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來客棧,天字號房。
這日天氣極佳,陽光一早便灑入房內,暖意如同要驅盡一切寒冷般恣意蔓延。
甚是適合辦喜宴的日子。
一名外型出眾的少年靜靜坐在靠窗的陰影處,一手支著臉頰,一手持著茶杯,心不在焉地望著外頭。
才過晌午,對街的酒鋪老闆提早打了烊,穿了身喜氣洋洋的酒紅色,攜家帶眷出門,想也知道是去哪裡。
「時辰還沒到,是趕著去曬太陽嗎……」估計是根本沒有收到請帖,以為提早去就會被放進門?
今天正是葉家四少爺成親的日子,本該是他與琴子麒分道揚鑣之日,但今早琴子麒忽然說,會在蒼凌城多待上半月,可以再帶他四處逛逛。
這自然是留在他身邊的藉口,但牧謙也不可能戳破。
畢竟,唯有待在琴子麒身邊,他才有完成任務的可能。
那日起,琴子麒果真兌現承諾,特地聘請一名當地人作導遊,帶他參觀蒼凌城。
是個不逾二十的年輕小夥子,小名阿泰,父母經營城內唯一一間茶館,有對劍眉星眼,光看面相就知性情活潑,也確實行動力極高,像是擁有用不完的精力。
阿泰不愛讀書,喜歡與人結交,平時不是與貧窮人家的孩子放紙鳶、鬥百草,就是泡在酒樓找旅人聊天,因此消息極其靈通,熟知蒼凌城內大小事。
多虧他,那些在旅人間流傳的熱門景點無一落下,也成功避開誆騙外地人的黑店,最終,除了妓院倌館外,連後山那片竹林與墓地都逛遍了。
這段時間過得實在清閒,搞得牧謙都有些思緒錯亂,覺得自己似乎是來異世界旅遊的。
不過,他也非毫無進度,目前已能肯定琴子麒對他確有企圖。
至於那個企圖……他多少有頭緒,只是找不到適當的時機進行驗證──琴子麒幾乎寸步不離,唯恐一個不注意,他就會消失無影。
撇除這點,琴子麒對他很好──太好。
他大概能猜到琴子麒的想法。
這是種「建立良好關係」的策略,對目標溫柔以待,直到對方無以回報,再告知目的,使之難以拒絕。
說穿了,就是打算在當事人不知情的狀態下賣人情。
既然已猜到此,牧謙便不會繼續接受琴子麒無端的好意,讓自己落於更加被動的位置。
於是他變得客氣,甚至可說是疏離,試圖不讓事態繼續按琴子麒的劇本走。
問題出在「錢」上。
一般情況下,錢的問題要比人情債好處理,可這次卻讓牧謙傷透腦筋。
雖然身穿一襲華服,但這副身體畢竟是妖,而非能恣意揮霍的小少爺,身上那點碎銀連天字號房一晚都住不起,更甭提自行擔負吃住費用。
這段時間,琴子麒一點也沒有與他計較這些的意思,反而更令他不安。
小恩小情若聚沙成塔,終究能將他壓垮,到時候他手裡有再多籌碼,都不可能與對方平等。
……更何況如今他連自己手裡有沒有籌碼都無法肯定。
「牧謙,能進去嗎?」
聽聞突如其來的呼喚,牧謙驀然回神,立即放下茶杯,清嗓子說了聲「請進」。
