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了什麼……啊！米蒂兒要跑了！」
她嘖了聲，立刻往離自己最近的出口跑去。或許是因倫泰準備掀起叛亂，又或許是他們正忙著搜刮城裡的物資，不管是哪個，這座村的守備明顯地不足，米蒂兒輕易地來到了銀髮人住區的大道上，從這裡便能看見那隔離這裡和平民區的柵欄。
緊握著手中的長劍，米蒂兒二話不說往大門的方向跑去。不管目前平民區的進度如何，她只能往那裡去了。從平民們的狀況來看，應該所有銀髮人──或者說大部分──都知道因倫泰要做什麼，而且他們都支持他，認為他們必須得到該有的平等權益。
「在那裡！」
「休想逃跑。」
有兩個人從另一邊跑了出來，想必是從小巷繞到了自己前面，但米蒂兒隱約能聽見更多腳步聲，她不能被拖到時間，一但在某個地方耽擱，說不準自己就會被包圍然後拖回去了。
米蒂兒注意到這兩人手上沒有武器，而且在見自己沒有減緩速度，他們也擺出了格鬥的架式。她毫不畏懼地進入了其中一人的攻擊範圍，而他的反應速度也遠比自己想像的還要來得好，才剛跑進，拳頭就已經朝著臉上招呼過來。
但卻過於簡單。米蒂兒注意到那個人的架式，經驗告訴她這會是一記兇猛的直拳，但同樣的，銀髮人並沒有任何假動作，或是想欺瞞的舉動。他很重、很快，但卻沒有心機。
米蒂兒俯身閃過了直拳，雙手握著劍柄往前一送，銀髮人悶哼一聲，鮮血濺滿了她的雙手，肩膀和背部也有濕潤的感覺，衣服都黏了上來。
米蒂兒放開劍柄，任由那人往旁倒去。接著她往另一名露出恐懼面容的銀髮人走了過去，踩在地上的足跡被紅色水流填滿，然後溢出。
「妳、妳居然──」
「滾開！」
或許是憤怒，也許是自尊心的責難，眼前那銀髮人發出了粗重的吼叫，接著又是一記直拳，但他雙手並用，似乎打算用速度來應付她。
但米蒂兒卻是彎腰，雙手抵地，用一記掃腿將他絆倒在地。銀髮人慘叫一聲跌在了紅色汪洋裡，米蒂兒既不打算，也不想殺死他，直直地往大門方向跑去──但銀髮人卻接二連三地往村落冒了出來，有的人拿著耙子、有的人拿著木棍或掃把，他們向正在逃跑的自己投來一種難以言喻的目光。
恐懼？
「不可以放走她！」男人大喊著。
「抓住她！」女人也隨之附和。
越來越多人聚集過來，他們想擋住自己的去路，但卻又只是站在村落的出口嚷嚷著。米蒂兒低頭望著自己手上沾染的鮮血，他們就像綁了鉛塊一樣，忽地沉重了起來。
銀髮人的護手──這是因倫泰告訴自己的稱號，雖然看門的銀髮人很討厭自己，但也聽過這名諱，所以她受人王之命保護銀髮人的事或許已經廣為流傳。但現在呢？自己曾保護的人如今卻用好似看著食人野獸的恐懼表情望著自己；自己曾擁抱過的子民，現在手上卻沾滿了他們的血。
米蒂兒不甘地咬牙，握緊雙拳，手指在掌心中發出了擠壓水的聲音，但她手上只有血。墨綠色的眼眸環視著圍在自己面前的人。對付一兩個人或許還行，但這麼多人……即使是平民，但她可沒把握能逃離這裡。
她有辦法嗎？蕾女王希望自己可以當上人王，所以她也相信自己能做到。但如今這局面，如果能逃脫的話──也許蕾女王真的在天邊護佑著自己也說不定？還是說人王陛下也在遠處觀摩這一切。
她得離開。
她不能在這裡倒下。
「啊啊──！」
