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被那男人抓住自己的手臂，然後從海平面上拉起。可當她終於脫離了禁錮自己的銀色海洋時，卻沒有來到自己設想的水面，反而坐在了一塊平地上。
這裡不像原本的世界那樣滿是黑塵，也能感受到真正太陽的恩賜，但此刻蕾卻沒有心思去管轄。她有些狼狽地站起身，一陣狂風吹來，捲起了她那銀色的秀髮，身上穿著的黑色短洋裝也在聒噪著。
裸露在洋裝外的皮肉都能感受到沙粒的觸碰，但蕾卻只是驚愕地望著眼前那團自己不曾見過的雲朵。它跟一般在天空中翱翔的白雲不同，而是一反常態地自地上竄出。一個接著一個，它們不斷地衝擊大地，帶來震盪、帶來熱風──帶來死亡。
蕾不知道自己杵在那裡站了多久，可那激烈的撞擊聲卻從未停歇。蜘蛛女王過了好一陣才想起那跟人王的銀光砲很像，但威力卻比之更甚，如果稍早前的大戰蜘蛛群是被這種東西給轟炸，那只要一時半刻他們便會敗退。而且是致命性的打擊。
一陣突兀的喊叫闖入了綿密的砲擊聲。蕾回過身，看著一群手持兵器，戴著面具，然後穿著她從未見過的詭異衣物的人們朝著那裡衝了過去。在人群中有幾個人拿著長棍，蜘蛛女王從上面隱約能看見象徵著什麼的旗幟，但那絕對不是凱勒斯的標誌。
這些人就像是無視她一般，儘管蕾能感受到環境的嚴苛，但這些人卻繞過了自己站著的地方，朝著死地不斷地跑去。蕾咬著下唇，決意跟了上去。這些人沒有異議──或者說他們真的知道自己站在這裡嗎？
人們嘶吼著，即使隔著那張面具，他們依然賣力地叫出聲音，彷彿不把喉嚨叫破誓不罷休。而且每個人手上都拿著泛有銀光的兵器，或是劍刃、或是矛頭，蕾從未見過這樣子的兵器。
她跟著人群的腳步前進，經過了平坦的大地，然後蕾感覺部隊開始散了開來，她開始受到了擠壓，最後終於來到了部隊的外側──她看見了窟窿。它深不見底，那黑暗如同千萬隻觸手般，虎視眈眈地隨時準備將她往下拉。
然後耳邊又傳來了某人的叫聲。不知怎地，那比其他人的吼叫還要來得清晰。
之後蕾抬起頭，看見某個銀色的光輝打了下來，一直到最後她都不明白那是什麼，只知道那東西愈來愈亮、愈來愈熱、愈來愈快──但卻沒有任何一個人逃走，他們全部都站在那裡，跟自己一樣看著那東西的降臨。
又一片雲朵產生。
然而，蕾卻站在一塊高聳的崖邊眺望著。
「這才是戰爭。」她低語。
「這才是人類的面貌。」另一道聲音回應她。
蕾回過身，看著另一名跟自己外貌如出一轍的女子站在那裡。她倆唯一不同的地方在於，蕾知道自己的眼睛是紅色的，而這女人則是如那印象中的藍天般清澈。
可是這個地方卻一樣見不到天空。大地被殘酷的業火灼燒、天空瀰漫著濃重的煙幕。幾乎在一瞬間，蕾覺得這個地方比自己居住的地方還要殘酷。即使站在遠方，轟炸依然沒有結束，它持續地掠奪生命，但人們仍趨之若鶩──死亡對他們來說似乎失去了它原本的意義，生命也成了可以隨時拋棄的籌碼。
正因死亡已常伴左右，所以他們才無所畏懼。
「他們手中的武器，還有我最後看到的……都是銀色的光體。凱勒斯他們使用的武器似乎也是同樣原理，還有他的短杖，那銀色的玩意兒到底是什麼？」
「人類稱它為銀流，但事實上那是另一種被具現化的物質。人類從未想過為何這物質泛用性如此地高、為何這項物質能夠引發這麼多的化學校應，他們沒有想過，只知道『哇，我們找到了一個很好用的東西』。」
蕾挑眉。「所以這跟我要問的有關係？」
「有，因為被稱為銀流的物質是母親的生命、世界的生命，如果要拿你們這些人做比喻，那它就是血液。人類拿著母親的血液去相互爭戰，最後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蜘蛛女王身子一僵，腦海中回想起了在戰前曾短暫見過的影像。草原被吞噬、人們彼此交戰，罔顧對世界造成的傷害，眼裡只有殲滅敵人這一選項，而為了達成這份願景，任何東西都能被犧牲。
「所以……」
她發現自己想起來了。
「嗯？」女子狐疑地歪頭。
「妳讓鑄光師去保護人類；讓天空城來點亮燈火……然後讓我們來毀滅人類。」
殷紅色的眼眸充滿著震驚，她走向那女人，微蛛絲從腳下竄出。蕾能感受到蛛絲攀上了女人的四肢，掐住了喉嚨，可那清澈的眼眸卻沒有絲毫紊亂。
「為什麼是我們？」她惡狠狠地問。
「總是需要有人做這件事。」
「既然人類如此可惡，那為何不放任他們自取滅亡！」
「因為這樣世界會毀滅，孕育我們的母親也會死去。」
面對那冷靜的口氣，蕾完全暴怒了。
