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此處與他處
１．
昏暗的臥室中，只剩眼前一盞檯燈亮著。香菸燒成的煙霧模糊了紙上的印刷字，薛晉嵐伸手揮了揮，但紙的白反射在眼裡，竟有些刺目。他的動作，反而使披在肩上的西裝外套滑落在地。
背後傳來敲門聲。他其實沒有注意到有人來到，門本來便是開的，敲門的人不過是透過聲音在提醒他。他回頭，男人的身影恭敬地站在那兒，低下的頭絲毫不與他對上視線。
「老爺，請多注意您的健康狀況。」
非常好聽的聲音，因為謹慎，所以顯得溫柔。薛晉嵐有一瞬愣神，那年輕的薛家部下稍微一頓，似乎覺得冒犯，可仍將話接了下去：
「您最近瘦太多了……夫人也說，沒有必要引起外界不必要的猜疑。」
薛晉嵐拿菸的手撐住了額頭，他啞然半晌後，突兀地笑出聲。他沒法說，在某些時刻他會忽地情動，可以是為了任何微不足道的原因──但往往很快地被現實打醒。
「我知道了。」
他把菸在菸灰缸上捻熄。真正進入薛家本家後他才知道，有些奢侈，是連菸灰缸這種小玩意兒都要計較它的作工與牌子。什麼拿法國平底鍋煎魚……在薛巧衣那類人耳中就像個不可思議的笑話，他們的優雅是更奢張的、更加匪夷所思。
薛晉嵐如今都已清楚。
年輕的男人走上前來，替他撿起外套，不慎對上的眼神就深怕冒犯了他。如果說剛才有一絲被撩起的情火，那也在這一刻徹底澆熄，他刻意大動作地起身，把整張椅子翻倒在地上。
自顧自地走到床邊，那男人一個字都不敢說，手忙腳亂地替他將椅子復原。當薛晉嵐在床上躺下，他迅速地退了出去，轉眼便不見蹤影。估計只是奉薛巧衣的指示來帶的話，他匆忙到連薛晉嵐書桌前的燈都沒關上。
薛晉嵐翻了個身，閉上眼。不是第一次了，他突然覺得異常空虛。想靠在某個男人胸膛入睡的欲望一直存在、只是隨著時間越發淡化。當然，他可以命令別人這麼做，沒有誰敢在他面前說些什麼。
但表演出來的陪伴真的有意義嗎？他人心底的唾棄，他又怎麼會不知道。
現在，他開始覺得即便是顆真心，在很多時候，也都是沒有意義的虛妄與念想了。
２．
他仍會想到那個仲介。
從最早時的震驚、彷彿遭到背叛般的憤怒，到後來冷靜下來後細思了這整件事，忽然覺得毛骨悚然。
是什麼樣的情境下，薛晉嵐會與那個應當是他手足的女人結婚？明明他對女人的厭惡總是表現得那麼明白。他成為企業的負責人是他自願的、或者被藏在幕後的某人操控？而又為何，是在事件後的那個時間點？
到底發生了什麼……凌霜忍住了最開始的那些疑惑，只因他沒有能力尋找答案。慢慢地，他卻開始想著其它瑣碎的事情。
想薛晉嵐背地裡是否和螢幕上一樣光鮮亮麗？想他應當早有別的情人……想他不必再防備有人忽然按倒他、在他身邊居心叵測地糾纏。並且在這麼想的同時，覺得離開陸地千百哩遠的生活，竟讓人有些落寞。
他在海上。
一開始，俞老打算要他沉寂一陣子、再繼續做殺手的。凌霜會拒絕有部分也是因為李秋華，不論他們同不同意，現在兩個人的命運綁在一起。比起闖禍且受了傷的小徒弟，俞老更重視凌霜的意見，所以當凌霜表示想去港口工作時，俞老也僅是愣了下，接著笑了笑：
「不會可惜嗎？」
凌霜不知道他在指哪一件事，當下反射地便搖頭。透過俞老安排，他回到熟悉的海上，開始數周才登陸一次的生活。
這是他習慣的那一套，雖然他沉默了很多、也從不接別人的黃腔玩笑。但他仍很快地被那群一樣是打黑工的同事們接納──他們最初以奇異的目光盯著這個從城市回來的男人，卻逐漸發現凌霜像天生生在船上般，能察覺海流細微的變化、洞悉變幻莫測的浪潮接下來要將他們帶向哪裡。
