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恐怖－《雨國》陸拾參：逐霧(三)──「生者追尋的道路」

 

　　「老友，看來你的假設沒有錯……」

　　過去同身為鄉野研究學者的男人，因眼前景象驚駭不已。他用顫抖的手自口袋內拿出一張照片，即使已被大雨淋濕而模糊，但仍不失詭侷感。只是站在一側的墓地管理員，卻也是照片中被捕捉到的人物之一。

　　「這……這張照片！」癡肥的管理員在發現成兆程手中持有物當下，便立刻向前察看，沒想到該物品竟更讓他陷入恐懼漩渦。「不可能！你也看到這張照片了吧？這不是當時那名老人在我面前拍下的照片嗎？這我可是記得一清二楚！但現在是怎麼回事？怎麼會出現當時根本就不存在空棺木中的『屍體』？」

　　一座空墓中，原本就不可能突然憑空出現屍體，即使在有被挖開過為前提。只是，麻生博史根本無法在他眼前，把一具屍體放進空墓後立即掩埋。

　　這個衝擊事實，讓原本想拔腿離開此地的管理員，不禁在轉身後又停下腳步，因為他忽然想起自己在此的目的，就是為了釐清一切謎團，可是眼前的靈異景象，讓他一時間無法接受。

　　「本該沒有屍體的墓塚，現在突然出現一具女屍，這應該讓你嚇到魂快飛了吧？」成兆程勉強擠出微笑，將目光轉回管理員身上。「我可以坦白跟你說，就在剛才以前，我也不相信墓中真的會有一具女屍。」

　　雨持續打在棺木蓋上，發出沉甸甸的聲響，整座墓地盤旋一股窒息的氛圍，宛如周圍有一群看不到，始終沉默的「人們」，用死透的雙眼與他們見證眼前這一幕。

　　一名女孩，一名看起來就像只是暫時睡著的女孩，她緊閉雙眼，雙手放在白色洋裝裙襬旁，有著一頭烏黑長髮。

　　女孩看起來相當秀麗，身形嬌小且瘦弱，嘴唇及皮膚呈現灰白，即使如此，兩人還是感覺對方隨時都會再醒過來一樣，因為一切看起來是那麼沒有實感，即使他們也害怕這一幕會真實上演。

　　「這女孩……不會是鬼或殭屍吧？」管理員擦拭流下臉頰的雨水，語氣急促。

　　「應該說兩者都是。但她目前又『回到』這裡，那就證明，她並不是以『活著』的狀態存在於世上的。」

　　管理員聽得一頭霧水，露出「這不是廢話？」的神情，成兆程接著一個彈指，傳達了下個任務：「請問這裡有汽油或打火機嗎？」

　　癡肥男子扭過頭遙望管理室，然後回應：「你這傢伙該不會要燒屍吧？毀損屍體可是違法的，別跟我說你不知道！」

　　「那你要她半夜跟你一起值班嗎？」學者聳聳肩故作不以為然。

　　「唔……」管理員一時語塞，看得出十分掙扎。

　　雖然尚不清楚對方用意，但多少可以猜中幾成。總之眼前這名少女，應該就是傳說中的「陰屍」吧？放著不管，可能會惹禍上身，既然對方有辦法，責任歸屬想必也不會追究到他身上。

　　「大哥，我這裡兩種都有，稍後立刻拿來！」

　　「……」成兆程盯了對方數秒後，接著揶揄反問：「你真的是墓地管理員嗎？該不會是想火燒山的嫌疑犯吧？打火機我可以認同，但你哪來的汽油？」

　　「你這男人還真是奇怪！那些不是你要的東西嗎？現在有了，你反而質疑起我來了？是之前來掃墓民眾忘記帶走的。我猜那個人才是真的想火燒山或是自焚！」

　　「好，那交給你了……」

　　此時目光還停留在管理員身上的學者，還不知身後情況此時正發生變異，只見管理員突然全身僵硬，不自然的維持準備起身姿勢，只是臉色慘白全身發抖盯向他身後，而兆程也很快感覺到情況有異，轉過頭去後瞬間目擊衝擊畫面。

 

