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於金融推銷員總得讓自己看起來老奸巨猾又油光滿面，二十多年的職業經驗告訴我，作為神的代言人所需要建構的人格形象遠遠不是這樣。
要取得信任很簡單，無非就是讓自己看起來像是聰明的笨蛋。像這樣的角色必定聰明到對任何事情都能迎刃而解，但又笨到對爾虞我詐的世故一竅不通。最好看起來自謙、內斂，卻抱持著責任感，並且善用「我們」這樣的字眼來加強親暱與連結感，就像我是對方忠心耿耿的情人、兄弟、父親一樣。
在習慣地中海氣候的溫潤之前，點美金的手感先找上了我。儘管大概有六百多種更有效率、更安全的買賣可以做，被龐大的利益與背後隱含的政治籌碼所惑，我還是選擇接下了那起雇傭殺人的委託。
沃托．科斯塔的底細在黑市中已經轉手到近乎變成了公開的情報。他父母早亡，與孿生弟弟安尼歐．科斯塔寄宿在家境殷實的叔叔家中，後因為涉入黑手黨債務糾紛被抄家，兄弟二人與堂哥奧古斯都．科斯塔遂投奔軍旅，最終三人在義大利投降後便從非洲的派駐地點失去了聯繫。
有趣的是，這三個人在軍中用的名字分別是桑雅（Sunya）、艾卡（Eka）與亞怛（Adha），在梵語中是零、一和半的意思。我很清楚我只有給沃托取過這樣的名字，其他人的名字八成是他們從桑雅衍生而來，某種程度上算是我間接命名的。
有鑑於委託人開出的價碼，不少職業殺手與武裝勢力對謀殺這個可憐蟲興致勃勃，而僅管桑雅三人的專長正是隱密行動，假以時日，那群惡棍肯定也能得手。也就是說，如果想要賺到這筆錢，我得比誰都快掌握到資訊才行。
所幸早在幾個月之前，我就建構起了布滿義大利半島的情報網，這當然不便宜，如果不是我以一支幫派的名義在黑市上市股票，就算每天都賣出好幾噸的古柯鹼，大概也支撐不起這種大規模的財政輸出。
很快地，三人的軍用快艇就在法諾被發現了。船身有明顯刻意破壞的痕跡，艙內的空間也幾乎被燒毀殆盡，匿蹤做得相當徹底。考慮起地緣關係，不排除他們在登陸後就直接往內陸的聖馬利諾共和國切入尋求庇護，但在懸賞令下來之前，他們也只是普通的逃兵，並沒有必要這麼做。
「他們也只是普通的逃兵」這個想法頗為重要，稍微仔細一想，駐軍非洲數年的水手如果擅自忽視命令、擅離職守，在沒有外力介入的情況下，心裡所牽掛的八成就是故鄉了。
我將資金集中在肯波拉聖吉奧瓦尼這座漁業小鎮上，這是我與桑雅相識的地點，也是科斯塔兄弟共同的故鄉所在。儘管這似乎是個正確的決策，回傳的電報卻顯示小鎮並沒有三人的蹤跡。
在整理資料的過程中，我注意到在同一批海軍裡，失聯的不僅僅只有科斯塔兄弟。安潔拉．馬利諾，或稱作阿爾法，這個與桑雅年齡相仿的女兵也幾乎在同一時間不知所蹤。而探究起阿爾法的背景，與科斯塔兄弟的相仿之處意外地多。
考慮到新的可能性，再加上一些來自東非零碎資料的佐證，我將準心重新對準阿爾法，以及她位於佩斯卡拉周邊漁村的故鄉，總算得到了突破性的進展。他們在那裡。四個人，不，也許是三個人。根據線人的說詞，在數周前，海岸邊多了一個僅僅寫著「A.C」的不知名墓碑，上面擺著花束。
向艾莉莎修女編了些藉口後，我搭上前往佩斯卡拉的火車，當然，懷裡揣著一把槍。
製造一場巧遇很簡單，尤其這場邂逅又是我與桑雅之間的。幾乎每一個命運的擺動都將這顆人頭往我的懷中簇擁，就像汪洋中直進的海流一樣，毫無違逆的餘地。
