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千百碎片歸於你 3

「我怕這是像死境之門一樣的事件。」

說話的是機動特遣隊的隊長葉舒，他一手扛著武器，另一手在阿克罕和密大學生臨時搭建起來的棚區指著桌面上放置的監獄平面圖。

「但令人意外的是，我們收到的那些屍體照片是由某個恰好經過這裡的遠洋漁船業者拍攝的，他在建築裡繞了一圈，毫髮無傷的走出來，回到美國後通報麻薩諸塞州的警局。」葉舒用手抵著下巴沉思：「剛剛阿克罕先生都用對講機在聯絡進去的那群D級人員對吧？」

阿克罕一個人待在陽光幾乎照不進去的黑暗角落，他點點頭：「差不多過了十分鍾，第一批人都準備要上二樓了，接下來傳來的是爆炸聲、還有微弱的尖叫，接著我的對講機就爆了。」

燒焦的對講機放置在桌上顯眼的地方，所有人不約而同的沈默不語。

至於優，雖然剛剛阿克罕叫自己趕快回去船上，但優依舊留了下來，幸好沒有人說什麼。現場聚集了機動特遣隊的所有人以及密大的教授級別成員和自己。優斜眼看向阿克罕，對方的臉看起來像僵化一樣。

「那個、」她舉起手，相當有禮貌的問：「有沒有可能這真的只是人為的？人類應該也做得出那種傷口對吧？剛剛進去的那些人也可能只是因為踩到陷阱，或是吸到氣體什麼的才變成這樣？」

「喂，密大生。妳這樣說就真的很糟糕了，」沃倫這次的表情不像是在大廳那時的開玩笑：「SCP基金會就是為了守護人類的存亡而建立的，有任何威脅都得將之視為重大事件，像妳這種推測，就有可能讓所有人都因此而死。」

這一次優沒有辦法反駁，她吞了口口水。越是與湯普森號研究船上的成員相處，優便越覺得令人坐立不安。舉個例子來說，那就像小時候學校的老師總是偏愛一些成績好的孩子，而不怎麼樣的孩子就算不和厲害的孩子玩，也會被老師針鋒相對。

那似乎是一個封閉的世界，有一套他們運行的規則。

而不遵守的規則的人，便會活該被責怪。

「這不一定。」阿克罕說，他向前一步，走進了光亮之中：「如果是切優所言『人為的』，那代表我們要面對的可能是沒有形體，可以隨時入侵我們意識的SCP。」

此時，拉吉普特女士舉起手，她瞇起眼睛說：「雖然你說這與克蘇魯領域已經不相干了，但我必須說也不能排除有人召喚了『什麼』的可能性，導致裡面的人全滅，而目擊者卻沒事——這或許也是克蘇魯造成的現象，『只有特定的人士才會被影響』。」

阿克罕眉頭緊皺，他回答：「我應該直接派特遣隊進去，無論那是克蘇魯或者什麼SCP，你們都可以搞定吧？」

「這是無庸置疑的，阿克罕先生。」葉舒說，一邊舉起手上的武器。

優愣了好一會兒，她開始不太明白現在自己的心情是什麼。

小學的時候自己對於不符合規定並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她依舊能和喜歡的同學結交朋友，而面對友情隨著時間而淡去，她也能坦然面對。她知道自己沒有什麼太大的信念，就像和阿克罕說的那樣，她只希望好好地過生活。

現在這種生活是什麼呢？

優深吸一口氣，她低聲地問：「要是你們都死了怎麼辦？」

威脅的感覺來的相當遲鈍，但卻刻不容緩的包圍了自己，優知道選擇和教授一起來耶利特島的自己太過草率，但這不影響自己此時此刻的感覺。

要是那座監獄裡真的有什麼東西，真的像他們所說的，有什麼必須「收容、控制與保護」的東西⋯⋯

「不會死啦、」沃倫說，他揮了揮手：「我們是機動特遣隊，是菁英中的菁英，就是專門保護你們密大生這種不會用腦袋思考的傢伙。」

「再說，就和阿克罕先生剛剛說的一樣，」他們的隊長葉舒開口：「如果是沒有實體的SCP，那麼這就是我們擅長對付的領域了。話說，妳是叫⋯⋯優對吧？妳真是個奇怪的人。」

「奇怪？」

「在基金會或是特遣隊工作，我們作為人類的這條命一向都是要放置在『人類的安危』後面，妳應該要問的不是『要是我們都死了怎麼辦』，而是『要是我們都死了，誰來接替』。」葉舒有些滄桑的臉上露出微笑：「妳是克蘇魯神話之下的研究者，應該明白為了世界真理獻身的感覺吧？」