　　薛芸霖的「屍身」不知何時已起身而坐，且睜開失去光輝的雙眼，死盯著眼前兩名男人，猶如帶著殺意甦醒過來的睡美人。雖然沒有任何動作，但她身上散發出的氣息，就足以此壓迫感令人無法動彈，死屍覺醒的事實正活生生上演！

 

　　「哇──大師，你不是會驅魔嗎？現在要怎麼辦？」

　　在雨中變成於泥中掙扎，卻始終站不起身子的肥胖男子哭喪著臉，用力拉扯成兆誠的臂膀，不知是催促對方快跟自己離開現場，還是真以為他有除魔能力。

　　「妳……妳是薛芸霖嗎？」成兆程語氣顫抖到幾乎說不出話來，手上的物品全部滑落地上。

　　只見「女屍」目光隨滑落地上的照片落下，似乎正判讀其中內容，接著又慢慢將視線回到兆誠身上，並露出一抹令人發寒的微笑。

　　「你說呢？成兆程先生。」

　　在聽到對方沙啞的嗓音後，成兆程忍不住全身發抖不斷退卻，這個舉動反而讓一旁的管理員更加驚恐。

　　「妳……不是這句身體的主人！難道是……」

 

　　范鶴？

 

　　「嘻嘻嘻嘻嘻──沒想到你竟然看得出我是誰。不過你也真機靈，知道我最後一個『容器』是薛芸霖，不，這大概也是已經離開人世的麻生博史告訴你的吧？也算是我即將羽化登仙之前，收到的最後一個驚喜，要是他現在還在這裡，應該會感到很欣慰。」

　　「妳說什麼？教授他……」

　　「麻生博史，已經不在了喔。」

　　一見到麻生博史好友悵然若失的模樣，女屍接著用更加誇張的笑聲，蓋過周遭聲響，成兆程幾乎已雙腳癱軟，這個衝擊令他深感絕望，就連憤怒都感到無力。

　　然而，他在看見一旁將近暈厥的管理員，回想起自己來此地的目的，正是為了摧毀眼前這頭「怪物」，這同時也是老友最後交辦給他的事，若對方的死已成事實，那自己更不能讓計畫前功盡棄！

　　「你身上有打火機吧？」

　　成兆程對趴伏在地上的男子大聲詢問，對方似乎因此回神，立刻往口袋摸索，但就在這一瞬間，兆程卻感受到手腕襲來一陣涼意。

　　「你會後悔做出這個決定的。」

　　學者聽聞身後的低喃，轉頭突然看到逼近自己的女屍而差點整個人跳起來。只見對方突然變成人偶般面無表情，只剩下嘴巴有活動能力而不停開合。「因為這一切已成定局，你現在所要做的事，都不過是亡羊補牢罷了！」

　　被女屍嵌住手腕的兆程，努力的想要掙脫束縛，可是一股宛如電擊般的痛處使他全身抽蓄，而且逐漸感覺到有液體即將自他七孔流出。

　　一旁本來在摸索口袋的管理員早已故不了身旁學者，下一秒狂奔逃出，但立刻被女屍的恐怖視線絆住了腳步。

　　「下一個就輪到你了！」

　　「博史，看來是我預料錯了……」

　　成兆程感覺溫熱液體正流出七孔，料想到自己即將七孔流血而死不禁感嘆一切已無力回天，心中呢喃著對老友的懊悔，也閉上雙眼準備等死，但緊接著他卻忽然感受到一股力量將他推向後方，而原本緊抓住他手腕的冰冷觸感，也同時間消失無蹤。

　　他倒臥在地上，接著用手撐起身子，果不其然吐出一大口鮮血，就連視線也開始模糊。即使如此他仍不敢大意，不過當他再次轉過身面向墓塚，卻發現一切已回歸平靜。

　　剛剛襲向他們的女鬼宛如是場夢境，只留下依舊下著的大雨，空無一人的墓地，還有掉落在地的雨傘、照片、棺木等物品。

　　「不可能……這是不可能的！」

　　兆程似乎不願相信眼前這一幕，深怕不久前的恐怖場景再次出現，他想起也跟著它一同受害的管理員，趕緊跑至對方身旁查看，並不停在他口袋內找尋是否有打火機，然而，卻什麼也沒有，因為他誤以為剛才的脫險是藉由火攻的恐嚇所致。

