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β１】
那篇論文刊出以後，神被宣告了死亡。
作為開出死亡證明的實驗室主任，保羅現在也依然活著，在這個與同伴一同打造的地獄之中。
自那天以來，一切都變了。雖然平凡的街景看起來一如往常，但誰都能感覺到那股陰鬱的氣氛。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保羅與同樣漫無目的的人群擦身而過。就像是幾十年前絕種的沙丁魚，聚在一起有了整體的錯覺。而寬廣的水體中，只有窒息感是真切的，壓得人喘不過氣。
復古的紅磚人行道被清掃機器人打理得一塵不染，潔白的牆面上閃爍著誘人消費的廣告投影，清一色都是娛樂與奢侈產品。透過櫥窗，便利商店的店員朝他點頭微笑，逼真的人造皮膚看不出一點破綻。不，或許那真的是人吧，或許是提倡讓人們回到勞動中的行動主義者。『寧可做個會流汗的蘇格拉底，也不要做一隻只會思考的豬。』這是最近在年輕人間挺流行的口號。
保羅走進便利商店，隨手拿了個麵包，在櫃檯用人臉辨識確認身分。店員抬起頭，用以人類來說或許太過流暢的聲音說：「確認您的信用點，祝您有個美好的一天。」
拿著麵包重新回到街上，保羅不禁有些感慨。在一個世紀以前，人們連上便利店買東西都得付錢，那是個資源匱乏的年代。現在的人已經不用再為生活煩惱了。
保羅還記得，三十年前，那時他還不足五歲，機器取代絕大部分的人力，失業率剛破五十大關，貧富差距簡直難以忍受。政府展開了一連串的改革，令人意外的，企業也相當配合。或許在這個普遍貧窮但整體富裕的社會，那些老闆們也失去了炫富的心情吧。過多的資源被重新分配，擁有舒適的生活儼然成了基本人權。儘管現在的貧富差距還是十分巨大，不過誰還在意呢？當人們就算不需要工作也可以維持尊嚴，可就不會計較這麼多了。
從勞動中解放以後，人們可以用一輩子追尋自己的興趣與專長，過剩的生產力轉而投入文化創作、哲學思考、科學研究、政治、娛樂、以及神學當中。特別是神學，在這個科學發達，一切都被量化的時代，人們反而開始尋找救贖與意義。
而終結這股熱潮的，正是保羅與伊芙。他們兩人在實驗室中，用科學證明了──
神的不存在。
【γ１】
那時他三十歲。
在一次心智物理學研討會上，保羅認識了伊芙。當時他剛發表了新的論文，這讓他小有名聲。在研討會的演講結束以後的茶會時間，伊芙從後頭拍了他的肩膀。
「你好，請問是保羅先生嗎？」
保羅打量著她。她是一個年約二十五的女性，身材高挑，五官端正，有著一頭柔順金髮，朝著保羅露出開朗的笑容。他不認識這個人。
「妳好。」他朝她點點頭。「請問是……」
「我要你。」
「什麼？」
「我的研究。只有你能幫我完成它。」
保羅愣了一會兒，壓下心中的不快，他禮貌地說。「抱歉，小姐，我還不知道妳的名字。」
「我是伊芙。總有一天這個名字會留在史冊。」她一邊說著，一邊從口袋中掏出一個隨身碟。「這裡說不清楚。這個給你，你看完以後，一定會連絡我的。」
「妳在做什麼研究？」
「謀殺案。」伊芙開心的笑了，她張開雙手：
「一樁人類有史以來最惡劣的謀殺案。」
不得不說，這樣的說詞的確吸引保羅的注意。畢竟在這個時代，還願意花費心力做研究的，都是群好奇心過分旺盛的傢伙。在研討會結束以後，保羅立刻回到了家，打開隨身碟，隨後便給伊芙打了電話。
伊芙是個天才。
她對於數學的敏銳無人能及，經常只看一眼，就破解了數十年無人能解的難題。只可惜她還太年輕，又不是本科出身的，所以才需要保羅的幫忙。他們的研究領域十分相近，有保羅的知識與伊芙的才華，事情總是很簡單。
他們一起創立了實驗室，購置了各種儀器，以及一台最新型的量子電腦。這種無法透過機器自動量產的設備總是相當昂貴，但當伊芙解開第三道懸賞的數學難題時，鼓勵研究的政府便包辦了所有事項。他們在那裡，度過了兩年快樂的時光，然後研究才終於開始有所進展。
從零開始，保羅與伊芙，重新打造了世界。
