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我們就去學校的雙鋼琴房,開始討論要比賽的曲目。
經過一番討論後,決定的曲目是布拉姆斯(Johannes Brahms)的〈海頓主題變奏曲〉(Variations on a Theme by Haydn, Op.56b)雙鋼琴版。之所以選擇這首曲子,主要是我們都比較沒有接觸過布拉姆斯,對變奏曲也比較不熟悉。基於挑戰心理,於是就選擇十九世紀中,最偉大的變奏作品之一。
「知道為什麼這首有”b”的編號嗎?」溫廷均如此問我。
「知道,因為這首曲子有兩個版本,另一個編號為a的版本為管弦樂版本。不過傳說是先有雙鋼琴版本的,對吧?」
「沒錯,那妳知道作曲背景嗎?為什麼以海頓為題?」
「因為1870年,當時任職維也納愛樂協會的朋友波爾(KarlFerdinand Pohl)請布拉姆斯看一篇海頓的〈嬉遊曲第一號〉(Divertimento No.1 in B flat major,Hob.II:46)手抄譜,其第二樂章註明是〈聖安東尼聖歌〉(Chorale St. Antoni),布拉姆斯就把這音樂拿來當主題,譜成這首變奏曲傑作,並稱呼此曲為〈海頓主題變奏曲〉。」
「沒錯。不過,近年來的研究,認為這首〈嬉遊曲〉並不是海頓的作品哦。有一個說法是他的弟子布萊葉爾(Ignaz Joseph Pleyel)所作。即使是海頓所寫,至少第二樂章的聖歌不是海頓所寫,而是引用古來就有的聖歌旋律。這在海頓的時代,似乎是大家都熟悉的旋律,而從巴洛克到古典主義,好像也有幾位作曲家用過這旋律……」
我們就這樣聊起了作曲背景,這其實是我們很喜歡聊的事。只要是愛樂者,都會對這樣的事,津津樂道吧。
「順道一提,1873年,布拉姆斯還與舒曼的遺孀克拉拉(Clara Schumann),一起演奏了雙鋼琴版呢。布拉姆斯曾在信裡對克拉拉說『我對〈海頓主題變奏曲)的偏愛,遠勝過其它任何作品。』布拉姆斯與克拉拉,有著深厚的情誼,妳應該是知道的吧。」
「當然,還有舒曼、克拉拉、布拉姆斯有三角戀的傳聞呢。也聽說,布拉姆斯只要有新作完成,就會請克拉拉批評指教。」
聽此,我就想起來,他不是第一次提到舒曼了。比方提點詼諧曲那次……
「是啊,舒曼死後,布拉姆斯持續贊助克拉拉巡迴演奏,而且終生未娶。克拉拉死後,不久布拉姆斯也跟著撒手歸西。是不是冥冥之中的巧合呢?」
他語重心長。
「不曉得。」
話題就到此為止了。
溫廷均負責第一鋼琴,我負責第二鋼琴。他有準備曲譜,在他指導下,就開始練習。
練習的方式,由於雙鋼琴教室擺放兩架鋼琴的方式為並排,可以看到對方的手。但在比賽或表演的時候就不同了,時常是兩架鋼琴對置,無法看見對方的彈奏。
在此之前,要先把前面一個段落練熟,再試著與他配合。他也要花時間練習,因為也是初次接觸這首。
一陣子後,我們停下練習,明明練得不多,但光是要適應雙鋼琴的模式就已經焦頭爛額了。
我喝完水,與溫廷均相望,聞到了尷尬的空氣。
「昕伶,雙鋼琴還適應嗎?」他打破沉寂。
「不太適應,還在努力當中。」
「加油吧,這很正常。我剛開始接觸雙鋼琴的時候,也是各種不適應,覺得好困難。但在母親的指導下,也是慢慢學起來了呢。」
「這樣啊。你說過你的母親是你的鋼琴啟蒙老師吧?她對你影響很深嗎?」