話音方落,只見俊美無儔的男人推門而入,穿的是一套他沒見過的白色華服,樣式比平時的裝束繁瑣、正式,卻更給人不近塵囂的疏離感。
他怎麼記得參加婚禮忌諱白衣……也罷,想必沒人敢對堂堂東雪宮宮主指指點點。
「你準備好了嗎?」
「宮主,我就一件衣服,沒什麼好準備的。」牧謙有些忍俊不禁,「只是……你確定要讓我一起去?」
「名門結親乃是難得一見,你既然想見世面,就該去看看。」
牧謙點點頭,心底說不出地五味雜陳。
一個謊言必須用更多謊言來掩飾,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當初他撒謊前往蒼凌城「為了見世面」,就沒辦法拒絕琴子麒以此為藉口的邀約,就像琴子麒說是為參加葉家婚宴而來,便不可能事到臨頭反悔。
雖然這幾日琴子麒亦步亦趨的行徑,就令他提前猜到事態會這麼發展,但事情真的發生,還是令他感到意外。
一來,他原以為參加葉家婚宴只是琴子麒隨口說說;二來,他實在沒想到琴子麒竟然這麼放不下他。
原以為能迎來久違的自由呢。牧謙心想,他還有很多事情必須單獨驗證,看來又得拖延了。
黃昏。
一到城西,牧謙便感受到空氣中瀰漫一股歡欣鼓舞、熱鬧哄哄的氣氛,人潮熙攘嘈雜,令人難以聯想平時的幽靜寧謐。
愈是靠近葉府,笑語哄鬧愈是沸沸揚揚,遠遠便看見皎白的石製外牆,掛有喜氣洋洋的大紅燈籠,每隔數尺搖曳輝映,將橙紅光芒延伸至極遠極遠。
葉府門口更是一片人聲鼎沸的景致,漆成大紅色的門扉敞開,能夠直接看入綠意盎然的庭院。
牧謙環顧四周,聽見前來湊熱鬧的民眾正在議論紛紛,加油添醋地對葉家、對這場婚禮說長道短。
他們說,這是場看似門當戶對,實則葉家高攀的婚姻,新郎葉真雖貴為四少爺,但也掩飾不了身為庶出的事實,還是個弱不禁風的藥罐子,對象卻是兵部尚書的掌上明珠,據說是個大美人,卻是以「沖喜」之名下嫁。
很多人用羨慕的口吻感嘆,說這根本是糟蹋難得的美人,譏諷那葉家四少身子虛弱,怕是一輩子不能人道,給不了對方幸福,換作是自己……
牧謙聽著聽著,忍不住彎起嘴角。
這世道就是充滿不公平,哪裡有什麼如果、假設、換作,尤其在這種階級流動率極低的時空,先天背景幾乎能決定人這輩子的生活。
即便到了現代,世道仍是貧者更貧、富者更富,只是教育普及,令有心向上爬的人有了勉強可用的管道。
思至此,牧謙忍不住發出一聲不屑的笑。
「怎麼了?」
「沒事。」牧謙收斂嘴角。
好看又整齊的弦月眉一下皺得更緊,盯著少年清秀的臉蛋好一會兒,才舒展開來。
下一刻,琴子麒伸手攫住盈盈一握的細腕,阻止牧謙走向葉府大門。
「這裡。」男人淡淡地說,同時帶著牧謙沿著葉府的石牆向外走。
他們越走越遠,牧謙忍不住挑眉,好奇又覺得有趣地打量男人美好的側臉。這是打算帶他翻牆進去?