海浪拍打在礁岩之上，浪花碎裂以後又掉回了深海中。那聲響大到好像就這麼碎在耳邊一樣。優聽得見自己的心跳以及呼吸聲，她想要開口回答葉舒的提問，可是自己只是低下頭，然後說：「大概⋯⋯吧。」

「好，開始行動吧，我們不要浪費時間，就交給你們了。」阿克罕大喊，並和機動特遣隊一起走到監獄的正門前，從這裡看來他們的身影很小，好像一擊就足以碎裂。


———


『喂、喂，聽得見嗎？』

沃倫的聲音有些斷斷續續的從對講機裡傳來，而阿克罕和他們一起待在設立在港口旁的通訊棚中，面色凝重的一起聽著從監獄裡透過機械而傳來的聲音。

「聽得見，報告一下狀況。」阿克罕說。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接著沃倫便說：『靠⋯⋯正門口有一具D級人員的屍體，扭的和照片上一樣，看起來是想開門走出去，嘿，加爾，你負責站哨，注意不要讓門關上。』

布克教授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他的表情看起來很糟，好像不太相信這次任務竟然會碰上這種事情。優忍不住心想自己也很想抱怨出來，但比起遭遇這種事，她更擔心的是其他人到底會怎麼樣。

她看向阿克罕的側臉。

對方是所謂的「A級人員」。如果按照剛剛特遣隊隊長葉舒的標準，那麼階層最高的阿克罕的性命，就會被放置在最高處。

他們對於犧牲性命都有一套準則在嚴格遵守。那是他們世界的規章，將阿克罕與其他人的所言拼湊起來。他和教授們一樣，都是為了追尋某種目標，不惜粉身碎骨。

優突然感到害怕，她感覺到胃在翻攪，整個人像是要被過強的重力給壓死。

「妳還好嗎？」阿克罕將注意力轉過來，他輕聲的說：「切優？」

「我只是覺得你們好噁心。」優說，有些顫抖的引用了對方的話：「可以的話，你不是應該能立即終止整個行動嗎？」


「但要是終止，妳死了該怎麼辦？」



阿克罕轉過頭，他繼續向對講機喊話：「埃果，你有聽見嗎？目前情況怎麼樣？」

『一樓清空，沒有發現異常。』

「保持警戒。」阿克罕一邊說一邊打開筆蓋，他在監獄平面圖上開始寫上東西，根據每一位機動特遣隊的成員回報，他標注出屍體的位置，以及任何看起來似乎不尋常的地方：「聽著，在你們上二樓的時候注意周遭，有什麼怪異的現象就立刻返回，知道了嗎？」

優皺起眉頭，她下意識的將手中的對講機打開開關，隨後，沃倫的聲音便傳來：『喂喂，阿克罕先生還在嗎？』

「他在和埃果講話。」優回覆。

『嘎？好吧，我們兩個保持通話，這裡很暗。』沃倫的聲音伴隨著一陣翻箱倒櫃的聲音，他的腳步聲理當傳不到自己的耳中，但一切卻好像清晰到令人恐慌：『有聽見我的聲音嗎？密大生？』

「有。」

阿克罕探頭過來，而優比手畫腳的解釋現在的情況，對方則理解的點點頭。於是他們兩個一起坐在桌子前，和布克教授以及拉吉普特女士一起看著平面圖。

『我還在一樓，其他人應該上樓了。這裡有一個看起來是儲藏室的空間，我剛剛把門打開了，沒有遺書、沒有肉塊、沒有邪教道具。』沃倫一派輕鬆的說：『不過從這裡的屍體看起來，這個男人好像是被什麼東西給刺穿的⋯⋯某種尖銳的東西，擁有巨大力氣而且可以把人扭斷的東西。喂，密大生，妳還在聽嗎？』

「⋯⋯我還在，除了屍體以外，你有發現其他異常狀況嗎？」優大聲問道，她拿起鉛筆，將桌子上旁邊的筆記紙抽了一張，然後記下了沃倫剛剛所說的情景。自己的舉動引來了阿克罕的驚奇，對方好像想要說些什麼，但他只是將地圖推過來一點，兩個人看著機動特遣隊的行進路線，一邊用對講機進行確認。

『血跡的位置看起來相當奇怪，如果死因是尖刺的話，那應該會在兇器拔起的時候有血液飛濺出來，可是這個人就只是倒在這裡，但只是肢體遭到扭曲，我並不認為會直接死亡⋯⋯』沃倫沈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在這期間，擔任先鋒的埃果持續回報進度，而阿克罕立刻在紙上做紀錄。

