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來地,我接到了一通電話。
我很清楚是誰打來的,光看來電姓名就知道。
「喂?」
『那個……抱歉啊,我的術科期末,果然還是完蛋了。』
「咦?」
是昕伶的聲音,或許是因為隔著話筒,總覺得聲音差點認不出來。不,與其說是認不出聲音,不如說語調很陌生,太陌生了。從未聽過她如此消沉。
『字面上的意思。我太緊張而失常,所以考砸了。我想,真的要被當掉了吧……真的很抱歉,明明你都教我了,我卻還是沒有考好……』
「等等,不用道歉,昕伶沒有對不起我,真的。而且妳不用太擔心,說不定沒被當掉呀,妳覺得沒彈好,但或許老師不覺得……」
『不,肯定完蛋了。我心知肚明,你不用安慰我了,反正我早知道會這樣……所以才一直很沒信心啊。而這種不妙的預感,在今天終於應驗了。』
苦笑聲傳來,劃進我的耳道,耳膜發疼。
「不,不一定的,即便沒考好,老師也不見得真的會當人──」
『別再說這種安慰的話了!我不想自欺欺人!』
昕伶近乎歇斯底里地嘶喊,似乎還哭了。
我不知所措,到底該──
■
驚醒,視野漸轉清晰。
喘息,環望四周,世界變了,似乎才剛從另一個世界斷離。
是夢嗎?
望向床頭的鬧鐘,6點17分,秒針無聲滑轉。我抓起它,端詳須臾,想起比預訂的時間早醒許多。
早醒。對,這證明剛才我在睡覺,我在作夢。
做了一個噩夢而已。
很久沒這樣了。
摀住額頭,摸到了冷汗,沁入了冰涼的指尖。
全身都在發寒。沒想到對我而言,這噩夢有那麼可怕。
為什麼會做這種噩夢呢?
是因為我真的太擔心昕伶了嗎?畢竟今天就考試了。
但是,為什麼會這麼擔心她呢?
僅僅只是因為,她有找過我教她期末考曲嗎?
……算了,夢實在是太費解了,曾經試圖解夢,也查過資料請教過別人,但始終沒有滿意的答案。許多時候,夢跟現實似乎也沒有直接關聯,所謂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並非定律。
夢往往沒什麼邏輯,就如方才的夢,仔細一想,以昕伶的個性,才不會說那種喪氣話。對,我不認為她那麼容易被挫折擊敗,也不會用這麼激動的口氣說話……吧?總覺得,她應該是……
我更加用力摀住自己的前額,彎下腰,緊咬牙根。
總之,別把夢當真了。我還是相信昕伶,她一定可以,順利考高分的。
她一定,可以的。
為她誠摯祈禱吧。
我雙手合十,闔上雙眼,開始虔誠祝禱。
□
期末試煉,就在今日。
考完所有的科目後,就剩下最後的術科考試了。考完術科,就相當於放寒假了。
明明已經做了萬全準備,也告訴自己平常心,只要像平常一樣發揮就好,還是止不住地緊張(畢竟是大學第一次期末術科考試)。冷汗直冒濕滑指尖,手腳發冷降至冰點。
先將自己化為波斯貓吧,如同我所做過的,無數次的噩夢。那噩夢中,我是逆流而行的波斯貓,不斷踩踏回憶雜質,朝礁石溯行。
今天的我,難得穿了長裙,純白的。今天是純白波斯貓,要比任何一次上台,還要更高潔優雅。
將長裙當作貓毛裹暖自己,抵禦正月的隆冬。
深呼吸,腦中不斷回憶考試內容、注意事項。
到了前往蒼白聚光燈的時刻。
貓掌放上琴鍵,深呼吸,吸入的冷空氣,激醒了大腦。
──妳知道蕭邦的學生連茲曾說,蕭邦本人曾表示第一樂句是問句,ff的第二樂句是其明瞭的答案嗎?
──有什麼疑問的話,就向這些樂段叩問吧。
溫廷均曾經如此提點,這給我很大的靈感,因此──
落下吧,對於曲子開頭的「問答曲式」,早已知道該如何詮釋了:
問句──
妳想功虧一簣嗎?
答句──
不,我不想。
問句──
妳還想走不出,因為沒讓朋友得獎而自責的陰影嗎?
