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對的。我也這樣告訴自己，一如過去漫長的時光。
「假設你說的為真，那倒是說明一下，世界怎麼會演變成現在這副模樣？」沉默一陣，晨緩緩開口：「就算你說的是曾經的真實，那也只是過去式而已。你所捕捉的不合理，必定肇因於某個事件、某個時點，這樣重大的變動也一定有其理由。」
「害怕失去，算是個好理由嗎？」
一道低柔的女聲響起，眾人都往聲音的來源看去。卡珞穿著一襲米白色的學院袍，胸口處繡著兩隻銜尾雙翼雷文鳥，一頂白色軟帽斜斜戴著。與她並行的是穿著打扮如出一轍的卡洛，兩人身後有著相對微弱的幽靈氣息，依熟悉度判斷，大概是遊蕩在洛洛亞地底已久的地縛靈。
「哇，這可真的是意外的重逢了。」辰愣了一下，然後笑瞇了眼。「雖然自從你們在昂城私下開始進行調查後，就隱約有這種預感。」
「這都要謝謝你留下的線索，安。」卡珞苦笑。「有太多不對勁的跡象，我們做的只是把一切都串起來而已。只是沒想到，和你們重逢竟然會是這樣的場合。」
我朝她輕輕頷首。「我才要謝謝你們，找來了這裡。」
「你和安的住處⋯⋯已經完全坍塌了，現在周遭守備森嚴，我們是在里爾克老師的協助之下才順利進來的。」
里爾克。我的心口抽痛了一下。他應該對我很失望吧？為了證明我的假設，不顧一切背叛他的期許。封印崩毀的時候，他那對蘊含著智慧與包容的眼睛裡，閃著的是什麼光芒呢？不，又或者是在更早之前，在看見我屍體的時候。
不過我會讓他明白的。我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去實踐他的教誨而已。
「你們剛剛在討論的，是解開雙生連結的關鍵嗎？」
卡洛走上前來，一對黑玉般的眼眸直勾勾地看著我。他變了許多。和晨先前的刻意隱藏不同，他是因為經歷了什麼，才成了現在的模樣。從前他給人的感覺很柔弱，甚至不太敢與我對上眼睛；總是笑得靦腆，沒有主見，一天到晚跟在卡珞後頭——我從來不明白，這樣的卡洛究竟有哪點比我好，但妳卻總是拉著他，遠離我。那現在呢？我垂下目光。他胸口處的封印已然破除。是妳讓他改變的嗎？
我瞟了一眼跪坐在那裡的它。它覺得很有意思似的，兩張臉同時揚起令我不寒而慄的笑意。能可動搖它法則的病毒，一個接著一個，傳染病似的，喚醒沈睡已久的本能。是因此而生的改變嗎？這就是世界留予孤單論證自己存在的機會嗎？我想起了我那殘缺的論證。
想起了妳清澈的眼神。
想起了妳那時睜大了眼問我的，關於愛的定義。
「在進一步討論之前，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我端詳著卡洛隱約帶著期盼的神情，還有一旁卡珞不自然的態度，些許落寞的神色，腦裡轉著的盡是那張我極其思念的臉，無數疑問充斥在腦海裡。妳在哪裡？怎麼沒在這傢伙身邊？這傢伙沒有遵守承諾嗎？他放妳一個人嗎？在答應了我以後，竟然還讓妳一個人過嗎？這些困惑一個個刺激著我的痛覺，我壓抑著這些鼓譟的情緒，用冷靜的口吻提問。
「你明白愛是什麼了嗎？卡洛。」
他原本凌厲的目光瞬間柔軟了起來。我莫名地討厭這樣的眼神。
「愛是⋯⋯」他的眼神閃爍著，「承接淚水。用盡一切方法替她承擔悲傷。」
我默然以對，卡珞卻露出了溫柔的微笑，雖然目光落在我身上，但我明白那笑意的對象是誰。她永遠都是這樣，寬容接納雙生的所有面貌，縱使對方總是往離開自己的方向走。
「妳呢？」我問。「妳的答案是什麼？」
「安，我一直覺得，你是最能懂我感受的人。」
我沒想到她會這麼說。她的雙手在身前緊緊交握，指節幾乎泛白。
「這些日子來我常想，如果是你的話會怎麼做？從小你就是那樣，毫不在意安跟卡洛有多親暱，我可以體會這種自信。但是如果有一天，你發現安其實有可能就這麼永遠離你而去，你還有辦法像從前那樣有信心嗎？在那個雙輪月夜，從晨口中得知卡洛跟安去雷本湖的計畫以後，我突然就產生了這個古怪的想法。我沒想到的是，你居然就這樣死了。你死去，安卻活了下來，這代表什麼？」
她說著，說著說著，音量愈來愈高，語速也愈來愈快，幾乎要來不及換氣。
「雙生居然能夠不依賴對方而存在！我知道有這種念頭的自己很壞，但是有幾個片刻我想著，要是你也把安帶走該有多好，這個想法在安來到昂城以後愈來愈強烈。你究竟為什麼把她留下來？自從你死了以後，卡洛開始疏遠我，而自從安來了以後，卡洛甚至不再喊我的名字了！就好像⋯⋯他在拒絕繼續做我的另一半一樣。」
卡洛僵硬地握緊拳頭，閉上眼深深吐息，卻沒有任何反駁。
「我想了很久，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卡洛選擇安而不是選擇我？我很痛苦，另一半的我否定了我的價值，我又到底是為什麼而存在？然後某一天，我忽然就想通了。」
