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公園,鞦韆。
「我有一個男朋友。」
彥希並沒有看我,而是仰望被光害污染的夜空。
「我跟他認識了四年,是高中大我一屆的學長,我們從他高三那年開始交往。從那時候起,他就很照顧我,會教我功課、會騎腳踏車送我回家、會幫我吃我討厭的紅蘿蔔。」
我靜靜聆聽,默不作聲。
生怕碰傷她易碎的微笑。
「我們無話不談,幾乎沒有吵過架,即使他畢業後,遠赴他鄉唸書的那一年,他也幾乎每個週末都會回來看我。」彥希的聲音輕柔得好像自言自語一樣,「他跟我說他,想當老師,他想替徬徨的孩子找到方向、想守護那些童年有所欠缺的孩子。」
她晃動雙腿,鞦韆發出年久失修的嘎吱聲。
「跟他比起來,我對未來的憧憬簡直渺小得可憐,我啊,只想跟他進同一間大學唸書而已。」她低下頭,「但是我為了這個目標,很努力,一輩子從來沒試過的那種努力,好努力好努力。」
她羞澀一笑,笑靨如花。
「然後,夢想實現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好痛。不是因為我自己而痛,而是因為她那個幾近支離破碎的眼神,痛徹心扉。
「他……」
她欲言又止,極力掙扎著,用盡全身的力氣,只想將那句話說完。
我好想讓她停下,想讓她就此停下,別再繼續說下去,但喉嚨好像失去功能,一個音節也發不出。
最後,她終於說出口,輕如煙塵、脆似玻璃。
「他死了,車禍。」
她的眼淚終於滑落,在黑夜下閃閃發光。
我閉上眼,不忍心再看下去。
「什麼時候?」良久後,我啞聲問。
「兩百六十七天之前。」
精確得讓人心痛。
她垂下頭,笑容依然脆弱。
「很多人希望我振作、希望我走出來,他們希望我能……希望我能忘記他,他們說我可以試著去談場戀愛,也許可以慢慢將他拋開,所以我……」
原來如此。
這就是我那個問題的答案。
她望向我,笑容滲進一絲歉意。
「對不起,文哥,你大概覺得我很過份吧,可是——」
「我明白,」我嘆氣,「我明白。」
說起來,我心底深處,一直覺得很奇怪。
我的確對彥希一見鍾情,而且也隨著她來店裡的次數越多,越來越在意她。但我從來就不是衝動的人,也沒有那種敢主動跟陌生女孩說話的勇氣。那又為什麼會對她著迷到目不轉睛、甚至衝動得足以出口搭訕呢?
現在我總算隱約懂了一點。
那大概是,對同類的憐惜吧。
我和她是同類,都是心中空無一物的人。
她被命運殘酷地掏空了,而我,從一開始就什麼也沒有。
我站起身,在她身前蹲下,看著她溼潤的眼睛。
「別忘記,彥希,千萬別忘記。妳要將他深深的記在心底,一輩子記得他,絕對不能忘記。」
我想起阿嬤的臉。
「這樣一來,他就能永遠在妳的心裡活下去。」
彥希的眼淚染上困惑和驚訝。
我握住她瘦小的肩膀,盡可能輕輕地,將她摟進懷裡。
「可是,妳的確需要站起來,需要繼續往前走。」
「我……」
「如果妳站不穩的話,我的肩膀可以借妳。」
我看著黑暗的公園,手臂稍微用了點力,感受她的體溫、感受她的顫抖。
「他是獨一無二的,所以我沒辦法代替他。但是如果妳不介意,我可以陪妳,繼續走下去。」
「我……我……」聲音搖晃著,「我真的……可以記得他嗎?」
「當然可以。」
她抓著我衣服的手指慢慢縮緊,本來應該是語言的聲音化作毫無意義的哽咽,啜泣得亂七八糟。
漸漸地,嚎啕大哭,在我肩上撕心裂肺的宣洩。
我除了輕拍她的背,什麼也做不了。
彥希滑動手機,然後遞給我。
她的眼睛紅腫,鼻子還在啜泣,但表情卻回復成她一貫的調皮微笑。
我接過手機,盯著亮得刺眼的螢幕。
「他就是?」
「雖然你應該不會認錯,不過還是說一下,左邊的那個。」
「我看得出來。」
那是彥希和她男友的合照。
右邊的彥希綁著熟悉的馬尾,露出比現在的她更加開朗的笑容,而左邊的男生戴著眼鏡,留著一頭規矩的頭髮,看起來相當斯文,一樣笑得燦爛。
她說他叫柏儒。
看著他們的表情,我也忍不住彎起嘴角。
「你們大學唸什麼?」
「他唸物理,我的話是地理系。」
「原來你們不同科系。」
「當然囉,我指考數學答對的題目不到一半耶,哪可能唸物理嘛。」
我搔搔鼻子。
「所以他功課很好囉?」
「好得不得了。」彥希瞠大眼睛,「他連英文都比我強,唸文科的明明是我,超沒面子的。我們之前本來還約好要報名同一屆英檢,來比比看誰的分數比較高。」
我忍不住笑起來。
「你們有一起來吃過滷肉飯嗎?說不定我看過他。」
「有呀,只去過一次。」她有點難過的一笑,「他說他常常跟其他朋友一起去吃,說不定你們有見過喔。」
「這樣啊。」
「好想介紹你給他認識喔,我有預感,你們會很合得來。」
