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恐怖－《雨國》伍拾肆：奏雷(三)──「軀之死」

　　「好久不見了……曾經是我丈夫的兩人。」

 

　　黑霧繚繞之處傳來混雜著聽似低沉呢喃與高亢尖叫的女性嗓音，強大氣緊接著排山倒海而來，彷彿這些字句本身擁有生命，回聲使整座地下祭壇轟隆作響，有如地牛翻身的前兆。

　　「妳這女人竟然還記得我們啊？」面臨此情況，白蓮方依然不忘揶揄對方的開口，並瞄了身旁男人一眼，接著又說：「如果以三角關係來看，的確是兩位情敵一同在這裡碰面了。」

　　「……白蓮方，你的筆記可洩漏了不少秘密，也造成我不少麻煩，雖然『雨居手札』是在你的指示下我撰寫的，但還是被某人識破並非本人手筆。」女人在壟罩其身上的黑暗後發言，不過也能感受出這團黑霧即是她本身。

　　瘋狂科學家聽聞此事，如同事不關己般聳肩，絲毫不見任何懼意：「因為『我們』，不，現在或許該稱為『妳』的死對頭太強了，能夠從小小一本筆記就推出我們的『時空跳躍』計畫。」

　　「想必『那個人』現在也如火如荼的想要阻止妳吧？他不可能就這樣放著不管。」沉默許久的范余此時終於開口。

　　「范余……告訴我今日你為何而來？」范鶴在察覺鄉野學者的存在後，似乎更感不悅，卻也因這個微小變化，使一旁的杏婷感到疑惑。

　　「妳這是跟前夫敘舊的語氣嗎？我……」只見白蓮方像終於找到一名能與自己敘舊的人選般繼續輕浮回應，然而這次馬上被范余打斷。

　　「為了毀滅妳而來。」

　　「哈哈哈哈哈哈──凡人，憑你們能耐我何？」聞言後的范鶴再度散發強大的壓迫感在眾人身上，果不其然站在後方的警官與女大生終於承受不了，不約而同跌坐在地。

　　即使如此，范余依然面無表情，屏息以待對方接下來的動作，即使此時的突發情況，早超出他們的預料範圍。

　　恐懼如同密密麻麻的蟲子，爬滿整座祭壇，那蠕動的觸感也逐漸鑽入一行人的毛細孔。

　　「范余，你身為村子的一員，不但沒有侍奉你們的神祇，現在反而要回過頭來毀滅我？除了令我感到憤怒，也令人失望。」野獸般的低吼持續傳來：「但或許也是我的錯，竟放你這條漏網之魚在外頭遊蕩，唯一的『村外之人』啊！」

　　「因為跟麻生一族後裔的他相遇嗎？這的確是妳料想之外的。」范余嗤之以鼻說出不為人知的往軼事：「但把我置於村外，不外乎也是想把我當成一支活棋使用吧？所以妳才偽裝成我妻子，悄悄接近我跟博史，最後甚至催眠我，誘導他來到村子。」

　　「結果卻被另外一個人阻止了……」

　　白蓮方感受到黑暗中銳利目光，隨即舉手承認自己的滔天大罪：「沒錯！就是我，麻生博史與范余多年前來到這裡，若不是我使用『時空跳躍』將他傳送回數天前，我旁邊這男人跟他朋友現在就不會還活著了。」

　　「前夫，你還真是位傳奇人物。比起我重回范家村，你利用『時空跳躍』的技術，應該是比我還要高明才對。」

　　位於後方的杏婷一臉納悶聽著這一連串對話，但同時也解開當初為何只有麻生教授得救的謎團，而且，她也訝異眼前這位不正經的科學家真的是名非凡人物，他竟然能應用之前於穀倉中所提到，自己藏匿起來電磁機械以「時空跳躍」的方式來救人。

　　「當然，在與妳一同回到千年前的范家村後，我可沒忘記妳這天才的實驗過程，不過，最後一次也就只是用在麻生博史救援行動上了。」

　　范余此時突然一臉憤怒望向白蓮方，並抓住對方衣領用力往石牆一推大聲怒斥：「你沒忘記那個實驗會令多少生命犧牲吧？沒想到你居然還沒有放棄，現在還在實行？在你跟我說是你救出博史時我就覺得疑惑，你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能做到那種事，沒想到是以如此血腥的方法！」