她緩慢地將視線轉移到卡洛身上，與之四目交會，語氣漸趨堅定。
「你可以選擇別人，我也可以。不，我甚至可以誰也不要，就這樣獨自一個人——我當然可以。我為什麼不行？」
「妳真的知道妳在說什麼嗎？」
晨絲毫不掩飾聲音裡的震怒，高聲說道：「妳談論是切割自己的另一半！如果這是你們來這裡的目的，討論可以到此為止了。我拒絕這個提議。我們之所以來到這裡，是為了讓徘徊世界的幽靈能早日再度合一，絕對不是為了捨棄另一半。」
她揚起手，掌心湧現一股暗色漩渦，周圍的靈素立刻蜂擁而上。
「妳想做什麼？」我警戒地問。
「別忘了我的身份。」她壓低聲音，方才高漲的情緒卻只是更加濃縮，共鳴著掌心急速匯聚的靈素渦流。「我是與這個世界最為貼近的指引者，在這裡，我有主宰權。沒錯，就算是你也得聽命於我，安。」
強風刮起，將晨金色的長馬尾吹得飛揚，以她和辰為中心，靈素陰冷的氣息捲成襲天風暴，挾著所有幽靈的怨恨、憤怒與悲傷，讓卡沃斯的護衛隊不得不向外退出數尺。卡珞護住卡洛，闔眼專注地凝聚起本該稀薄的元素，看樣子里爾克在他們身上下的輔助術法，在此刻發揮了效用。
「妳比兩百年前失聰的守靈人⋯⋯咳咳！要來得更有天賦。」
雖然虛弱，但此刻它奇特的嗓音卻聽得出驚奇與讚賞。確實值得驚訝，竟有活人能察覺到它的存在，況且還是仍保有雙生連結的人，這根本不合理。
慢著。
我輕笑起來。「做得好，晨。」
風暴止息，她杵在原處，正啞口無言看著跪坐在松露木椅前的它。
「我還在煩惱，該怎麼讓他們承認你的存在。」我走近它，蹲下身來與它平視。「看來要看見你，生理上的孤單並不是必要條件。」
我轉頭過去看晨。聰穎如她，我從她臉上神情的變化就能判斷，她已經完全理解現在的狀況，包括它的身份，以及這代表的意義。辰試探性地摸了摸她的手臂，問：「我聽見一個奇怪的聲音⋯⋯還是兩個？是誰出現了嗎？」
晨沒有回應，反而緩緩對上我的目光。「這就是你信心滿滿的原因。」
「唯有徹底明白自己不是雙生的人，才可能察覺陪伴的存在。」我慢條斯理地解釋，時間雖然緊迫，但我必須說服她。「妳得承認，打從妳認知到指引者的身份那刻開始，就已經否定了妳和辰是同一個個體這個可能性。」
她閉起眼深深呼吸，再重新睜開，看了看一臉茫然的卡珞和卡洛，目光又落到牢牢抓著她的辰身上。她伸出另一隻手，覆蓋上辰緊握著她的手。「他說對了，辰，不，哥哥。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一直這麼不想放開你的手。」
「那就別鬆手！」辰堅決地說。「我會牽著妳的，晨。」
然而晨只是搖搖頭，悲傷地看著他。
「我曾經也這麼覺得，一直牽著就好了，不要放手就好了，一直這麼陪在身邊就好了，就算不是一體的也無所謂。可是你知道嗎？我變了，變得貪心了，光是待在你身邊，就會想要更多。但是怎麼辦？我想要的你並不想要。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哥哥，我曾經對自己那麼有自信的。喜歡待在你身邊，但又不想只這樣待在你身邊；往前跨一步，會被你推開，但往後退一步，又感到好痛苦。無法填補的渴望愈來愈深，有可能失去你的恐懼卻又更甚，或許，我其實愛⋯⋯」
辰突然抽開手，在空氣中摸索了幾下，緊抓住她的肩膀，用幾乎帶著些許哭音的聲音說：「別說了！別再說了。而且妳完全搞錯了，喜歡，還是愛什麼的，我一點都不稀罕。我要的只是一直和妳在一起，這就夠了。晨，和過去一樣，我們只作為同一個我，永遠都不分開，這樣不好嗎？」
他咬著下唇，支吾了一會兒，才勉強吐出接下來的話語。
「那個時候——在樹林裡，安邀我們跳舞的時候——我會推開妳，只是因為、因為那些小傢伙在旁邊吵得要命！要是繼續下去，要是我沒辦法抵擋那股慾望，我知道我們就再也不能回到原本的關係了。可是我不要！我不要這樣。」
「你說的那些小傢伙，是元素吧？」我蹙眉打斷。
他將臉往我的方向偏了偏，幾乎是從鼻子哼著講話：「是啊！盡是些不懷好意的傢伙。這些年相處下來，我還不懂它們嗎？它們在旁邊愈是煽風點火，事情就愈不對勁。親吻、擁抱⋯⋯接下來要做什麼？你真該聽聽它們興高采烈起鬨的樣子，只有傻子才會照著指示做。」
「哈哈，真的欸，到底要多傻才會跟著做啊？」
一道清亮的嗓音在整片幽黑裡漆出光來。
我回過頭，妳就站在那裡衝著我笑，如此自然而平常地笑著。恍若這兩個雙輪月的光陰，不過就是場悠遠綿長的夢境。
創作內容
《孤單的世界》其一・我們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