　　突然他心頭一緊，回想起要是剛才沒有那股突然出現的神祕力量幫助他的話，那他們此時絕對已喪生在這片墓地之中，但是……那股力量到底是出自哪裡，又是什麼呢？

 

　　為什麼……有一種熟悉的悲愴哽在咽喉，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成兆程一跛一跛的走回墓塚，果不其然一切已恢復成原本樣貌。女屍依舊躺在棺木中，而他似乎也同時感到困惑。

　　范鶴隨時都會逃回此處，所以現在絕對是下手的最好時機。可是，若薛芸霖可以藉由此力量獲得「重生」，那這具屍體絕對還有存在價值。

　　所以，這讓他陷入迷惑，也在於不久前范鶴的那席話的涵義為何。

　　為什麼燒毀屍體是會令他後悔的決定？那個女人的話，照理說是不可相信的，現在卻成為他的苦惱。

　　不，這一切根本就沒那麼複雜！死人復活，這種違反自然界法則的事本來就不可上演。所以無論他做了什麼決定，一切也都只是遵循上帝造物的規則。自古以來萬物皆有生有死，即使霖可以決定自己的再生，但卻無法抹滅自己死去的事實。

　　所以──

 

　　「動手吧！」

　　「唔……」

　　一道氣若懸絲的聲音突然傳入兆程耳中，而他卻知道聲音的主人是誰，比起剛才的惡夢，此刻是完全不同的情況。

　　「難道說……妳就是薛芸霖？這具女屍的真正主人？」兆程環視四周後將目光回到女屍身上，此時他已不再恐懼，取而代之卻是悲從衷來的憐惜。

　　「我知道剛剛發生的事，因為畢竟前不久，我有憑藉自己的軀體重生過，所以與肉體的聯繫並未完全斷絕。你可以放心，范鶴已不會再回到這裡了，至少現階段是如此。所以現在……你儘管動手吧。」

　　「怎麼回事？為什麼妳在知道那女人不會再佔據妳的身體後，卻又要我動手？」兆程不解。

　　「因為我的存在，本身就是種矛盾，這世界上所謂的長生不老的真理是什麼，永不消亡的目的到底又是為了什麼？如果我本來就找不到這些答案，那我就應該面對自己的死亡。」霖嘆了一口氣，接著繼續說道：「這一切從鳴桂跟玉祈將我自黃泉喚回時一切就已脫序了。雖然說這並非死者自身的意願，但被喚回現世卻依然留戀的自己，也是責無旁貸的。最終，能決定自己是否繼續活在這世界上的終究還是自己。在看了『獻首祭』儀式背後所代表的意義後，我突然發現到了這一點，任何人都必須為自己負責，不然擁有再長的壽命，活著也會像死了一樣，更不用說是牽動愛著自己的那些人們的情感，這一切都太不正常了。」

　　對於薛云霖這番告白，成兆程除了了解到生命中存在的答案對一名少女的沉重，更感嘆現代人中究竟有多少人會去反思？

　　雖然他不知道對方這番話中，是不是表達出她已經在重生後的歲月中找到了答案，但聽聞了這些坦承，他隱約也感覺到不管是自己還是對方，似乎都理解了什麼，決定放下什麼。

　　沒錯，這一連串事件，從一開始就太不正常了。只是所有人都忘了如此純粹的答案從一開始就存在，果然人是不會記取教訓的生物嗎？

　　這個答案，就繼續留給後代子孫去找尋吧！至少，我們現在得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些什麼。

　　「妳說范鶴不會再回到妳的身體，這是什麼意思？」兆程蹲下身來，撿起老友最後留給自己的照片，同時另一個問題也閃過腦海。「還有……麻生他，難道真的已經離開人世了嗎？」

 

　　女孩沉默良久後開口，接著仰望逐漸趨緩的雨，以及全身顫抖蹲下身來，對答案感到悲痛的男人。

　　而雨幕中，一抹半透明的身影，自始自終都靜靜站在他的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