緊了右手，語氣低沉了起來。「但一直到跟那些平民相處以後，我才發現其實我不是那麼想開戰。而到現在我才徹底明白，我只不過是主戰的棋子，可以隨時拋棄的那種。也許艾嘉特團長真的看上我的某些能力吧，不過對於費特公來說，我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我確信了這點，只是沒有證據。」
「這就是貴族啊。費特家雖然不是商人聯合的領導家族，但卻依然有著屬於他們自己的事業，簡單說就是商人，他們會用那雙勢利的雙眼去看待周遭的一切。所以呢？妳想怎麼辦？」沛蕾塔問道。看向窗外，他們的住居也快到了。
「等吧？月平侯說三天後陛下會召貴族來商討是否開戰一事。」弗莉狄拍了拍自己對面的女人的大腿。「這幾天就再麻煩妳跟那邊的人交涉一下囉？」
「毒品不是都確定了嗎？」
弗莉狄微笑。「也沒有，但其實那也不重要了。貴族們跟地下世界的人肯定都有掛勾，那我們去刺探的這件事肯定也會流到費特公何月平侯耳裡吧？搞不好能探聽到很有趣的事，妳這幾天再去看看吧？」
馬車停了下來，他們的目的地到了。趁著弗莉狄還沒開門，沛蕾塔趕緊說道：「妳還是不打算放棄嗎？即使知道想殺死自己的人是一直以來在背後支持妳的人？這代表生殺大權都在那人手上了，妳現在所做的這一切不過都是垂死掙扎而已，倒不如順順的走下去，這樣才能保證自己的未來一切安穩吧？」
弗莉狄的手停在了車廂門把上。「很抱歉，沛蕾塔，我的個性就是這樣子。我可以接受人家把我當成一枚棋子來利用，畢竟我們身為士兵本就是得聽命行事。但我也有我的底線……我不能接受人家欺瞞我。我希望彼此之間的交流是敞開心胸，彼此真誠交流的。」
「妳是白癡嗎？哪有這種人，在貴族眼裡早就──」
「所以我正在努力啊。」弗莉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然後敞開雙手。「瞧，我現在也是貴族了。雖然只是剛當上貴族的小騎士，但未來可說不準。」她站起來拍了拍沛蕾塔的肩膀。「旁人不了解我沒關係，只要第二進攻大隊的人懂我就好。」
接著她把門打開，日光的明亮驅散了車廂內的陰暗。弗莉狄帶著笑顏走下車，沛蕾塔聽見了外面的嘈雜。為什麼會這麼吵呢？明明已經離開了市集來到這平民區，那怎麼還會這麼多聲音？這裡可不是鬧區呀。
沛蕾塔跟著她走下去，然後看著那黑紅長髮的女人抱起了一個小男孩扮著鬼臉，一旁的婦人也開心地笑著。平民圍繞著她，對著這個受封不過數月的貴族談笑風聲。而駐守在這座宅院的第二進攻大隊士兵們也沒有上前，只是靜靜地站在門口看著這樁鬧劇。
他們的臉上有著笑容。
有時候沛蕾塔會思考自己是不是已沉浸在貴族們的遊戲裡太久了，很多事都已習慣用謀略的眼光去看待。即使在場的所有人都這般看重、親近弗莉狄，但她卻依然覺得這只是用來博取支持的假象。是在演戲。
可是，當自己真的站在現場時，那股熱情、歡笑、互動就猶如熱浪般將自己吞噬。這是屬於弗莉狄‧安翠的「軍隊」。沛蕾塔莞爾一笑，為什麼費特公和艾嘉特團長會把這人高升？也許現在終於有了答案。
但絕對不是單單親民這件事而已。
「想利用她拉抬主戰派的聲勢吧。」沛蕾塔嘆了口氣。這位隊長不喜歡人家欺瞞她，卻能忍受被人當成棋子利用。真是矛盾。
接著在她終於受不了之後，第二進攻大隊的士兵們才走來協助將靠過來的平民們遣散。但過程十分平穩，大家也都有說有笑地跟弗莉狄和士兵告別。但意外的，連站在外面的沛蕾塔也同樣享受了這樣的待遇。
沛蕾塔揮手跟大家告別後，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軍服，還有那象徵隸屬隊別的臂章。「原來是這樣啊？」
接著大宅的門被推開，雷諾那頭耀眼的金髮依然絢爛奪目。沛蕾塔站在弗莉狄身後，但仍保持了一定的距離。她可不想讓這男人以為自己奪了他的位置。
「隊長。」雷諾行了標準的軍禮。
弗莉狄笑了，以軍禮回應。「好久不見啦。艾嘉特團長找你有啥事嗎？」
看著自家隊長的笑容，雷諾只是一愣，慢了幾拍才回答：「是，艾嘉特團長遣我送這封密信給妳。」
接過副官遞上來的信，弗莉狄翻過去看著上面的蠟印，勾起一抹淺淺的微笑。「就這樣？」
「艾嘉特團長還說為了因應北方的戰事，也許會有創建第三進攻大隊的需求。」雷諾瞥了站在身後的沛蕾塔一眼。「他要我代為詢問妳有沒有推薦的隊長人選。」
「沒有耶。」弗莉狄拆開了信封，望著裡面的內容。
但在看完這封信以後，她嘆了口氣。抓了抓自己的後腦。
「隊長？」雷諾疑惑地喚道。
「你跟沛蕾塔都來我的房間一趟吧。」弗莉狄晃了晃手中的信紙。「費特公邀請我旁聽會議呢。」
創作內容
《其他‧短篇集》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