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視感。
無可救藥的既視感。
蒼白的聚光燈,坐在巨大的鋼琴前,手放在鍵盤上。
我又在舞台上了。
抬頭,望見前方有譜,另一架鋼琴與我的鋼琴對靠。
這是過去在舞台未曾見過的光景。
我看見了他,坐在對面鋼琴的他。
準備好了嗎?他的眼神如是說。
我這才回過神來。是啊,我跟那個人,正在雙鋼琴比賽的舞台上。我們正要譜出一曲,悅耳動人的雙琴對話。
緊張的空氣凍凝了時光,但也只是一瞬而已。
時光恢復流動。
一個眼神,四手落下。
我留心對方的節奏,與之配合。即便有所落差,他使眼色,我就覺得自己受到扶持。就連他的呼吸,我都感受到。
是的,我不是孤身一人,與以往的鋼琴獨奏不同。這次,有人在。有可以信賴的人在。
這就是雙鋼琴的好處吧,難怪那個人說,雙鋼琴也是有好處的。
比較需要擔心的,就是我會不會拖累吧。
但是,也沒什麼好怕的了,因為我──
才怪。
真是可笑,根本是刻意一語成讖吧。
不知何故,雙手開始不聽使喚,開始無法依照自己的意志演奏。踏瓣也開始亂掉,腦海只剩嗡嗡嗡的噪音。
比蟬鳴還刺耳。
為什麼,又來了?
與過往的失常不同,這次又──
這樣該如何向努力指導我的「那個人」交代?
※
睜眼。
穹蒼蔚藍、冬陽和煦。
窗外,那是窗外的景象。
我躺在床上,剛才,又是噩夢了。
肯定是壓力太大了吧。
滿腦子,都是跟那個人,溫廷均合作雙鋼琴的事。
類似的噩夢早已不是第一次了。一旦焦慮起來,果然要一夜好眠是癡人說夢。
為什麼會如此焦慮呢?我想不只是因為畏懼比賽,更是因為不想拖累,那全力以赴,又溫柔善良的青年吧。
每逢想起他對鋼琴的執念,就備感羞愧。
不想拖累這樣的他,說什麼都不能。
要咬牙努力下去。
拉被。
起身。
面對戶外的陽光吧,在這樣日麗風和的天氣下開學,該說是好兆頭嗎?
◇
第二學期的第一天課程,結束了。
第一件事,當然不是回家,而是去琴房練琴。
新的學期開始了,自然也要有新的開始,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雖然我今天要做的事情似乎跟平常並無兩樣。
今天一樣要花時間在練習雙鋼琴的部分,不過因為溫廷均有事,先回家了。只能先自己練習了。
在此之前,先裝個水吧(裝水是練琴或練琴休息時的慣例)。
此際,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飲水機前──嗯,是那個不來鋼琴組非常可惜的傢伙,先等他裝完水再過去吧。不知為何,今天遇到他時,他似乎變得更冷淡了。
那個嚴毅維,似乎在聽說,我跟溫廷均搭檔雙鋼琴後,態度似乎就逐漸變冷淡了,不曉得是不是錯覺。
雖然那傢伙本來就不苟言笑,嚴肅孤高就是了。
……總覺得聽到了拉大提琴的聲音。
感覺有些耳熟,於是循聲而去。
我走到一間琴房前,看到一個熟悉的高大人影。
他停止拉琴,向我招手。
還是被發現了啊。
看來遇到一個不太想遇到的男人,就會遇到第二個更不想遇到的男人──這是什麼詭異邏輯。
□
「妳寒假過得還好嗎?」
直屬學長,輕佻風流颯爽的金髮青年如此關心。
「還好,其實也不輕鬆,還是花了很多時間在練琴上。」
「咦?為什麼啊?小伶不想多休息嗎?」
楊允傑學長歪頭。
「當然想,非常想。但是某人破壞了我的計畫,因此就開始了練琴修羅場呢。這是為了參加雙鋼琴比賽,沒辦法。」
「雙鋼琴比賽?真的假的!聽起來很棒啊,是要跟誰搭檔啊?」學長雙眼雪亮。
「溫廷均,是他邀請我的。」
「喔喔,居然是他啊,妳跟他很熟對吧?他好像很積極呢。」
「啊?才、才沒有好嗎,我們只是會一起討論音樂而已。對,就只有音樂方面,他找我搭檔也只是覺得我適合,你想到哪去了!」
果然跟異性搭檔就會被亂想,尤其是學長這傢伙……
「欸~~是嗎~~一般的男孩子,才不會隨便找一個沒興趣的女孩搭檔好嗎!而且妳也答應了,對他肯定也有興趣吧!總不是不好意思拒絕別人吧?」他咧嘴一笑,直指我的臉:
「妳臉都紅了!」
「哪、哪有!還有,我對他才沒有興趣……」
唉,我真是死性不改,每次一害羞就會急於否認,就會變得驚慌失措,還會面紅耳赤。這分明是越描越黑了。
說到底為什麼會害羞?