他像個老漁人──那也是當然。離開城市後凌霜更深切地體會到，自己其實就該在海上漂流。
如果不是因為「黑色之海」事件、如果不是因為舊仇未報，他想他甚至可能願意留在船上一輩子。可每當他上岸，聽見關於薛家企業的那些新聞、看見李秋華，他就被提醒了：自己還有未完成的事。
薛斌。那個名字刻在他的腦袋裡，想像他的形象、殺死那男人的場景，一遍一遍地，便近於瘋魔。
尤其當他面對李秋華。他只能想那些事。
「我受夠了這裡！我們到底什麼時候能走？」
李秋華在漁港附近的製冰廠幫工，乏味的工作、平淡的生活，哪裡是她能夠忍耐的？她住在俞老替他們租的鐵皮房裡，下班後碰上凌霜在家，她立刻便歇斯底里了起來。
「你可終於回來了。每天、每天、每天，看著這些一模一樣的船，我都要煩死了！這次可以好好談談了吧？你什麼時候才肯答應，俞老說的，我們可以一起回去做殺手！」
凌霜坐在沙發上，前傾著身子，抽他的菸。夕陽將沒未沒的時刻，鐵捲門敞得正開，但無所謂，李秋華站在那兒，附近恐怕也沒有鄰居能聽見她嚷嚷的聲音。
扔掉手裡不知裝著什麼的塑膠袋，她走上前，猛然一巴掌，甩在凌霜臉上。
啪！凌霜的臉被打偏了一邊，吐掉了菸，他轉過頭，冷冷地盯著她：
「妳是想回到城市去，還是只是想賴著俞老？」
「你他媽的到底有什麼毛病？」
凌霜不說話了。從得知李秋華受傷後那段時間、俞老天天去看她，他便再也沒法正眼看待這個女人。他不願意臆測自己師父的私事，至於俞老一直以來幫著李秋華的原因，他便也不過問了。
強迫自己只專注於一件事──想著復仇，一直等待著時機。
「你有在聽嗎？」
李秋華往他更逼近一步，他能看見她白色襯衫上的一塊淺淺污漬。他仔細端詳著污漬的形狀，彷彿沒別的事能做。
剛甩過他巴掌的手再度舉起，凌霜抬起眼，眼前的女人早被港灣生活磨掉了原本的風采、並且變得瘋狂。難怪俞老厭膩了她，他師父表面敷衍，私下恨不得他們完全消失在殺手圈。一場師徒情份不過如此……
李秋華的手又一次往他臉上揮，這次，凌霜抓住了她。他站起身，李秋華愣了下，猛然尖叫、但語氣多了分難以掩藏的畏怯：
「你敢打我？你試試！」
凌霜不願跟她理論，放開手後，自顧自地走到外邊。他摸出久未打開的手機，開機，裡頭安安靜靜地躺著幾封電子郵件，雪朵和過去幾個月一樣，將薛晉嵐晉每日的行程整理後傳給了他。
該說意外嗎？那天過去，他和白髮女殺手反倒成了最交心的人。他疲於面對李秋華，卻並不為自己的決定後悔。他不是說說而已。這點，雪朵最能理解。
還有……
──他好不好？
輸入訊息，接著受驚似地把那幾個字刪除。凌霜還沒仔細看她發來的信，只是對著空蕩的馬路與夕陽餘燼，緩緩地撥通了女殺手的電話。
「回航了？」
雪朵很快接起，少掉了多餘的問候，凌霜走到馬路另一側，回頭確定李秋華已經進到屋內。他長舒了一口氣：
「薛晉嵐和李秋華都還活著。」
「是啊，我還沒有出手。」
電話那端的女聲一陣輕笑，她尊重了自家師門的決定，那一夜放走了李秋華。可她藏在狙擊鏡後方的眼睛，依然無時無刻不注視著他們的動向。「最好別讓李秋華碰槍」，她是這麼說的。
「小姑娘悶壞了，不過也算挺安分。倒是那位薛家老爺──」
「他怎麼了？」
雪朵刻意強調了「老爺」兩字，好似挖苦。凌霜搶了話，反倒使她一陣安靜。那端傳來窸窸簌簌的聲響，像是紙張，她拿起了什麼文件之類的東西，接下來吐出的話，有意放輕了聲音：
「前段時間，他們不是密切地和港口的檢查哨接觸嗎？我查出來他們要做什麼了。」