答句──
當然不想。
我不想再因為對那個「朋友」的罪惡感,來影響到我的表現了,已經夠了。
溫廷均也告訴我了,我不需要有罪惡感,已盡心盡力,無愧於己,何愧於人之有?
本來就沒有讓她得獎的義務。
問句──
那麼,妳可以別再那麼在乎別人了嗎?
答句──
我會,努力──
問句──
只是努力嗎?妳不怕,一個心軟又回去做爛好人了嗎?
答句──
當然怕,我很努力地,學會拒絕別人,為自己而活。
否則我一定早就,答應那個人的,鋼琴伴奏的邀約。
沒錯,我再也不會,做誰的奴隸了。
我要為自己而活。
貓掌在琴鍵上轉舞,有別於夢,每一個觸鍵都更有實感。心海伴隨琴鍵波瀾起伏。
就是這種感覺。
沒有因為緊張而失常,也沒有因為不適應這架鋼琴而不順,一切盡在貓掌之中。
可能、大概、應該、或許、也許。
至少目前。
湍流不會來,噩夢不會重演,因為我不在夢裡了。
我在音樂宇宙,宇宙直徑急遽增長,在越來越大的音樂宇宙,琴聲漸次清晰。
這就是我,渺小波斯貓在巨大恆星上演奏。
繼續相信,波斯貓的魔法。
──魔法可以相信嗎?
什麼聲音?
──魔法不可靠,這世上不存在魔法。妳還是妳,妳不是波斯貓,妳就是妳。
等等,這聲音……似乎是從琴聲,發出來的。
──別妄想藉由魔法,將妳的音樂靈魂找回來。魔法只是妳的妄想,事實上妳的音樂靈魂就是被禁錮了。妳在上台前,有化身為波斯貓練琴過嗎?
我無法反駁。上台前,雖然一直記得那個夢,但因為那是噩夢,我或許下意識認為化身波斯貓是徒勞的。只不過是考試太緊張,束手無策,才會異想天開吧。
怎麼徹底無視了這點呢?
觸鍵逐漸不踏實了。
憶起了,比賽一再失敗,不再相信努力就有回報。
自己的失敗也好,別人的失敗也好。那都是,努力不見得有回報的證明。
諷刺的是,我失敗了還能走到現在;但別人失敗了卻是慘遭淘汰……
這種不踏實感如同我現在的觸鍵。
我真的,有資格坐在這裡嗎?
我會不會,只是比較幸運,即便曾想放棄,也有人來救贖了我──但誰救贖了「她」?
啊,又失控了。
湍流沒有來,音符漸次消失,旋律自然散亂。
不行,不能功虧一簣,要把狀態調整回來。
該怎麼做?
我在琴鍵上不斷叩問,沒有答案。
靈魂似乎缺乏燃料,可以燃燒。
──至今我依舊記得,妳在那次比賽中,所演奏的〈第二號敘事曲〉出的情感、色彩與靈魂。那般的熱情、那般的激昂,是如此深刻。現在的妳,依舊保有這樣的特質。只不過,需要有人灌溉,才能再度綻放罷了。
溫廷均雖曾如此說過,但,我早已知道,他人的幾句美言,能夠代表什麼呢?
──只要有契機,妳一定能更加大放異彩的。音樂可以展現一個人真實的靈魂,就像文如其人,或許還真的有些道理。
契機?什麼契機?
──〈第二號詼諧曲〉妳也很清楚,並不是真的很歡樂輕快的曲子。妳的主修老師堅持讓妳考這首,就是希望妳將憂鬱深沉的一面發揮出來。若妳能坦然接受心傷,認為「那只是過去發生過的事情」,那就可以在這樣的情緒,轉換自如了。妳也有這樣的經驗吧?
是啊,拜那個大叔所賜,我現在才會彈這首啊,他逼迫我面對心理陰影,該感謝他嗎?
雖很不想承認,那個大叔說得並非沒有道理。因為他,我確實也重新審視了這首曲子,以及自己的心理。
然而有什麼意義嗎?
假使我沒走出陰影,那還有什麼意義?
努力了這麼久,又要付諸東流、打回原形?
就跟當初一樣嗎?
不想,說什麼都不想。那是否該結束這悲劇輪迴了呢?