【β２】
一邊吃著麵包，一邊在街上走著，這次保羅有著明確目的。
那個曾經屬於他們兩人的實驗室。
在伊芙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以後，他便很少去那了，只有每個月為模擬器進行的日常維護，以及每次模擬星球Gamma跨過重大歷史事件時。他覺得有必要親眼見證。就算那已毫無意義。
轉過街角，他來到車流較多的街區。自駕車在公路上快速行駛，看似雜亂卻保持著某種數學的規律。伊芙經常會在車流中間發呆，看著車子繞過自己往前開去，直到她被保羅拖回人行道。她說她能在這之中看見一種美，一種理性的和諧。她有時會把它稱為神。她不信教，那是無神論者的神，一種史賓諾莎式的宇宙觀。
真正的神已經死了，死在她手上。
在伊芙離開以前，保羅曾經想過，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她所說的謀殺案是否就是這麼回事。但伊芙始終沒有告訴他答案。每當他問起，她只是露出神秘的微笑，讓他再等等，總有一天會告訴他的。而到那時，保羅能夠決定是否要向眾人揭發她，因她犯下如此令人髮指的罪行。
不過，她什麼也沒說就走了。
幾輛個人飛行器從頭頂呼嘯而過，緊接而來的是警用浮空器，鳴著警笛與飆翼的年輕人在城市間追逐。簡直在玩命，保羅搖搖頭，摸摸腰間口袋的傳統手槍，繼續往實驗室的方向前進。
自從那篇論文發表以來，小型的犯罪彷彿病毒般在城市中蔓延。這或許也不是不能理解，如果能夠裁定一切罪惡的神根本不存在，那麼堅守道德還有什麼意義呢？那只不過是演化的產物，而人類，已經離開演化太遠太遠了。
但不只是這樣。吸毒、搶劫、鬥毆、謀殺……人們爭相犯下種種惡行，將邪惡當成彰顯自我的簡單手段，這背後有著更深沉的情感。保羅能從他們的眼中看見，透過電子報紙的彩色顯像。
虛無。
這個老掉牙的命題永遠沒有退潮流的一天。伊芙熱愛全球化時期的思想，所以保羅也讀了一些，儘管那在當代看來已是陳腔濫調。那個時期的科技蓬勃發展，經歷兩次世界大戰，古典思想的大廈被摧毀殆盡，多元而新穎的哲學在廢墟中被建立起來。其中，虛無便是個相當重要的主題。
在這個只有物的世界中，人究竟該何去何從呢？
以前的人們還有工作，無止無盡的工作顯然佔據了所有思考的時間，成了僅存的人生意義。但在保羅的時代，每個人，就算是那些最忙碌的人，都不得不面對這個問題。想當然耳，沒有人有答案。
逃避的方式有很多種。有人嗑藥，有人投入文化創作，有人更堅定的信仰神明，更有人像保羅與伊芙那般，妄圖在科學的真理中尋找答案。諷刺的是，他們真的找到了，而結果就是神的真正死亡。
他永遠忘不了那天，當他真正意識到伊芙做了什麼的那天。
將麵包吃完的環保包裝袋投入垃圾管道口，保羅來到了實驗室門前。獨自一人。
【γ２】
這個世界是由簡單的數字組成的。
或者說，語言。
「In principio erat Verbum.」伊芙曾經這麼說過，發現保羅聽不懂以後，她調皮一笑。「萬物之始，是話語，話語就是神。」
保羅知道這是引述了某本經典，但他不確定伊芙是否刻意曲解。她喜歡這樣做，而他不信教。無論如何，這便是伊芙一切學說的核心。萬事萬物有一個共同源頭，能夠被語言把握，也因此可以被思考……並且，被重現。
保羅不知道她是怎麼得出最初的「那句話」的，那是一條粗看複雜難解、細看卻又精巧簡潔的數學式子。她嘗試解釋，不過他聽不懂。也就是在那一刻，他終於發現了兩人之間的距離。他們仍然持續合作，保羅就像工人，不懂設計者的用意，卻仍依照指示蓋出了一棟房子，並為之讚嘆。
於是，整個實驗就這麼完成了，出乎意料的順利。原先保羅甚至不覺的它能運作，不過當伊芙把她魔術般變出來的原初算式丟進整個模擬程式以後，世界就此成形。
「看哪。」伊芙滿意的說。「這是我們的孩子。」
那是在量子電腦中的一個點。
保羅在這台電腦中，構造了所有物理定律，而伊芙給了它一個地基。