「明明就有,呵呵~小伶,放棄掙扎吧,學長我就祝福你們。既然你們都合作搭檔了,感情一定會升溫很快哦。」
「少來了!就說了跟他不是那種關係!」我高聲喝斥。
「那不然是什麼關係?一般同學關係嗎?妳說這話給誰聽啊?」
「是學長自己在胡思亂想吧!總之,我沒有想過跟他談戀愛這件事情,更沒有跟他交往!」
「真的嗎~好啦,不逗妳了。如果真的還沒交往的話也沒關係啦,學長我一定會祝福你們的。能夠看到自己的學妹戀愛開花結果,肯定是學長我……」
「別胡說八道了!不要自願當媒人好嗎,原來學長喜歡幫人亂牽線啊?自己喜歡撩妹也就算了,還會想亂湊對……」
「撩妹?哎呀,小伶怎麼說得這麼難聽呢,這才不是撩妹,這叫做──」他眨眼,煞有其事地擺出架式:
「討女孩子歡心!」
「不要瞎掰好嗎!」我立馬吐槽。
「妳是不是在玩梗啊……嘛,當我沒說。」他摸摸鼻子,轉移話題:
「總之,妳有跟小溫約過會嗎?我是說,除了練琴以外的,像是吃飯看電影之類的。」
「呃……吃飯是有,但電影沒有!有時候只是順路吃個飯,別想太多……」
我感到有點後悔了。因為上個期末,確實有約過一起去新餐廳吃飯……
我真是個笨蛋,為什麼要答應啊?
還有等等,為什麼會有「小溫」這個綽號啊?
「真──的──嗎?」學長的煩躁度依舊直線上升:
「好可惜哦,小溫明明可能還很想跟妳更進一步,可是妳卻……小溫真是太可憐了……」
「閉嘴啦,學長!還有為什麼叫人家小溫啊?」我扯開嗓門,越來越顧不得對學長應有的禮貌了。
「就,因為是我可愛小學妹的人,所以應該要──」
「夠了!別再說了!」
我再度高喝,假使前方有桌子,我鐵定用力拍下去吧。
只能說,因為白目學長,我的形象全沒了。
「好啦,抱歉,不鬧了。」學長迅速斂起笑顏,變得一本正經:
「妳是參加哪個雙鋼琴大賽呢?是大型比賽嗎?」
「還好,不過也是行之有年的大賽了,聽說每年都有不少強者參加。比賽只有一輪,代表一試定江山,絕對不能掉以輕心。」
「原來如此。辛苦你們了,祝你們得獎哦。」他放柔聲調祝福,露出了和緩穩重的微笑。
學長變臉真快,雖然從以前就發現,他似乎也有正經的時候了。有時候還會欲言又止。比方上學期,我問他為什麼要這樣拈花惹草的時候……
「對了,你們是彈什麼曲子呀?名曲嗎?」
「算是吧,〈海頓主題變奏曲〉。」
「哦哦,我聽過呢,管弦樂版跟雙鋼琴版都聽過。我都很喜歡。」
學長出乎意料地博學,不對,是我太小看他了嗎?