「怎麼了？沃倫，你還在嗎？」優忍不住出聲。

『靠，別以為身為密大生就無法無天，叫我名字時後面加個先生。』沃倫突然叫道，對講機的訊號開始不穩定起來，聲音聽起來變質了：『我準備要上樓了，其他人應該也在上面了，這整棟建築物就是一個方形包圍著另一個方形，中間那個⋯⋯等等，我好像聽到了什麼？』

對講機另一頭的聲響突然停了，就連雜音也變得尖銳起來。

仍待在港口的他們一行人全數沈默，優睜大雙眼，她逼迫自己保持冷靜，但握住對講機的手開始出冷汗，她說：「沃倫？」

『⋯⋯沒事，我還在。』沃倫呼出一口氣，但接下來他卻開口：『我看不見，這裡全黑了。』

「什麼意思？」阿克罕搶過優手中的對講機，他們兩個貼的極近：「往門口回去，你應該看得見外面的光亮才對。」

優連忙站起身，她往不遠處的監獄看過去，但原本應該有人在駐守的大門此刻卻緊緊的閉上。阿克罕也注意到這一點。

「密大的各位，請你們派出一些人去周圍看看，切記不要進去裡面。優，留在這裡，幫我繼續和他們說話。」

「好。」

布克教授還有拉吉普特女士立刻往船的方向走過去。

『密大生？』沃倫的聲音再次傳過來，聽起來卻氣喘吁吁：『我看不見⋯⋯沒有辦法碰到東西⋯⋯都是黑的⋯⋯』

優吞了口口水，她握緊對講機，低聲地說：「沒事，先冷靜下來，我們等等就會進去了，你先找個地方坐下來，不要怕，這只是⋯⋯」

阿克罕手上的對講機失去作用了，伴隨著碰的一聲響，一股燒焦味立刻從身旁傳來。海水的鹹味還有煙味灌進鼻腔。

優愣愣的看著對方，而阿克罕的表情震怒起來，他立刻拿起另一個對講機大吼：「特遣隊的，還有誰在！？」

把注意力集中起來。優皺起眉頭，她持續的說話：「沃倫，你有在聽嗎？」

『⋯⋯我好冷，我找不到路，有⋯⋯』沃倫深吸了一口氣：『有東西在這裡！你們不能進來！有聽見嗎！密大生！』

「我有聽見！請一直跟我說話！」優用力握緊鉛筆，她大喊：「告訴我你在迷失方向前最後身處的地方是哪裡？」

儲藏室走出來，如果要往樓梯口繼續前進必須再經過一條走廊，如果往左手邊看就是囚犯放風的中庭，那裡的天花板應該是挖空的，不可能會出現陷入黑暗的情況。是發生了什麼事？有人放了什麼奇怪的瓦斯嗎？還是催眠？

如果是的話，只要沿著這條路進去，依著最短路徑前進，應該可以毫髮無傷的帶他們出⋯⋯不對，那最開始進去的那些基金會人員又是怎麼回事？如果說是陷阱的話，是什麼樣的陷阱可以製造出如此眾多的死傷？

『⋯⋯是樓梯口，我記得是樓梯口，該死，密大生⋯⋯聽我說，這與死境之門不一樣，這東西打不倒，他大概是某種意念形態的SCP，只要以某種形式和他產生了共鳴，那妳就絕對死定了。』沃倫說得又急又快：『我們大概出不去了，叫阿克罕先生和總部聯絡，必要的話把這裡直接夷平，你們趕快離⋯⋯該死，操，好冷。』

通訊突如其來的被中斷。優抬起頭，她看向阿克罕，而對方也看著她。

「換我進去。」阿克罕說，字字句句都說的很用力：「現場交給密大的人指揮，起碼我得帶一位特遣隊的人回來。」


「那要是你死了呢？」


「還會有人來接替我的。」阿克罕站起身，他穿上外套，背部的標章依舊是那三個大字——控制、收容與保護：「對不起，麻煩你們等待總部的救援，應該今天下午就會到。」

「為什麼。」優說，她握緊沒有傳來聲音的對講機，一字接著一字提高音量：「為什麼你的話聽起來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如此不值。」

密大的學生前來匯報情況了，他們把監獄周圍檢查了一遍，除了正門一個出口以外，其他地方諸如窗戶都被鐵條給牢牢封起，絲毫不動。阿克罕點點頭，然後說：「我明白了，各位請先回船上，剩下的交給我。」

在一陣兵荒馬亂中，阿克罕終於將視線對向優，他說：「不是不值，是價值不一樣。」

「一個身經百戰的基金會員工，和一個不學無術，畢業也找不到工作的米蟲大學生？」優說，一邊看著對方著裝：「你們非得為這些分等級？」

「是的，回船上去，切優。」


「你們要守護這個世界？」


優在阿克罕離去的背影後大聲說道，這種看似荒誕不經的台詞竟然會被自己脫口而出，她也覺得不可思議：「用這種方法？用人命去測試？控制收容與保護？你口中的那些『D級人員』是某種誘餌對吧，用他們作為先鋒的先鋒，藉此來判斷狀況的危險性。接著才靠機動特遣隊去收容，如果一切都失敗，起碼也得帶回一點調查成果，以供下一次的行動，這是你們那個世界的規則對吧？」