很快他就知道自己的猜測錯了。
不遠處的林子裡有道纖細修長的人影,佇立在片片陰影中,是位仙姿玉色的絕代美人,一身與琴子麒相似款式的純白服飾,頂著冷若寒霜的面色,像是生怕別人看不出她是東雪宮門人。
似乎注意到他們的到來,美人明顯放鬆心神,三步併兩步朝他們走來。
「師伯,你捎來信息時可嚇壞……」
琴子麒瞬間銳利的視線,使她話說到一半便噎了回去,隨即發覺身後還有個陌生的少年。
牧謙揚了個無辜的微笑,眼神透露出「不用顧慮我」一個意思,琴子麒略微蹙眉,覺得少年此刻的眉眼有一絲諷刺。
「冬凌仙子。」琴子麒拉住欲要離去的牧謙,向他介紹道,這才又轉身,「牧謙。」
冬凌仙子面露詫異,也不知是出於對自家宮主敬重他的表現,還是看見牧謙的模樣,櫻桃小嘴微啟,不知呢喃些什麼。
「你好,久仰大名。」冬凌仙子從驚訝中回神,落落大方地伸出手,同時對他露出個和善的微笑。
牧謙與之握手,一時之間感覺自己好像重回現實世界,去參加上流社會的香檳酒會。
他回以淺笑,黑眸眨了下,「仙子誤會了,我可沒有大名。」
餘光瞥向琴子麒,面色說不出的僵硬與難看,嘴角笑意莫名深了些。
冬凌仙子也發現了,朱唇微啟,似乎是想詢問,一對上琴子麒如鷹的眼眸,又趕緊闔上嘴,將手裡拎著的布包遞出。
從東西的大小、形狀及自然落下的幅度看來,定然不是衣物類,似乎包裹著一個長方形的小箱子。
賀禮?牧謙心忖,默默看兩人敘舊,才說沒兩句,冬凌仙子便與他們告辭。
他抬眼看琴子麒一眼,又看向漸行漸遠的身影。
「席次不多。」琴子麒解釋,也循著他的視線目送冬凌仙子,「況且,她還有其他事情要做。」
「那還能帶我去?」
冷灰色瞳眸挪了回來,少年似笑非笑的表情映入眼底,使他沉默了好半晌。
這些日子來,少年面上的表情比初見時要多,可無論是什麼樣的表情,都讓他感覺無心、不真切與疏離,像是帶了各式各樣肉做的面具。
少年面色平靜時,反而最是真實。
「我說可以便可以。」
牧謙笑了。霸氣歸霸氣,卻與前句矛盾呢。
他們重回葉府門口,琴子麒從懷裡摸出喜帖,接待人員似乎認得他們,趕緊派人去裡頭,不一會兒,竟是戴如嫣親自出來迎接。
「琴宮主,許久不見,沒想到您真的來了。」
「夫人、恭喜。」
戴如嫣今兒顯然有特別打扮,比前次見面時還要端莊穩重,先是向琴子麒行了個萬福禮,這才接下琴子麒手中的賀禮,一看向牧謙,忍不住發出吃驚的聲音。
「這不是……」驚訝並沒有停留太久,戴如嫣很快收聲,「沒想到公子竟是琴宮主的友人,著實讓我意外。」
「只是有幸與宮主結伴。」
戴如嫣來回打量他們,都是一身出塵的白衣、頂著古井無波的面色,相仿的氣質令人感覺他們似乎同個模子刻出來的,一對仙人兄弟。
她不禁掩嘴輕笑幾聲,「這麼看來,公子那日讓我留意素白布,原來是為了宮主嗎?」
牧謙嗯了一聲,「可有消息?」
「這……」
戴如嫣苦惱地搖搖頭,細聲道歉,看不出一絲做作的痕跡。
她帶領他們走在石舖的道路,一路上瓊樓玉宇矗立,依山傍水,猶如世外桃源,最終抵達設席的空地。
就像琴子麒說的,席次不多,鋪著大紅布巾的桌席並沒有擺滿,被一路從門口延伸入喜堂的紅毯分為左右。
他們被請到相當靠前的位置,充分體現葉家對琴子麒的敬重。
「葉家布莊不賣素白布。」待戴如嫣離去,琴子麒忽然說道,但也不問來龍去脈。
「為什麼?」
「已故二夫人素愛白色。」
「所以一見白色便覺觸景傷情?」牧謙把琴子麒沒說完的官方理由接下去,然後輕笑一聲。
「你早有聽聞?」