於是，透過龐大複雜的演算，在螢幕中映出的是，一顆維妙維肖的模擬地球。
「它還很原始。」保羅說。
「不用等太久。」伊芙微笑。「在人類出現之前，話語都很簡單。」
她說的沒錯。這個剛被創造的地球，正以每秒幾千年的速度發展著。一開始只是一團灼熱的岩漿，一顆紅色的星球，讓人聯想到蘋果。它馬上就會冷卻，分離出月球，並出現生命。如果這些巨大的歷史事件，都能夠成功還原，那麼他們的研究便成功了。
或至少可以說，獲得了一定程度的成功。
「這是我們的孩子。」伊芙又說了一次，聲音很輕，很柔。
「也是我們的罪。」
當保羅發現到，他們模擬出來的星球，並不只與真正的地球相近，而根本就是那顆的時候，已經是兩個月以後了。
【β３】
保羅走進實驗室。
說是實驗室，器材也不過就只有那台量子電腦，佔據了整層樓大部分的空間。他打開燈，裏頭本就狹小的活動空間，因為隨處散亂的書籍與紙張而顯得更加凌亂。微弱的電流音不時響起，世界的模擬器沒有關閉的時候，就像人們的生活也沒有止息的一天。室內冷氣開得很強。
他小心地走進房間深處。沿途路過一面牆，上面擺滿伊芙從報紙上剪下來的文章。她總認為，大眾的關注要比學院的認可來的有價值多了，這些簡報比角落中的諾貝爾獎牌，還更受她喜愛。
『兩位科學家聯手開出神的死亡證明。』、『聖書的那些凡人作者們。』、『物理學下的神蹟。』、『被決定的自由。』
當人類這個物種開始在模擬地球上出現以後，運算變得十分緩慢。但相對的，豐富的歷史證據不斷證明了模擬的準確性。當他們透過這顆模擬地球，找出了新的考古證據，所有人都不再懷疑了。
伊芙發表了整個實驗，只除了最初始的那道算式。
那真是場轟動。
自那以後，不斷有歷史學者找上門，請求伊芙使用模擬地球幫他們調查。在解開了幾道千古懸案以後，這項研究已變得家喻戶曉。伊芙與保羅成了本世紀最偉大的科學家之一。
尤其是伊芙，媒體真是愛死她了。她聰明、美麗、自信又不落俗套。跟保羅在一起的時候不同，她應對起大眾倒是相當得體。
隨著人類文明越發複雜，模擬的演算也越困難，時間卻不曾停止前進。一件又一件歷史事件被揭開，關於人的，關於神的。
在模擬地球之中，一切是如此理所當然，根本沒有想像生存的空間。天啟只是自然現象的巧合，神蹟只是簡單的魔術。神聖的先知在深夜聚首，嘲笑信者的愚蠢單純。而那些最崇高的幻像，不過是凡人腦中的異常腫塊。
在信仰的歷史被重建，不完美的人完美造人以後，神漸漸失去了語言。而緩慢推移的時間，也終於來到了這個眾所矚目的瞬間。
「這是我的最後一個研究。」當時伊芙是這麼說的。實驗室中只有他們兩人，見證這個改變人類歷史的時刻。雖然保羅曾經猶豫過，是否要將這個結果發表，但他是科學家，他沒得選擇。
於是，隔天報紙便以斗大的標題寫著：『神子的遺體找到了。』
這便是殺死神的最後一句話。
而那之後，伊芙便自殺了。
保羅打開量子電腦的顯示螢幕，裏頭的地球緩慢但毫不動搖地往前演進著。伊芙稱這顆模擬地球為Gamma，她說那是為了表示，這顆地球並不是真正的地球，只是它的另一個版本。保羅曾問她為什麼不是Beta呢？她只是輕輕一笑。
「你相信神嗎？」
「不信。」
「我也不信。」
電腦發出警示音，那是又過了一個百年的提示。保羅敲了幾個指令，放慢運算速度。如果估算沒錯的話，在今天晚上，Gamma又將邁入一個新的里程碑。再過幾分鐘，它就要追上現實的時間了。
不過在這之前，保羅有個無論如何都要找出來的答案。
Gamma的時間來到半年前，那是在伊芙殺死神以後的一個月，她結束自己生命的那天。
保羅輸入了她的名字，螢幕從太空逐漸聚焦，來到他們居住的城市，街區，大樓，最後定位在伊芙身上。伊芙一如往常的接受了媒體的採訪，到實驗室中露臉，開心地跟保羅打了招呼。然後在晚霞中轉過身，走進喧擾的城市中。獨自一人。
保羅操作鏡頭跟了上去。
【γ３】
伊芙的腳步非常堅定。