女人的尖叫劃破了詭異的寧靜，原本包圍住自己的銀髮人紛紛轉頭朝著來源處望去，米蒂兒也從人群間看到了有個銀髮女人倒在地上，然後從一座村口走出了穿著皮甲的男人。他沒有銀色的頭髮，是人王眾。
那位士兵似乎也瞧見了這邊的風波，嘖了聲。「叫屁啊，臭女人，害我被發現了！」嫌惡地往地上那銀髮女人吐了口口水，然後扭頭過來望向他們。「幹什麼？你們這些銀髮人現在怎樣？人王死了就以為自己翻身了嗎？下賤的東西，還不趕快回去工作？」
糟糕了。她怎麼會忘記還有這種可能？引發爭端的不一定是銀髮人，甚至連人王眾或一般平民都可能來這邊挑釁他們。
「嗯？」那名人王眾愣了下，然後伸出手。「米蒂兒？妳怎麼會……這是怎麼回事？」原本震驚的臉龐如今爬滿了憤怒，他抽出了繫在腰邊的長刀。「造反了是吧？你們這些賤民，給我放開她！」
「不，你快走！」米蒂兒大喊著，但卻來不及了。
「給我放開──」
原本被推倒在地的銀髮女不知打哪來的碎玻璃，那張沾滿泥濘的臉上充斥著憎恨、憤怒與恥辱。她大喊一聲，趁著那人王眾不注意時將玻璃尖插進了皮甲沒保護到的咽喉上。
「唔哦……噗！」手上的長刀啷噹落地，他本想咒罵些什麼，但殷紅的鮮血猶如失控的洪水般不斷灌入他的喉嚨，使得罵出來的東西通通成了旁人所不懂的言語。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女人發了瘋似的，跨在那男人的背上，抓起了掉在一旁的長刀朝他後腦猛刺。
不斷地。
一直地。
直到那刀身已經被男人的鮮血染紅，她才停下來。
米蒂兒跟其他人一樣愣在原地，但她知道有股情緒正在蔓延。不是激情、不是興奮、更不是吶喊，而是一道鉗住所有人身體的驚詫。她抓著自己的右手臂，但仍能感覺身體正止不住地顫抖著。
「她殺了他。」其中一個人說道。
「但是是那該死的士兵先傷害她的。」另一個人回答。
人群裡開始針對那件事討論，然後越說越激動，人群的情緒漸漸地沸騰了起來。米蒂兒望向倒在自己腳邊的屍體，自己搶來的長劍還插在那壯碩的身軀裡。她彎下腰，伸手搭上了那熟悉的冰冷觸感，五指握緊，緩緩地往外拉。
在劍身退出仍有餘溫的遺體時，米蒂兒也徐徐地往後退。她的視線在沾血的長劍和人群終徘徊。很奇特，剛剛那件事替她帶來了這樣的轉機。銀髮人可能第一次看見自己的同胞殺害外人而感到好奇。可更重要的是，他們反而是在針對那件事情的合理性在激辯。
米蒂兒望著劍尖從那窟窿中露出，心理暗罵一句，然後直起身子。那些人依然沒有發現她做了什麼，但不管那些，現在首要的是自己該往哪裡逃？往住宅區的路已被這些人擋住，她得再找另一條出口。
「你們這些人，讓開！」
米蒂兒身子一驚，回過頭，但迎面而來的卻是一塊磚頭。
她失去了意識。
＊
頭很暈，而且痛得要死。
嘴巴上有血的味道。
米蒂兒嘗試動了動自己的手，還能動。但視線依然朦朧，僅能辨識出桌上那不知是燈還是火把的光源。眨了眨眼，米蒂兒試圖理清自己到底在哪裡，可當她想動的時候，手腕卻被某個東西給銬住了。鎖鏈啷噹的聲音似乎引起了誰的注意，門一下子就被打了開來。
看上去外頭已經天黑了，米蒂兒瞪著走進來的人，不管自己現在意識有多模糊，那頭銀髮終究不會忘記。只見那手裡拿著木棍的人進來看了看，在她身旁來回走動。
「讓因倫泰來看看。」