「當然的。要說影響我一生最深的人,非母親莫屬了。沒有母親的話,我想自己沒有學琴的機會吧。也不可能,堅持到這般地步……」
他的神情逐漸落寞,似乎黯然神傷。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他只要提到「母親」,就會有所壓抑。
「原來如此,辛苦你了。」
還是別過問的好吧。
「不辛苦,全是我自己選擇的。是說……妳是不是察覺到了什麼呢?昕伶?」
「察覺?」
「嗯,感覺妳似乎明白了什麼而已。不過,也不用如此顧忌的,想直接問的話也沒關係。」他停頓半晌:
「果然還是先說比較好吧,反正妳遲早也會知道。其實,我的母親已經不在了。」
不知為何,這似乎在預料之內。
「十歲那年,她就病逝了。是很突然的,母親身體一直很健康,她既能專心於鋼琴教學,又能持家。因為她,我才能有那樣的童年。」他垂下眉宇低喃:
「真的很謝謝她,讓我邂逅了音樂……沒有音樂的話,我的人生又會是如何呢?」
神情黯淡無光,只見緊咬牙關。
「嗯,辛苦你了。其實不用勉強自己說這些,若說這些讓你難受的話……」
「不,沒關係。讓妳多了解我也好,我們都是要當雙鋼琴的搭檔了,彼此有所了解,才能有所默契,不是嗎?」
「但是……」
「別顧忌這麼多,昕伶,謝謝妳的體貼,但不用擔心。那麼多年以前的事了,我已不放在心上了。」
他露出微笑,但那是擠出來的,一目了然,我知道的。
「生與死,不是我們能夠決定的。說生就生,說死就死,誰又能奈何?死後,無論如何呼喚、哭喊、懊悔,都無法喚回那逝去的靈魂。能夠追尋的,只有……」似乎經過一番壓抑,才能維持輕柔的嗓音:
「逝者所遺留的東西。」
「比方?」
「遺願,她的遺願。母親她,曾經夢想成為鋼琴家,但礙於天分不足,加上家裡沒有足夠資源去栽培她走這條路,於是她被迫放棄了。她只能投身教育,春風化雨,栽培一個個有才華的幼苗……而我,她也認為我有機會。但那應該是因為我是她兒子,她才會偏心吧。」
「你是獨生子嗎?」
「不,我還有一個長我八歲的兄長。」他將手放胸前,如優雅的紳士:
「說到兄長,他呀,才是真正的天才吧。父母都渴望的天之驕子。他才華洋溢,在音樂方面,才華遠勝於我。那時候雙親都指望他能夠成為鋼琴家,如此一來,光耀門楣,還實現了母親未了的夙願。」他放下手,垂首低語:
「然而,兄長在十五歲那年,毅然決然放棄了鋼琴。那一年,我七歲,原本只是被當作『備胎』的我,就只能寄望於我了。」
「備胎?」
「雖然很不想用這種詞彙,但是,明眼人都會明白,兄長比我有才華太多太多了。他之所以斷然不走鋼琴路,與其說他放棄,不如說,他只想走他真正夢想的路。」他的目光飄向他方:
「他是一個,如此自由,不受拘束之人。」
好羨慕啊──彷彿,可以聽懂他的言下之意。
「父母原本不寄望於我的,或許母親還好些,她盡可能地平等看待兩個兒子。但作為一名鋼琴教師,看到有才華的幼苗,怎麼可能不珍惜呢?她當然對兄長的栽培,是傾盡心力。對我當然就心有餘而力不足了。」他自嘲般的苦笑:
「我也確實不值得她那樣。」
我啞口無語。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才華,是與生俱來。天生不如人的話,還有什麼抗議的權利呢?」
「但是,你也不要把自己想成備胎,去否定自己──」
語此,我才發現自己錯了。
不要否定自己,這種話我有資格說嗎?