她在城市之間穿梭著，走過銀行林立的街區，在整排的投影廣告底下漫步，轉進無人工廠區後方的小巷，繞過一棟又一棟室內農場，與各個階級與人種的行人擦身而過。她的目的明確，臉上掛著一抹淡淡的微笑，完全不像是個即將赴死的人。
最後，她走進了市區大教堂的鐘塔，踩著螺旋階梯爬上塔頂。她站直身體，一陣風吹來，帶起她的長髮與裙襬。在巨大的金屬鐘底下，她緩緩張開雙手。
「這裡的景色很美，不是嗎？」
保羅嚇了一跳。但是透過鏡頭，伊芙身邊並沒有其他人。她轉過頭，盯著保羅看，彷彿知道他就在那裏。
「我喜歡這裡，每當我心情不好就會來。這座鐘塔很高，可以看到整個城市。我曾經考慮過，如果我要死的話，一定要從整個市區最昂貴的那棟樓一躍而下，這樣死得比較值錢。不過後來想想，都要死了，還管錢幹嘛呢。最後還是選了這個地方。這是我所喜歡的地方。」
保羅一瞬間幾乎想要回話，不過他知道不管他說什麼，伊芙都是聽不到的。他是個理性得過份的人。
「我知道你在看。」伊芙說。「這段話是說給你聽的。」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你一定很好奇……或者生氣，我怎麼就這樣死了呢。我想，這也是因果報應吧。這世界中的一切都是因果，卻沒有報應。報應是人想出來的，所以也該由人來維護。神是不存在的，這是我親手證明的，那麼，就只能由我來幫自己定罪了。」
「妳到底在說什麼？」保羅說。
「你馬上就會懂了。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說話的情景嗎？那個時候我要你幫我完成一起謀殺案。我還沒告訴你那個答案，對吧？你就會知道了。」
伊芙輕嘆一口氣。
「我們殺死的，從來就不是神。」
「我不明白──」
「我很不想把這個責任推給你，不過總得有人做決定。聽好了，保羅，我將放棄我研究的一切權利。換句話說，這研究是你的了。你知道『那句話』的，你可以自行決定要不要公布。」
伊芙口中的「那句話」，就是奠基整個模擬世界的那道算式。這是這個研究的最機密事項，而且，因為模擬世界可以應用的廣泛層面，也應該要被嚴格控管。
伊芙曾要求保羅，無論如何絕對不能向任何人透漏一點消息，無論再怎麼信任的學者或同僚都一樣。這道禁令也在這一刻解除了吧。
「你終究會明白的。」伊芙回過頭，深深地看著這個城市。摩天大樓、雷射標出的立體車道、個人飛行器、大型投影廣告，以及所有生活在這裡的人們。這一切構成了一幅美麗的圖像，在夕陽中閃閃發光。保羅能從伊芙的表情中看出來，她深愛著這個世界。
他彷彿就站在她身後，陪著她眺望這美麗浮華的景緻。
「那麼，這就是最後了。」伊芙轉過身，面對保羅。「跟你度過的時光非常愉快。就像我們用一句話建構了世界，我也該送你最後的一句話。」
保羅伸出手，卻沒辦法穿過螢幕。這一切早已無可挽回。
「謝謝你。」伊芙露出了最燦爛的笑容。「那麼，再見了。」
伊芙的身影從高塔上消失了。
看著空無一人的塔，許久之後，保羅才退出鏡頭。
模擬地球的時間也已接近現實了。
在這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呢？說實話，保羅從未認真想過。或許是害怕吧，因為害怕而不願思考，但是他到底在害怕什麼呢？
──我們殺死的，從來就不是神。
他忽然有股衝動，幾乎無法控制自己。他再度操作鏡頭，快轉，輸入自己的名字，拉近，再拉近。
他在自己創造的世界中，找到了自己。
【∅】
保羅在街上買了一個麵包，然後走到實驗室。
他打開螢幕，輸入伊芙的名字。
他看著伊芙說出遺言。
他退出螢幕。
他搜尋自己的名字。
他看著保羅在街上走著。
在這瞬間，一股沒來由的恐懼爬上了他的背脊。
於是──
【γ】
保羅抽出手槍，朝模擬機扣下了扳機。
【β】
保羅抽出手槍，朝模擬機扣下了扳機。
【α】
保羅抽出手槍，朝模擬機扣下了扳機。
創作內容
【短篇】死亡證明
未分類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