雪朵又是半晌沒作聲。凌霜按捺住追問的衝動，心跳卻不自覺地加快。他在等，實際上他來到這海港工作不全是巧合，薛家和檢查哨的人來往，而薛晉嵐遲早會自己走到他面前來，他可以肯定。
「在告訴你之前，我想確定一件事。」
「妳說。」
「這半年來，你的想法和以前一樣嗎？你仍堅持你的初衷？」
凌霜垂下眼，他側頭用肩膀夾住了手機，摸出菸。就像雪朵沒能馬上告訴他情報一樣，他也需要一點時間，慢慢地給出肯定的答案：
「我只是用我自私的判斷去行動，但我沒有變。就算一切都是想像出來的，我也會堅持。」
「你不會停下來困惑，那很好。只是不知道接下來要你知道的事，會不會再讓你我站在對立的一方。」
女殺手這麼一說，凌霜頓時感到異樣，不等他猜想，她接了下去：
「薛家在準備進口白粉。」
凌霜渾身一震，菸灰險些燙到了手指。為什麼？他幾乎反射地要問出口。薛家早已足夠富有，去接觸這類買賣的意義何在？他無法理解。
「雖然還不確定是不是他自己的主意，但薛晉嵐如果去做了。請你諒解，我會刺殺他。」
「能不能讓我親自確認一下？」
凌霜提出要求的瞬間便後悔了，果然雪朵沒有回應他這句話。她做的一切，全是出於個人對於後輩的好意。她要怎麼決定，凌霜都沒有置喙的餘地。何況，薛家要做的事絕對超過了道德容許的範圍，他沒道理替薛晉嵐說話。
「……為什麼妳總能這麼堅決呢？」
凌霜承認，自己那一剎那替薛晉嵐想了千萬種藉口。那些會被情感左右的思考，讓他有所遲疑，所以他說他是自私的。
「我只是在報一個故人的恩。」
不知是否是錯覺，雪朵的口吻變得柔軟了些：
「我受他幫助時我們並不認識，等到真正認識了，他也沒有留給我時間償還恩情。很多年了……我只是想著如果我手中的槍能夠像他一樣，為這世間做些正確的事、拯救那些我沒見過的孩子。」
「那要是妳眼裡的惡人，也曾經是無辜的孩子呢？」
雪朵一下沒了聲音，凌霜在問出來後，才察覺自己問了個無解的問題。他不理解薛晉嵐，但像是李秋華，她的瘋狂真的能怪她嗎？要是她的父親並非在執勤時遭誤殺，她此刻會不會身在一個更好的地方？
凌霜無法不那麼想。
「我希望他們來世幸福善良。」
結果雪朵仍給出了果斷的答案，凌霜用力地閉上眼，腦海裡不受控制地浮出了薛晉嵐的面孔。仲介永遠、永遠笑得那麼假，他卻在分別了這段時間後，驀然發現自己竟在乎那張假面下的臉。
那人站在他前半輩子都不了解的地方，那裡有他憎恨的對象，除此之外呢？
「給我一點時間。」
雖知道無理，他仍和雪朵懇求。女殺手倒是沒有嘲弄他的不自量力，反倒笑了一下：
「看來你沒有看我發給你的行程表。薛晉嵐這周末就會去到檢查哨。」
凌霜又是一震，他抬起頭，天邊的夕陽在山巒間隱去了最後一絲光線。黑夜無聲無息地降臨，手中的香菸也早已燒盡。他回過身，長長的馬路盡頭便是海港的方向。他們將在此處重逢，凌霜想到這裡，不自覺地將手握成拳。
「我知道了，謝謝妳。」
雪朵彷彿也明白，他將要面對的是自己這些年的困惑與愛恨。許多理解在無聲之中完成，一陣靜默之後，女殺手輕輕吐出兩個字：
「保重。」
凌霜無言地掛斷電話，海風吹來，帶著港灣的鹹味與腥氣。相反的方向、和這裡景色迥異的地方，有他愛過的男人、有與他永遠不相關的生活。可他仍難免奢想──在這麼多謊言、隱瞞、與傷害後，薛晉嵐可以有一句話，真心地對著他說道：
我和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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