「這不是否定自己,只是陳述事實而已。母親也沒虧待我,她願意栽培我,讓我接觸音樂的世界,已經是很值得珍惜的事了。母親沒有欠我,她沒有一定要教導我鋼琴的義務。」
比羊毛柔軟,又比鋼筋堅硬的語氣。
「真要說的話,是父親不看好我,他認為母親花時間栽培我是浪費時間,只要專注栽培兄長一人就夠了,何必再花心力在我身上?」他話鋒一轉:
「但是,兄長『放棄』鋼琴之路,狠狠打了我父親一巴掌。當然,母親也很失望。他們不斷勸說兄長,千萬不要放棄,這樣實在太浪費才能了。兄長只是冷冷地說,你們只是把我當作實現你們夢想的工具吧,我雖然是你們的孩子,但不是你們的工具。孩子有自主權,可以自己選自己想要的路。還說,別把話說得那麼好聽,你們只是不想讓時間金錢心血白費而已吧。」
我無言以對,雖然很殘酷,卻殘酷得一針見血。
「兄長所想實現的夢想,是當流行創作歌手。他想自編自唱,這種全方位的歌手。他有一副好歌喉,也會作曲,真要去努力的話,肯定辦得到的。」
「那他成功了嗎?」
「如何定義『成功』呢?若說大紅大紫的話,那是沒有的。」
「現在還在當創作歌手嗎?」
「是哦。」
「叫什麼名字?是用藝名還本名?」
「藝名,藝名是乘風,乘風而起的乘風;本名是溫廷峰,廷就跟我同一個字,峰的話是山峰的峰。藝名的風,就是從本名的風轉變而來。而叫做『乘風』應該是希望自己能夠乘風而起,自由飛翔吧。」
果然是自己的親哥哥,對於這些有些了解。然而,他的口吻,在說很遙遠的人事物似的。
「嗯,沒聽過呢。大概是因為,我對流行樂壇沒什麼接觸吧。」
「這樣啊,昕伶是獨鍾於古典音樂嗎?」
「算是吧。其它類型的純音樂,或是一些日文歌曲也會聽……」總覺得自己差點脫口而出對動漫的嗜好:
「果然有點奇怪吧,有點老古板。」
「不會呀,這樣的女孩子很棒。很典雅呢,清新脫俗,毫不俗氣哦。這不是奉承的話,而是真心話。」
他瞇眼,溫婉莞爾。可惡,怎麼覺得這笑容有點犯規,而且這麼稱讚別人都不會害羞的嗎?
「昕伶?怎麼了,妳還好嗎?」
「還好,沒事啦。只是我覺得你這樣稱讚人,都不會不好意思嗎?」
我故作鎮定,總覺得禁不起稱讚的我,似乎臉頰發熱了。
「不會呀,為什麼會呢?我只覺得既然是真心話,對方聽了應該也會開心,就自然而然地說出來了。」
「最好是,你最好是這麼天然的人,溫廷均!」我依舊撇開視線:
「反正肯定是想捉弄我吧,不過我才不會上當!那些稱讚,不過是阿諛諂媚而已!」
我嘗試與他四目交接,發現越看越尷尬,不禁低下頭,掩飾自己的害臊了。
「妳是想說『我才沒有在意』對吧?」
「溫‧廷‧均!」我抬臉,高聲喝斥:
「你夠了!看吧,所以我才說你根本不天然,根本只是想藉機捉弄我而已!感覺你雖然一副人畜無害,但其實很腹黑啊……沒事。」
「腹黑?那是什麼意思?」
「就說沒事了!還有別裝了──我是說,應該要說,你很會調戲別人而已……」
覺得自己越描越黑,頓時想挖地洞去,不想再練琴了。等等,之後練琴我還要跟這個傢伙配合?
「唉,昕伶呀,妳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始終覺得妳很可愛的。妳只是努力隱藏壓抑,不想讓任何人發現到罷了。」他拍了一下掌:
「好了,回歸正題。剛才講到兄長,雖然兄長在創作歌手之路上,說不上多順遂,但其實也有不錯的成績了。他的才華,還是受到業內很多人的肯定的。只是,要紅的話,也是需要機運的。許多事情,都是需要機運的。沒有機運的話,光是天賦、努力,又能如何呢?」
感慨萬千。
不只是他,我也是。雖然很不想承認機運的重要性,但不得不說,若成功有個方程式的話,那機運肯定就是最大的變數吧?