另一個人並沒有回答，但米蒂兒仍知道他們兩人有交換眼神。她望著桌上那盞燈，用力地眨了眨眼，而看守自己的銀髮人慢悠悠地走到了桌邊，坐在了椅子上，翹起二郎腿望著自己。
米蒂兒又試圖離開這個地方，但回應自己的除了鐵鍊聲，還有那不斷折磨自己的頭痛。天，她只知道自己被人用磚頭敲暈，但之後的事卻一點印象都沒有。米蒂兒低頭，看著衣服跟褲子上沾到的泥水，顯然是被人用拖的拖到這裡來。
「別白費力氣了。」那位銀髮人終於看不下去，出口對米蒂兒說道。
她瞥向他。「興趣真差，居然還做了這種玩意兒。」米蒂兒刻意動了下，鐵鍊聲迴盪在這小屋裡。「原來我過去保護的是有這種惡趣味的族群。」
「妳說的話很有趣，米蒂兒小姐。但很可惜，這東西並不是我們做的，是你們在過去的時候用的。」看著她皺起眉頭，銀髮人並沒有恥笑或憤怒，反而用一種平淡的語氣陳述，而這更讓米蒂兒感到可怕。「看到了上面鐵鍊的血了嗎？或是你腳下那些黑色的汙漬？那些都是我同胞的血液。」
米蒂兒雙拳緊握。
銀髮人站了起來，米蒂兒並沒有逃避，迎上了那雙雖然平靜，卻蘊涵著憤怒的黑色眼眸。「銀髮人的護手，我聽過妳的稱號，也知道這些年來被獻祭的同胞都因為妳的捨命相救而活了下來。為此，我想我們全體都會感謝妳。」他轉頭過去望著自己的手。「所以我很想知道，當妳親手殺了原本自己保護的人時，妳在想什麼？」
她拳頭依然死死地握著。
「當妳自己都可以殺了曾想保護過的人以後，妳覺得還有誰會信任妳？而妳又可以信任誰。」他退了幾步，這人的表情仍然平靜。「也許我該在因倫泰來之前就殺了妳。」銀髮人用木棍敲了敲自己的手掌。「或許我應該在這裡替那兩個被妳殺死的守衛報仇。」
「你到底想說什麼？」米蒂兒艱難地吐出了這幾個字。
那名銀髮人沒有說話，他只是退到了一旁，接著門又被打開，因倫泰面色凝重地站在那裡。他跟其他銀髮人不同，身上穿著高貴的襯衫跟暗紅背心。米蒂兒很想好好嘲弄他一番，可是經過了剛剛的對談，現在她沒有這個心情。
「米蒂兒，這就是妳回報我的方式？」他問。
「什麼回報不回報？把我關在那個地方的是你，我只是做了我該做的。」
因倫泰惱怒地走進了這座牢房，命令剛剛跟她交談過的銀髮人出去，然後惡狠狠地把門甩上，等到確定門外的人都走遠以後，他才轉過頭來看著米蒂兒。藉著燈光，她能看見這老人臉上佈滿著憤怒，跟自己過去認識的他完全不一樣。
慈祥逗趣的因倫泰已經不見了，遺留下來的只是個披著他外皮的怪物。
「我為什麼要把妳關在那裡？就是為了不要讓妳做這種傻事。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妳，米蒂兒。唯有妳才能稱王，只要妳──銀髮人的護手當上王，我們才有可能真正地解脫。」他嘆了口氣。「但現在你殺了兩個人，這要我怎麼說服其他人？」
米蒂兒哼了聲。「不要騙我了，因倫泰。如果你真的是這樣想的，那就會跟我討論了。」
「妳說妳不想稱王！」
「因為我絕不會用戰爭的手段去稱王。何況我也不是銀髮人的傀儡，更重要的是我從不錯估自己的身分和該做的事。」米蒂兒的語氣十分淡漠。「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因倫泰。我會對人王凱勒斯盡忠……所以我會用我的方式來維持他曾渴望的平穩。可現在我們的方式並不是他過去想看見的。」