　　「范教授，原諒我沒告訴你實情，因為我知道一定會演變成現在這種局面，但如果我不使用這個方法，麻生博史現在也不會在外面活蹦亂跳的吧？」

　　范余聽聞對方的辯駁臉色轉為蒼白，一時之間語塞。

　　「那你究竟又犧牲掉多少人命了？」沉默了半晌，憤怒的老者才又開口，可是卻不是由當事人口中得到解答。

　　「這很重要嗎？范余。沒錯，這是我們都必須面對的現實，若沒有一定的犧牲，怎麼可能造就完美的結果？『人』就是一樣，一邊享受得來的甜美果實，卻又自以為是傳唱內心的正義，這種矛盾行為，不過是想掩飾自己內心赤裸裸的慾望。」

 

　　沒有犧牲，怎麼會有想要得到的結果？

 

　　杏婷與張晨高相視不語，一瞬間竟認同眼前女魔的解釋，但這卻也是無法強辯的真理，他們真的有辦法敵過眼前「神通廣大」的魔物嗎？

　　不久，范余放開緊抓對方衣領的手，低頭背對著兇惡之物，接著喃喃道出自己所認為的解答。

　　「或許真是這樣呢！如果沒有你們的犧牲，人間怎麼可能數千年來維持生與死的平衡？怎麼能夠抵擋死者闖入活人世界？因為你們守護『黃泉之門』，所以才能讓世界不壟罩於混沌之中。」

　　范鶴對老學者的說法略感訝異，不知是否是自己與村人千年來的付出，終於有人給予認同，使她產生情緒波動。

　　「但是……范鶴，沒有人註定一出生就必須要犧牲，我們范家村所有人，不，包括妳在內，無時無刻都想脫離命運，不正是妳最感同身受的嗎？」范余停頓了一下，接著大聲說出那禁忌般的姓名：「……也是這麼想的吧？」

 

　　「閉嘴！」

 

　　一陣尖銳的嘶吼後，祭壇內的所有光源瞬間熄滅，此地很快陷入深不見底的虛無，巨大的壓迫氣場終於讓眾人再也無法起身，凡人之驅只能匍匐在地，等著任眼前的女魔宰割。

　　「范余，讓我來告訴你吧！我就是你所說的那種『註定要犧牲的人』。沒錯！從我在這座村子睜開眼睛的當下，我就不再擁有自由，不再擁有平凡，我的存在是為了更廣大的存在，這就是我降生於世的最大意義！就因為這是仙人們口中所謂的『命運』，一切都是上天決定好的，誰都不能違抗，無論是誰都要概括承受，所有的范家村子民都是如此，就只因為通往『冥界』的入口在我們腳下，！」范鶴的語氣開始失控，接著被鎖鍊綑綁的殘破身姿閃現至老學者面前，並很快伸出手掌抓住對方頭顱。

　　「就因如此，所以才造就了現在的我，現在的『雨國』。好，這是我們的命運，我們應該承受的犧牲，幾千年了，我們不老不死，就只為了等待一位可能根本就不會出現的『奇蹟之人』來拯救我們。看著吧！愚蠢的凡人！這就是你們所渴求的『長生不老』，快來追尋啊！即使肉體腐壞，你們的靈魂依舊得飄盪於幽冥之間，脫離輪迴之苦，卻是停滯於輪迴之前，既然你們如此渴求『永生』，那我將取代『神』施捨給你們，這是我們的犧牲所應該得到的結果，盡情享受就是你們的罪孽！」

　　「啊啊啊啊啊啊──」

　　「范余教授！你在哪裡？怎麼了？」聽聞老者慘叫的杏婷一邊伸出手一邊放大音量呼喊，這其中夾雜著狂風般的轟隆作響，她只感覺自己像處在一座孤島，眾人的氣息已經消失。

　　「『永生世界』即將到來了嗎？」許久沒有作聲的千年村長──徐福，從杏婷身後發出呢喃，瞬間也令她想起范鶴覺醒前，白蓮方跟范余一同做出的奇怪舉動，她這時趕緊伸手在腳邊探索，果不其然找到不久前所閱讀的「汎人圖」，待冷靜數秒後，在她腦中領悟同時，週遭情況開始有了變化。