「說是猜的……宮主會信嗎?」牧謙再度輕笑,視線忽然在琴子麒身上溜過一圈,「說起來,宮主也喜愛白色。」
少年的笑很好看,聲音也很好聽,琴子麒不自覺多瞧一眼,看那黑白分明的眼眸流露一絲掩飾極好的譏諷,唯有如此之近,方能捕捉一絲。
薄唇蠕了蠕,是想開口問出一直以來的遲疑,又覺時機與場合都不對,於是闔上,循著少年的視線看去。
牧謙正望著處處洋溢喜氣的裝飾擺設,多數賓客並不像他們一樣待在位置上發愣,而是三五成群,相互攀談。
儘管一個穿得比一個華美富貴,嘴裡聊的也沒比那些在門口湊熱鬧的民眾高尚,都在人言籍籍,只是懂得壓低音量。
他們在說,這場婚禮會很快結束,畢竟葉家四少爺身子極差,恐怕處處得開先例,去掉一切細枝末節的禮儀。
然後又說,美人嫁藥罐子多麼可惜,一陣嗚呼哀哉。
更討論著如何巴結葉家,誰帶來的賀禮更珍稀名貴,或一些皇子間權力鬥爭的八卦。
牧謙默默聽著、看著,整個宅院分明充滿熱鬧的氣氛,卻莫名令人感到陰冷。
沒有人真心祝福這場婚禮,或是關心四少爺能不能在沖喜後康復,一個個戴著笑顏的假面,不是藉這個場合巴結拉攏,就是聊些毫無價值的風涼話。
這麼一想,一股悲哀油然而生。
「嘿!」
肩膀忽然被輕輕一拍,牧謙扭頭,看到一張令人意外的臉龐。
「怎麼?不會已經不記得我了吧?」一身華服的青年笑了笑,見他沉默,露出慌張又不甘心的表情,指了指自己一張好辨識的俊臉,「是我啊!就是把你認成姑娘的那個笨蛋啊!」
牧謙剛要開口回話,忽然看見後頭有個小姑娘急急忙忙跑來,一把揪住青年衣角。
「五少爺、您別亂跑啊,這樣夫人會責怪我的……」
五少爺?牧謙重新打量青年,終於將傳聞裡不可一世、天天跟鏢師混在一起的葉家五少爺做起連結。
說起來,這五少爺葉宵也是受到居民口舌「關注」的話題人物。
葉宵並非大夫人或已故二夫人之子,體內甚至沒有葉家骨血,而是家主一位戰友的遺子,直來直往的性子尤其不討居民歡心,也就變本加厲對他品頭論足。
暗笑他沒讀過多少書,整天不務正業,惡毒點甚至當面譏諷他是穿華服的土包子,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不知上輩子燒了多少好香,才被揀入葉家。
「該稱呼你林少,還是葉家五少爺?」
「還是叫我林少吧,我聽了比較習慣。」葉宵不以為意笑起來,拉開椅子,霸佔牧謙一旁的位置,「那你呢?怎麼稱呼?」
「牧謙。」
聞言,葉宵低喃了下他的名字,再度露出直率的笑容,「真是個好名字!」
「五少爺,您這樣……」
「好了,我想坐哪就坐哪,你別打擾我跟朋友敘舊。」葉宵說道,揮手驅離丫鬟,見丫鬟還是不肯走,厲聲叱了聲「滾」,對上煞白的俏臉,面色才稍稍緩和,「……若夫人真要責怪,你就說是我屢勸不聽。」
牧謙從旁觀察,看見葉宵猖狂的眉眼裡有一絲沒能掩好的厭煩,不明的眸光一陣閃爍。
「這位就是傳說中的東雪宮琴宮主嗎?」葉宵看向牧謙身旁面色冷漠的男人,眼底只有好奇,沒有害怕。
琴子麒沒有回應,反倒看牧謙一眼,問道,「朋友?」
牧謙沉默。他也不確定這位算不算朋友。
「你好,我是林宵,朋友們喜歡稱呼我『林少』,請多指教。」葉宵自來熟地主動接話。
才抬起手,就聽見一連串鞭炮聲,如雷的鑼鼓聲隨即加入演奏,音量大得像是擊打在心頭,賓客紛紛回席。
花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