「是的。」阿克罕瞇起眼睛，他身上的東西與機動特遣隊相當不一樣，武器只有一把普通的散彈槍，倒是身上的腰包卻掛滿了類似針筒的許多物件和掛袋：「妳很聰明，切優。」

優想要說點什麼，再一點點話就好了，她得開口講話。


「可是，」她說，聲音不自覺的破碎：



「又沒有人要求你們為這個世界負責。」



她以為阿克罕會不以為意的轉頭離開，或者是單純露出一個理解的表情，又或者，就像剛見面那個時候一樣，什麼情緒都沒有嶄露，就這麼邁開大步前行。

但阿克罕停下來了。

他瞪大眼睛，就這麼相互對視。

『喂，還有人在嗎？』對講機傳來聲音，但那不是沃倫。優連忙接起來：

「埃、埃果嗎？」

『是我，』言簡意賅的回答：『我在二樓，剛剛有一個人死了，可以的話不要進來，我還不太清楚那『東西』的型態是什麼，明白嗎？』

阿克罕快步走過來，奪去對講機，動作粗魯且看起來相當惶恐：「我要過去了，可以的話回到一樓，我要帶你們出去。」

『阿克罕先生。加爾和沃倫他們在一樓，把他們兩個帶出去，這個SCP就讓我來把他解決掉。』

通訊斷了。

優看著阿克罕又拿了一台對講機，他們的視線再也沒有交錯，一直到對方快速奔跑進監獄的門口，阿克罕輕而易舉就打開了那扇大門，在海風吹拂之下。優坐下了原本應該是統帥者要待的位置，而布克教授還有拉吉普特女士，以及歷史系的副教授史提斯先生，他們四人圍繞桌子，沈默不語。

期間優試了好幾次，看能不能聯絡到沃倫，但對講機另一頭除了對著埃果的頻道不時傳來雜音以外，其他都是一片寂靜。優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那麼激動，她的胃在劇痛，應該說全身上下的細胞都在痛。

『優？』

阿克罕的聲音。

「我在。」

優提起精神，她看著平面圖，依照和布克教授討論出的指示，她幾乎能夠確認出機動特遣隊的成員在哪個位置，自己該做的是把這些資訊一一回報給阿克罕知道。

『我發現加爾的屍體了，他離門邊很遠，我沒辦法幫他收屍，我得去找沃倫，呼或許還有埃果。』阿克罕粗重的喘氣：『跟我說點什麼。』

「說點什麼⋯⋯」優吞了口口水，接著，她低聲的說：「那個、我還住在台灣的時候，大概是我國中的時候，那時候發生了一起很恐怖的事件，有一所載著幼稚園小朋友的遊覽車起火，但因為車齡過高，甚至連滅火器都過期了，所以死傷很慘重。」

她屏住呼吸。

「有個女教師，她原本可以活下去，但卻選擇回車上救那些孩子，所以自己也被燒死了。當時社會上大街小巷都在讚揚那個女教師的美德。」優在顫抖：「為什麼？為什麼要讚揚她？萬一在被火吞噬前的那一瞬間，她心想的是『果然不應該這麼做』該怎麼辦？萬一她想活下去怎麼辦？憑什麼她要救那些人？」

『優，我能夠明白那個教師的感覺。』依照前進速度，阿克罕應該來到走廊盡頭了，他理當能夠在這裡發現沃倫，無論是活體或者是屍體：『她身為老師，本來就應該這麼做。沃倫不在這裡，我要去儲藏室看看，沒問題的，這裡燈光很充足，至於那些D級人員的屍體⋯⋯為什麼分布的那個奇怪⋯⋯』


「就像你身為基金會員工一樣嗎？」優問。


「闕，妳不應該再多說那些有的沒的。」布克教授出聲。

『是的，就像那樣。』阿克罕說：『優，穩住，我們需要妳指揮⋯⋯我找到他了，沃倫！你——』


聲音嘎然而止。


闕優，二十三歲。從台灣前往美國念大學的普通人類。為了要畢業而跟隨教授前來。從不相信克蘇魯神話，亦不承認SCP基金會所做的那些收容工作。自小到大，她都待在自己的世界裡，只求活的安穩。



「那麼，這就是我能夠做的範圍了。」優站起身，她從未想像過自己的聲音會這麼有力道。



「教授，我要進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