　　「范余，你被抓住這一點我們可沒料想到啊！」前方狂風呼嘯於黑暗中，伴隨白蓮方驚慌失措的呼喊，接著淩亂的腳步聲響與怒吼一同傳出。

　　「別……管我了！實行『那個』吧！」

　　果然是這樣，看來這次真的可行！

　　杏婷趴在地上匍匐前進，努力的想要看清黑暗中現況究竟為何，慌亂中撞到張晨高的肩膀。

　　「范余，已經夠了，如今你將到達真正的地獄，然後重新回到我所製造出的『永生國度』，多餘的抵抗只會讓你徒增痛苦而已。」范鶴發出高亢笑聲，接著磚牆剝落聲響也從黑暗中傳來，束縛住魔鬼的「二十一殮堂」眼看隨時都會崩塌。

　　「那我只能跟妳說，現在抓住……我的妳……『並非不死』！」范於咬牙在狂風中反駁，接著下達計畫實行指令：「就是現在，白蓮方！」

 

　　廝──

 

　　一股濃烈的煙硝味突然充斥在這處空間，杏婷看見前方冒出橘紅火花，一張被黑色泥沼覆蓋的半張燒焦，扭曲變形的女性臉孔乍然出現，只見她瞪大佈滿血絲的雙眼瞳孔瞬間縮小，吃驚望著自己胸口的火光，一道在半空中掙扎的身影也跟著現形。

　　接著巨大爆炸出現，強烈的衝擊將范鶴眼前的老學者以及眾人彈飛，原本充斥於祭壇的濃稠黑霧瞬間被狂風吹散，但這種情況持續不到幾秒，黑霧再度聚集而來，然後，慢慢籠罩上只剩半截身體，在地上爬行的「女體」。

　　「真不簡單……應該是剛才在我甦醒前，置入我的『肉身』中的吧？」口中不斷吐出鮮血的范鶴，拖行著半截身軀爬行前進，因爆炸而燃起的火苗將她吞噬，睜大雙眼的扭曲灰白色臉孔，使她看起來更加可怕，眾人見狀不禁趕緊閃避。

　　「當初麻生一族的祖先，也就是人們口中的『仙人』，費盡心思將妳的『肉身』藏匿於此，且派人駐守並非沒有原因的。除了利用人血的『汙穢』特質使妳無法逃脫，同時這些鎖鏈拘束住妳的肉體，等同將妳的靈魂囚禁於內，意思就是說，如果其中一方遭致毀滅，妳也就沒戲唱了。」白蓮方喘著大氣靠在牆壁前說：「但沒想到妳竟然有『靈魂分割』的本事，讓自己出走這裡，應該說……從一開始妳就是被分割出來另一個『范鶴』，現在本尊應該在她所創造出來的『世界』中被保護著吧？算了，如今妳也只能到此為止，毀壞了肉身，妳就再也變不出把戲了吧？」

　　「我……乃『不老不死』的神啊！」范鶴有如迴光返照般發出怒吼，雖然此時的她遭受強大打擊，但仍散發令人懼怕的氣息：「可別忘了……當初麻生一族可不只使我的靈魂不滅，就連肉體也是，所以你們的計畫失敗了！我將重生，殺光你們這些下賤的凡人！」

　　范鶴才剛語畢，立刻用自己身旁的黑色泥沼包覆全身，看來這是她恢復肉身的手段，但隨即發現情勢不對，睜大雙眼的她很快就七孔流血發出慘叫，期間能看到不知何時出現的粉紅色花海盤旋於祭壇內，有生命般的在其身旁飛舞，但對方似乎不打算就此放棄，只是瞬間展開的黑色泥沼，再度被「花之壁」包覆在內並沖散。

　　「為什麼？」范鶴口吐鮮血，半截身體在地上不斷打滾，身上燃燒的烈焰沒有減緩，如同火災現場的受害者慘不忍睹，令觀看者於心不忍。

　　「杏婷，收起妳的同情心吧！」白蓮方拉住想要往前的女孩手臂，難得正經的說：「有些人……我們不應該再給她機會，結束它吧！」

　　「唔……難道說？」突然，范鶴像察覺到什麼，停下掙扎的動作，緊接著看向自己殘破不堪身軀，她發現一把沾滿鮮血的黑色軍刀正筆直插在胸口，接著她找到靠在牆壁的羸弱老人，瞬間恍然大悟。

　　「發現了啊……」范余將隱沒於陰影中，流滿血水的臉龐緩緩抬起，奄奄一息的說出最後解答：「當然，那不是妳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