「妳──」
「你可以繼續這樣自欺欺人下去，反正我管不著。」她動了動自己的手。「而且我現在也沒辦法離開了。滾吧。」
他惱怒地走上前，伸手掐住了米蒂兒的喉嚨。「妳沒有當場被打死，而是安全地被銬在這個地方都是因為我！為了妳，妳知道我跟多少人翻臉嗎？哈，原來這就是你回報我的方式。」他笑了下，然後又對著她的臉怒吼：「這就是妳回報我的方式！」
米蒂兒沒有說話。相比剛剛那一位銀髮人，因倫泰這種失控的神情對她來說完全構不成威脅。她看透了這個人。看透了這位原本慈祥的老者，本以為他會一直善良下去，結果那場熱浪不僅終結了蜘蛛時代，也改變了人類。
因倫泰看著她那淡漠的眼神，冷哼一聲，放開了米蒂兒的喉嚨。「看在過去的情誼，也許我會給妳一個無痛的死。但誰知道？這也要看我當時的心情。」他伸手搭上了門把。「這一切從開始到結束妳都將無法參與或觀摩。就在這裡懊悔自身的無力吧，銀髮人的護手。」
接著他打開了門，米蒂兒看著他一邊走下階梯一邊嚷嚷著什麼，半晌，方才跟她說過話的銀髮人走了進來。他把門關上，甩著手中的木棍望著自己，不如方才因倫泰的暴怒，他依然面無表情。
「我聽了你們的對話。」他說。
「我以為他叫你們都滾遠一點了。」米蒂兒故作鎮定地回答。
銀髮人笑了聲，米蒂兒這才發現他把自己的長髮都繫成辮子垂在腦後。「大家都覺得因倫泰瘋了，所以我當然也走遠了一點，只是後來又回來了。」
「你們正任一個瘋子發號司令。」米蒂兒蹙起眉頭。「這會引發不必要的流血衝突。你們願意這樣做？不願意透過桌上的談判取得你們的權益，反而是透過這種激進的做法？」
「很好笑。」銀髮人揚起嘴角，斜睨被銬在牆上的米蒂兒。「當年不讓我們透過談判桌來表達訴求的人是你們，現在當我們終於有機會扭轉劣勢的時候，妳卻希望我們可以坐下來好好談？傲慢。自視甚高的傢伙。」
「自視甚高？我想這詞不應用在我身上。」米蒂兒的語氣激動了起來。「我知道銀髮人因為行使了某種奇特的力量所以才救了我們，但因倫泰卻因此高傲了起來，但你確定他真的是為了銀髮人的未來福祉著想嗎？還是只是想將我們全部趕盡殺絕，這兩者是完全不一樣的。」
「但這就是我們選擇的道路。」銀髮人依然不為所動。「五百年的壓迫跟流血衝突？這根本不用比較。我們早就該這樣做了。我們早就應該拋棄一切去爭取自己的權益，無論是在蜘蛛的時代或是現在，這都是我們必須做的。」
米蒂兒氣餒地嘆了口氣。儘管她明白銀髮人絕不可能在蜘蛛時代引發這樣的衝突，但爭辯難道還有意義嗎？她怎麼會想靠這場對話來說服一個銀髮人背叛同胞？人王的計畫是靠著長遠的時間來弭平銀髮信仰所引發的各種衝突，這確實需要靠時間，但……流血衝突在即，她到底該怎麼做？
她靠著緊握雙拳來宣洩自己的無力，望著自己腳邊的黑色汙漬，那是早已乾涸的血跡。米蒂兒彷彿聽見了曾被銬在這裡的銀髮人的喊叫，還有那些透過毒打來獲得歡愉的惱人笑聲。護手？也許他從蜘蛛上拯救了一些人的生命，但那終究無法改變都市內的殘酷現實。
創作內容
《其他‧短篇集》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