「怎麼可能?喜歡的女生的男朋友耶,我光看照片就覺得討厭他了。」
「亂七八糟。」彥希哈哈大笑。
我看著那張斯文的笑臉,忍不住嘆口氣。
如果他沒出事,彥希永遠不會認識像我這種人。
我將手機還給她。
「快凌晨兩點了,送妳回去吧,我可不希望明天警察找到我家。」
「啊,對喔,」她吐了吐舌頭,「我都忘了。」
「……」
我與她肩並肩,沿著昏暗的小巷往回走。
「文哥,你好好喔。」
她吸著鼻子,略帶鼻音。
「會嗎?」
「嗯,如果你早點來搭訕就好了。」她認真說。
「我也這麼覺得。」
早一點搭訕的話,那個悲傷的數字也許能夠稍微減少一點吧。
「可是你應該不敢。」
幹。
「我覺得妳嚴重小看我耶,這年頭搭訕不是這麼容易的好不好,換作其他正常人一樣也會嚇得皮皮剉啦。」
「正常人根本不會在大庭廣眾下跟女生要聯絡方式吧,你是不是連續劇看太多啦。」
「我能怎麼辦,我除了這麼做沒別的機會啊。」
「好像也是喔。」彥希愉快的笑了起來。
我看著她的笑,本來緊繃的心臟終於放鬆。
過了一會,她像是想起什麼,突然「對了」一聲,側頭看我,馬尾垂落,似笑非笑。
「欸,文哥,你剛剛不是想問我什麼嗎?」
「問妳什麼?」我摸不著頭緒。
「我哪知道。」她無辜地說,「在我們去公園之前,你停車的那時候呀。」
「我停車的時候……?」
我皺眉回憶。想一起去走走是彥希說的,在更之前的話……
「啊。」
「啊。」
她像鸚鵡一樣模仿我,笑嘻嘻。
我的心跳瘋狂加速。
「妳……妳明明還記得吧?」
「沒有喔,我忘記了。」
「才怪咧,忘記的話怎麼會在現在提起這個啦!」
「快點喔,文哥,我家快到了。」她看著前方的公寓,裝出一副計算距離的樣子,「我先說,如果你用Line問我,我不會同意喔。」
「是這種規則?」
我心亂如麻。
可惡,這個小女生居然敢捉弄大人……
「滴、搭、滴、搭。」她發出讀秒的聲音。
「等一下,彥希,等一下啦。」
「不行,不等你。」
我看著她燦爛的壞笑,心下焦急。
可惡。
「星……星期天晚上……妳妳妳願不願意……」
「什麼?我沒聽清楚耶。」她一臉享受。
她剛才那個楚楚可憐的哭臉是不是裝出來的?她屁股後面該不會有一條惡魔尾巴吧?
「妳願不願意跟我出去約會!」
我自暴自棄地大喊,低著頭,不敢看她。
要笑就笑吧,快點,明天還要上班,我要回家睡覺了。
但我等待的笑聲卻遲遲沒來,我忍不住抬頭。
她滿臉通紅,眼睛眨呀眨的。
「哇,想不到面對面聽這種話還蠻難為情的耶。」她朝紅通通的臉蛋搧風,「好熱喔……」
「我比較難為情吧,妳是在害羞幾點的啊?」
「好啊。」
「什麼?」
「好。」
「好什麼……?」
旋即,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妳是說……」
她笑著踢了我一腳。
「禮拜天,你幾點過來載我?」
「呃,等等,我想想看……」
我連忙整理紊亂的思緒,努力回想禮拜天的行程。
怪了,今天有這麼熱嗎?
「下午四點好嗎?」
「好。」她甜甜的笑著。
我不禁看呆。
「喔,好……太好了,那就……禮拜天下午四點……」
「嗯。」
一陣幸福的尷尬逐漸蔓延,心臟鼓譟得連我自己都覺得可怕。我不禁開始認真回想,我上一次這麼快樂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們兩人維持這段洋溢幸福的沉默,走到她公寓的大門前。
「今天謝謝你,文哥。」她有點彆扭地說,「抱歉,我本來……我本來沒打算哭的,還把你的衣服弄得那麼溼。」
「沒關係啦,別介意。」我搖搖頭,「這件衣服我會好好珍藏的。」
她瞪著我。
「……等等,你該不會不打算洗吧?」
「咦,妳怎麼知道?」
「不、不可以,」彥希慌亂的揮手,「你回家馬上拿去洗,聽到沒有?」
「呃,可以等到明天嗎?」
「不行啦,回家馬上洗!」
看著她那副模樣,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一定要馬上洗喔!」
「既然妳都這麼說了,就洗吧。」
「真是的。」
她氣鼓鼓地轉身,朝公寓大門走去。
用鑰匙開鎖之後,她回過頭來。
「掰掰,星期天見。」
我點點頭。
「星期天見。」
她拋來一個微笑,走進公寓。
看著彥希嬌小的背影,阿嬤當年的話再次浮現。
阿文將來要成為一個厲害的人喔。
厲害的人。
「謝謝妳,阿嬤。」
我在心底對我唯一的親人道謝。
每個人都是為了完成「什麼」,才會誕生在這個世界上。
屬於每個人的,天命。
就在今天,我終於找到了。
我的天命,就是守護這個女孩。
那時的我,如此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