「雙鋼琴要彈好很不容易,要加油哦。」
「嗯,謝謝學長。我以前沒接觸過雙鋼琴,為了比賽才開始接觸,其實超級辛苦的……」
我不禁苦笑。
「是嗎?這樣啊,那他還願意找妳搭檔……」他露出別有深意的笑容:
「那妳享受其中嗎?練習雙鋼琴時。」
「還好,雖然很辛苦,但也很新鮮,確實學到了很多東西。」我看到學長那別有深意的笑容,馬上補充:
「但我是針對練習上喔,並不是說很享受跟他一起練習!」
「哈哈,我知道啦。」他笑聲爽朗打圓場後接問:
「那在練習上,有什麼困擾嗎?」
「當然有,但都可以慢慢克服,靠耐心去練習就對了。」
「那就好,小伶一定有能力克服這些的,我相信妳。如果有需要幫忙的也可以跟我說。」
「好的,謝謝學長。」
這種時候,就會感受到,楊允傑學長比想像中穩重可靠。
「妳已經慢慢轉變了呢,小伶。」
「轉變?」
「嗯,至少願意參加對妳難度很高的比賽,這不就是一大進步嗎?妳以前給我的感覺,應該不是這樣的。」
「不然是怎樣的?」
「這個嘛,說不上來呢。」
「學長!」
他這是不好意思講吧,不過他到底是從哪一點看出來「我原本應該不是這樣的」?
莫非,他其實很敏銳?
「這麼說有點不負責任,不過,我確實不太會形容。總之,就是直覺吧,畢竟我們都認識一個學期了啊。」
說的也是,雖然跟學長不常相處,但也說過不少話了。不過,我了解學長嗎?應該說,我有試圖了解過學長嗎?
舉例而言,我就連他為何選擇大提琴為主修都沒問過吧?這麼基本的問題,還是問問看好了。
「對了,為什麼學長是主修大提琴呢?」
「嗯?怎麼忽然問這個?」
「沒有,我只是想到,這麼基本的問題,卻都沒有問過而已。」
「嗯,其實也沒為什麼吧,三歲半起,我就喜歡上大提琴的聲音了。是十分喜愛的那種,幾乎無法自拔吧。也不知何故,而那身為作曲家的……老爸,看我那麼喜歡,就讓我學了。」
「原來令尊是作曲家?」
雖然剛才看到他眉宇一蹙,還壓低聲調,讓我感到很不對勁,但還是順下去問了。
希望這麼問沒問題。
「對。」
他只用一字回答,原本的溫和從容盡失,讓我深刻感受到,這似乎是不能談的話題。
「原來如此。抱歉,問了這種問題,感覺有點失禮。」
「咦?怎麼會呢?小伶願意關心我,我當然很高興呀。」學長擠出苦澀的假笑:
「別擔心,妳沒有冒犯到我,真的。」
「是嗎……那就好。」
我也只能配合學長回答了,不然他會繼續強顏歡笑下去。
「大提琴很棒的哦,那沉穩的音色……聽了就會安定心神呢。如果焦慮的話,聽大提琴的音樂,對我而言是最棒的解藥。」
抱著大提琴的他,以真摯深情的語調如此說道。
「這樣呀,大提琴的聲音的確很沉穩,會給人一種安心感,有時候也很甜美呢。」
我贊同學長的話,是發自真心地贊同。總覺得,方才學長所說的一切,是用無形的靈魂重量去訴說的。
「那小伶會為了比賽焦慮嗎?」
「會,怎麼可能不會,任何人對比賽都會焦慮的吧?」
這麼一提,就憶起今早的噩夢。
「也是呢,所以就要學會調適。這樣吧,如果妳覺得聽大提琴的音樂,可以幫妳消除焦慮的話,我可以推薦一些大提琴名曲。不然……我拉給妳聽也可以,我可以錄音哦。」
「不用了,謝謝學長。這是想討好我嗎?」
「不,妳以為我總是想著討好女孩子嗎?我的確會討好一些女孩,但是,妳不在這個範圍內。因為妳是特別的。」
「特別的?」
越來越浮誇了,他到底想怎樣?
「因為,妳是我的直屬學妹呀。」
他瞇眼,露出自然颯爽的淺笑。
我一時無語,雖然不是意外的答案,但是……
「怎麼了嗎?」
「沒有,沒想到學長的回答這麼正經。」
「耶?妳這是把我當成什麼了啊?妳真的很不信任我耶,我好難過……」他作勢哭泣。
「別鬧了,誰叫學長那麼喜歡拈花惹草!」
「哪有,我也是會挑對象的好嗎!」
「這樣啊,不過,既然我在學長心目中是『特別』的,因此就不是特別被『討好』的範圍。意思是說,學長反而不會對我下手就對了?」
我露出壞笑,刻意試探他。
「妳在說什麼啊?一個女孩子,既然還會問男性說會不會對她下手嗎?」
他罕見地撇開了臉,似乎在迴避問題。
「別迴避問題,學長那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誰、誰知道啊!」
居然結巴了,我的天,這是在開玩笑嗎?怎麼這時候反而不坦率了?