被懸賞的消息肯定沒有傳到這個青澀的小水手耳裡，他的危機意識僅僅停在逃兵的等級，也因為這樣，我很快就在小鎮教堂附近的花店遇到了穿著簡便襯衫的桑雅．科斯塔。
就像先前所說的，我收起了所有能被觀察到的心緒，擺出最小限度的驚愕神情，揚起眉毛，以我最好的演技呈現重遇故人的欣喜、訝異與柔軟。可笑的是，如果不是因為在出發前看過他的照片，我還真認不出那個僅在十二年前有過一面之緣的男孩。
「莫勒蒂神父？您是莫勒蒂神父嗎？」桑雅瞠大了僅存的左眼。我注意到他在那隻眼睛下點了三顆仿造我相同部位的假痣。
接下來的事情便不言而喻，也心照不宣。相同的事我已經做了不下數十次，而桑雅當然也不會是特別棘手的那個。我與他漫步在早晨的街道上，腥鹹的海風洗刷著一句句小心翼翼的措辭，略矮的身軀儘管精實，看起來卻像隨時會被浪潮擊倒潰散的模樣。
以「他是逃兵，最好掩人耳目」為藉口，我帶他到刻意安排的空曠教堂裡，堆放雜物的小房間。沁涼的金屬槍身緊貼著我胸膛的肌膚，襯出每一個心跳的溫熱。
「呼......我知道，謝謝您願意聽我說這些。有時候我甚至不知道該為了什麼呼吸......您知道嗎，神父，雖然很抱歉，但我始終沒有相信過上帝，我的意思是……」
瞇起眼，桑雅的眉頭蹙成一團，就像每個在目標與價值中迷惘的青年一樣。藍綠色的虹膜裡盡是庸俗無趣的不安。
「我知道，桑雅，我能理解。我去過印度，也曾周遊北非，我不會強求人們信仰什麼。我只要你了解，把希望寄託在生人上是危險的，桑雅。」
「這是個混亂的年代，誰的形體都在不斷蠕動變異著，而政體與領導人也不再只是個『人』，桑雅，他們承載著意志，是『國家、國民的意志』。」
我差點沒為自己的這句話笑出聲來，畢竟「不再只是個『人』，是『國家、國民的意志』」這句話開脫的對象在幾天前才為了八成是個人愛恨情仇的因素，花大筆鈔票找人置桑雅於死地。
「我能夠理解被拋下的感覺，相信我，只是在這片海洋中，我們都是載浮載沉的羔羊。你可以相信往海流的方向是你的自由意志，也可以選擇將祂當作至高的牧者。一切由你的心而定，就像空虛與空性，有什麼不是一念之差呢？」
雙手交握，我擺出所能做到最誠懇的表情，直勾勾地望著桑雅，桑雅也回望向我，眼神中僅剩下人魚石般的澄澈。沉默持續了數秒之久，直至他吁了口氣，漾出笑靨。
「會迷惘這麼久還真是丟人現眼。雖然已經說了很多次，但是真的很感謝您，莫勒蒂神父。」桑雅爽朗地笑著說道。
「別跟我客氣，桑雅。」我說。
「嗯，時間也差不多了，我該回去了。今天能見到您真的很開心。」
桑雅輕輕鞠了個躬。從他的肢體動作不難看出來，原本他打算做的，是幾乎成為反射動作的羅馬禮。
「這是我的榮幸，桑雅，我才要向你道謝呢。」
我將雙手擺在身前，等待桑雅轉過身去，走到經計算血跡最容易處理的那個定點。
處理完屍體，與諸多複雜的避嫌程序之後，我如願領了一筆巨款。扣去回饋金主的紅利，剩下的錢還是不容小覷。我回到了那不勒斯，日子也重新像齒輪一樣轉動了起來。
五天後，一封加密後的電報傳進了我買下的空房。在這個瞬間，佈下情報網的目的也算是真正圓滿了。根據這份報告，目標絲毫沒有隱藏的打算，這也合情合理，畢竟他到哪裡都是如此炫目，幾乎沒有匿蹤的可能性，而當然，他也不會需要。
二月二十日，朱奈德．貝羅抵達義大利。
創作內容
神父後傳The Great MOREtti | 桑雅篇
我不分類啦！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