「兄長即便是天之驕子,也不是萬能的,上帝不會總是站在他這邊。然而,兄長依舊鍥而不捨,努力不懈,早早獨立,也不肯跟家裡拿錢,全是靠貸款、打工賺錢加上以前的積蓄作為奮鬥基金,非常讓人欽佩了。」他再度將手放在胸前:
「既然兄長都這麼努力了,我也要好好努力才行。」
「這就是你很努力的理由嗎?」
「不完全是。接下來就是重點了──因為兄長放棄了鋼琴,因此雙親只能寄望於我。就像是從備胎被扶正了一樣,雖然因為這樣,終於能獲得母親全心地栽培了,然而……」他聲色黯淡:
「我卻不開心,明明更能實現自己的夢想了,但難免懷疑,是不是被利用了而已。但我想,也別貪心不足了。要不是兄長自動退出,不然的話我肯定都沒有這種機會吧……」
身在一般家庭,身為獨生女的我,或許永遠無法體會,生在音樂世家裡,有那麼優秀的哥哥,自己的光輝全被哥哥覆蓋,活在哥哥陰影下的痛苦吧。
才能不如人,真的很痛苦;被當作備胎,更是痛苦。
「然而,母親卻在我十歲時就病逝了。才被她用心提攜不到三年,剩下的卻是靠我自己了。但是父親始終不看好我,他雖然沒有阻止我學琴,但那也是因為我堅持,他又不希望他的妻子,我的母親的夢想沒人實現,才會放著讓我學習吧。」
「為什麼令尊總是不看好你呢?」
「因為我的天賦遠不如兄長吧。音樂這條路,事實上,若要走到頂尖,不可能不需要天賦,當然,機運也是。我不是個有音樂天賦的人,這件事我也很清楚。因此我都是靠努力,即便如此,我一直覺得自己沒有彈出自己渴望的音色呢。」
「是嗎?其實你的音色很溫和輕柔,很適合溫柔的抒情曲,我覺得很好啊。」
就像他本人一樣吧,音樂真的會反映一個人的靈魂。
「真的嗎?謝謝昕伶的稱讚。但光是這樣是還不夠的,我還希望能彈得更有魄力呢,就跟妳一樣。」
「咦?」
「妳是值得我學習的對象之一哦。否則,我雙鋼琴怎麼會找妳?」
希望我的自信曲線能夠再上升一點嗎?
「總之,我之所以會堅持這條路,除了為了我自己的夢想,也是為了實現母親的遺願。母親礙於天賦與機運不賞臉,兄長雖有天賦卻志不在此,而能實現這夙願的,就只有我了。」他緊握雙拳。
「那為什麼,你要為了令堂而拼命呢?」
「因為這是我唯一追思她的辦法。我說過,逝去的生命無法挽回,但我還有能追尋的事物。證明,她是在的。」他轉身背對我,與我保持距離:
「我感念她帶領我進入音樂的世界,在黯淡的人生中,音樂肯定是我唯一的救贖。即便我許多痛苦,都源自於此。但我不怨恨,我沒有理由活在怨恨之中。」
聽似矛盾的言語,卻不想反駁,更不想質問。那些話語包含了多少重量,是我無法衡量的。也不是現在的我可以過問的。
──之所以會這麼說,就是因為我也常失敗。失敗的次數遠比成功的次數多了,呵呵。可是我還是不放棄,不為什麼,只因為那是我『必須』做的事情而已。
當時他會說這些,是因為要鼓勵我,比賽落敗沒有什麼。他即便不斷失敗,也堅持下去,就是因為他有「理由」必須堅持下去。
如今我恍然大悟了。
相較於他的覺悟,我的意志又算得了什麼?
「似乎說得太沉重了呢,讓妳不快的話就抱歉了。」他回過身,輕聲致歉。
「不,不會,你願意說這些,也很不容易。真的辛苦你了,你很了不起。」
第一次發自心底地,覺得溫廷均是個了不起的男人。
「不,過獎了。我從來不是了不起的人,真正了不起的是……」他欲言又止。到底想說什麼?
「總之繼續練習吧,也聊夠久了。」
「啊,嗯。」
「首先是……」
他持續指導,而我也再度回到雙鋼琴的修羅場之中。貌似一如往常,但總覺得他似乎是有意不讓話題延續下去的,這是不是錯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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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告一段落了,貼一下本章出現的雙鋼琴版《海頓主題變奏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