「好啦,扯遠了。我主要只是想關心一下妳的近況而已,沒事的話,可以走了沒關係。妳還要練琴吧?我也該繼續練習了。」
「學長……」
肯定是想迴避問題才會轉移話題吧,但他說的也對,確實我們都該各自練習了──
叩叩叩。
「啊,來了。」學長放下大提琴跟琴弓,前去開門。
啪喀。
大門敞開,一名褐髮,身高目測170的美男子踏進門。
我在系上看過他,應該是學長吧。說起來雖然乍看之下跟同身高的溫廷均有點相似,但神貌完全不同。
「你怎麼完全不接手機啊?是沒把手機放在身上嗎?」
「是的,我為了專心拉琴,因此就沒放了。原本想說會自己記得時間,結果剛才跟直屬學妹聊天就忘了,真的是非常抱歉,湘琳學姐……」
學長居然這麼糊塗,而且居然也有這麼低聲下氣的時候……
……等等,他剛才是不是叫了對方為「學姐」?
「哎呀,也罷。你還是老樣子啊,阿傑學弟。不,還是該叫你阿傑老弟呢?」「學姐」散發出比學長更加豪邁不羈的氣場:
「妳一臉吃驚的樣子呢,小學妹。應該不認識我,對吧?」
「是、是的。」
我被「學姐」的氣場震懾住了,尤其她以如王子般英俊容顏,配上如女王般的……霸氣氣場,讓人更加錯亂了……不對,似乎也不是讓人畏懼的霸氣。
「也難怪,畢竟我是大三的,比較沒有接觸的機會。不過我先聲明一下,我雖然跟這傢伙很熟,但我不是他的直屬,只是各種因緣際會,我們混熟罷了。」學姐將手放在胸前:
「先自我介紹吧,我叫許湘琳,主修薩克斯風。叫我的名字就好,別客氣。」
「啊,嗯,這樣不太好意思吧……」
聽得出來,雖然聲音偏中性,但有女性的清亮,果然是學姐沒錯吧。
「沒關係,昕伶。啊對了,因為阿傑常提到妳,所以我知道妳。」
原來如此嗎,果然學長會對別人提到我,而且還常常?
「不過別太見怪啦,那傢伙啊,最喜歡談女人了,常挨我罵呢。」她轉過身,面向一臉難為情的學長:
「好啦,我是來還東西的。然後還順便帶來了開學禮物,新的學期,也要好好努力啊!加油啦!」
學姐遞給學長一個紙袋,學長恭敬地道謝後收下了,看樣子他真的很敬畏這位學姐。
「嗯……真可惜,不曉得小學妹會來,不然的話禮物可以多帶一份。」學姐目光投來,陽光笑顏映亮了我:
「不過,還是祝妳開學快樂啦!」
「謝謝學姐,開學快樂。」
開學怎麼想都不是快樂的事,但基於禮貌,一定要如此回應才行。
「就說別叫我學姐啦,叫名字就好了。嘛,真的叫不來的話,就隨妳叫吧。」
「好的,湘琳……學姐。」
還是無法不加敬稱。
「這樣就稍微親切一點啦。好囉,我該走了,你們還想聊的話沒關係,慢慢聊吧。」
「沒有,我沒有要跟他聊了,我也該去琴房練習了!」
「我也是,我該繼續拉琴了!」
我跟學長先後解釋,但湘琳學姐只是勾起唇角,爽朗地說聲「拜拜囉」,就把門關上了。
總覺得又被誤會了什麼……這也沒辦法,反正學長的個性,她也肯定很清楚吧。希望真的沒被誤會。
「好了,我該走了,學長趕快練習吧,不好意思打擾了那麼久。」我走到門口,向學長道別:
「學長再見。」
「嗯,小伶掰掰。」
他似乎有點猶豫地告別,而我直接將門掩上。
接下來,就該去練琴了。
不過,總覺得現在不太能夠專注,還再想方才發生的種種。學長的難以捉摸,對父親避而不談,以及豪放帥氣的學姐等。
新學期,有太多未知的人事物需要探索,而非只有鋼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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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花公子學長(?)終於又有戲份了,他是不是快被遺忘了啊
終於又有新角色了,以為又是美男學長嗎?錯!其實是帥哥學姐噠!等等,為什麼還是覺得這是被帥哥充斥的世界(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