溫廷均也說了,若坦然接受心傷,認為「那只是過去發生過的事情」,那就能在音樂性上轉換自如了。一直以來,我都是這樣走過來的,無論自己的心境如何,還是要努力融入音樂情緒。
彈這首與其它首不同的是,不需要強顏歡笑,也不需要「為賦新辭強說愁」。我只消一個轉念,就能將我壓抑的憂鬱情緒,給宣洩出來。
多年來,我偶爾會突如其來地,悲從中來。悲從中來的理由,無非是憶起了過去的種種吧。由於過去的事無法挽回,因此只能暗自神傷。
對他人造成傷害,失去朋友,比賽屢屢失敗的事實無法挽回。正因為無法挽回,那我持續深陷泥沼,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已經懊悔夠久了。
假若我還不振作,那只會製造更多懊悔。
不單是為了考試,而是要是我不好好表現的話,功虧一簣的不只是我,還有那個人。
是的,那個人,希望我能在舞台上再度大放異彩的男人,溫廷均。
要辜負他的期待與心血嗎?
不,不只是不想辜負他,即便沒有他,也早該醒了。只是沒有他的話,我或許還會在那個噩夢中徘徊吧。
下一段主題即將來臨,是邁向高潮的時刻了。就將此時此刻的心情,灌輸進去吧。
專注眼前,別再想那噩夢了。身子一晃,貓毛逐漸抖落。
我屏氣凝神,在琴鍵上馳騁,並逐漸加大力道。
──這一次,真的不會再被那個噩夢糾纏了嗎?
不是這一次,而是我將來,永遠,都不要再陷入那個無盡的懊悔迴圈裡了。
──妳確定?
當然,我要讓這一切,變成值得的。
浴火,重生吧──
我的琴聲更加澎湃激昂,靈魂也開始灼燒,將身上貓毛,雜念陰影,徹底燃燒殆盡。
燃燒回原本的我。
隨之而來的是短暫的平靜。一時半刻,再度回到了,開頭的問答主題。
問句──
妳想功虧一簣嗎?
答句──
無庸置疑,絕對不想。
問句──
妳還想走不出,因為沒讓朋友得獎而自責的陰影嗎?
答句──
不想。
問句──
那麼,妳可以別再那麼在乎別人了嗎?
答句──
當然。
問句──
妳不會一個心軟又回去做爛好人嗎?
答句──
我與這樣的自己告別了。
演奏更加澎湃,靈魂更加燃燒,如烈火焚身一般……
啪磯!
魂火燒斷了枷鎖,禁錮的靈魂獲得解放,進而昇華。
我不是波斯貓,只是在不斷延燒的音樂宇宙,悠遊的遊魂而已。
□
突如其來地,我接到了一通電話。
我很清楚是誰打來的,光看來電姓名就知道。
「喂?」
『溫廷均,謝謝你。今天考試,比想像中還順利。』
昕伶說話的內容與語氣,都與那個噩夢不同。
「真的嗎?那真是太好了。」
『沒什麼,托你的福而已。因此才會特地打電話來跟你道謝。』
「不,不用道謝,最主要是靠妳自己……」
『不,是你開導了我。讓我明白一些事情,就能放手去彈了。雖然有些地方,還是不盡人意,但至少後來我有慢慢抓回我要的感覺了。好像,慢慢找回『表演』的感覺了吧……』她話鋒一轉:
『對了,你考得如何?』
「跟預期的差不多吧,一切順利。」
『那就好。總之,我覺得應該要答謝你,不用客氣,這是應──』
「不用了,謝謝昕伶……」
我們就這樣一來一往,不知不覺就聊到寒假計畫。一陣天南地北地閒聊,發現我們都對一家新餐廳感興趣,相約一起去了,算是意外的收穫吧。
真是太好了,或許上帝真的保佑了她。
更重要的是,昕伶是否慢慢找回了她的音樂魂?在不斷與心魔奮鬥的過程中,她是否已經戰勝心魔,尋回當初的自己……
不,可能還有一段路要走吧。更正確地說,音樂之路永無止境,唯有不斷尋求突破,才可能讓音樂魂不斷昇華,超越更好的自己。
我想只要昕伶願意繼續突破自我,那她的音樂魂,或許不但能找回來,還能達成前所未有的昇華吧。
雙手合十,虔誠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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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最後一更,至於剩下的評文什麼的..........下周更新完吧,小說就停更一周了,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