「那為什麼不由妳去毀了人類，把他們全滅了不就好了嗎！」
女人稍稍瞪大了雙眼。
「人類是不能滅亡的。」
「什麼……」
這回答倒是讓蜘蛛女王完全說不出話來。她往後退了幾步，然後攤開左手指向那戰場的中央。
「人類不能被滅亡？真的？看看這個世界，它比被蜘蛛統治的世界還要來的悲慘。他們甚至完全記不起來『死亡』的意義何在，甚至對於痛下殺手這件事毫無節制。在這相互爭戰的過程裡，已使他們喪失了唯一的理性！那些武器都讓我知道是因為人類過分地擷取銀流所以才會導致世界毀滅。難道他們不是問題所在嗎？」
女人笑了。
「沒錯，所以我將這一切都重來了。」
「重來？」
「對。這場戰役是在我沉眠以前，我意識到人類這樣的爭戰早晚會賠上母親，於是我操弄著自己所能控制的一切，將人類的科技力量抹除、讓他們的數量減少……但這一切都使我耗損巨大，所以我必須進入睡眠好讓力量慢慢恢復。母親也需要這樣子的時間來讓銀流回歸正常值。」
蕾不耐煩地蹙起眉頭。
「所以我創造了妳、所以我創造了天空城與鑄光師、所以我賜與了人類那一位真正的王。我讓少數的鑄光師去保護失去科技力量人類，並讓擁有恐怖力量的蜘蛛去殲滅他們──我想透過這種方式驗證他們到底能不能存活。」
「莫名其妙。」蕾冷漠地說道：「既然妳能將人類的科技力量給抹除，也能讓他們的數量減少，那何不乾脆毀了他們？這樣拐個彎到底有什麼意圖？」
女人用手按著自己的胸口。「我的名字是永存。顧名思義，我必須遵循母親的意志來確保她的世界能永遠存續。無論是人類擷取銀流的時代也好，或是現在的蜘蛛時代也罷，我可以操弄時間、命運、因果，但卻不能直接殺死任何一個物種，因為我不被允許這樣做。」
「所以變成我來做？妳──」
「蕾‧坎緹娜。」永存的聲音忽然變得十分低沉，而且帶著某種壓抑的氣氛鎮住了蜘蛛女王。「難道妳現在要向我說『妳根本不想殺了人類』？但剛剛認為人類應該滅亡的是誰？」
蕾身子一僵。
「我知道妳在那一邊經歷過什麼，也知道妳的想法是什麼。但想理解人類、想去和人類溝通？那不是妳。因為那已經違背了我創造妳的本意，妳過去一直遵循著我賦予你的任務而將人類逼入絕境。我要謝謝妳，蕾。妳幫我完成了一項我做不到的事並確保了母親的存續。謝謝妳。」
假的？
假的。
蕾回想起自己在面對生與死之間的煎熬。確如永存所說，本能不斷地催促著自己去攻擊人類，驅使氏族的同胞們去殲滅人類。她也知道如果只是照著本能走，那或許會輕鬆許多，可是到最後她仍然沒有選擇這樣做。因為她希望可以跟人類溝通並相互理解，她想知道為什麼自己非得去殺了這些人。
即使那時的自己雙手早已沾染人類的鮮血，她仍然希望在最後兩族可以擁有那一小段的和平時光，用來弔唁曾經在戰場上死亡的人、鑄光師，或是蜘蛛。
所以當自己看見人們那幾乎毀滅世界的戰爭時，蕾明白自己終於找到了理由。人類的慾望是這個世界不需要的東西，它必須被完完全全地根絕掉，才能使這個世界更加富足。
微蛛絲漸漸地從永存身上脫落，蕾將他們收回了自己的腳底，但她並沒有抬起頭，反而只是低低的望著自己的身子。銀髮蓋住了蕾的臉龐，永存看不清蜘蛛女王臉上的表情，但其實她也沒有多在意。
「妳是我的一部分，蕾。『永存』是為了保證母親永遠存續下去的機關，所以對任何事物的博愛都是基於永存這項機制才產生的，那不是妳，拋棄它。那不是身為蜘蛛女王的妳該擁有的情感。」
妳仍存有一絲良善與博愛，這才是妳。
我？
蕾身子一僵，她想起了總是在自己天人交戰時浮出來的聲音。當她每次想拋棄理智，直接對人類的領地大開殺戒時，那聲音總是會跳出來制止自己，不讓自己完全地失控。
她總是會讓自己想起為什麼會想去理解人類，為什麼會想跟他們去做溝通。蕾一直以為那只是自己創造出來的假想人格──但原來不是。那不是她創造出來的，而是真實存在的人物。
而因為她是那個人的「肉體」，所以彼此的連結比其他容器還要來得更加緊密。
微蛛絲又開始躁動了起來。
永存嘖了聲，當她想往後退開時卻早已來不及。蛛絲鉗住了的四肢、腹部、頸部，就像當天蕾對米蒂兒所做的一樣，但蜘蛛女王這次並不打算放過眼前這個人，蛛絲不斷地纏繞。
「妳很矛盾，『永存』。」
「什、什麼？」
「妳告訴我人類是不能被毀滅的，卻又同時要求我去殺了人類。若這不是來自於妳本人的矛盾，那就是妳為了讓我有所動搖而撒的謊。但這很奇怪，如果我是做為妳的肉體容器，應該不需要靠這種拐彎抹角的方式來影響我才對，不是嗎？」
「唔……」
蕾抬起頭，在那銀色長髮下透出了紅色的殺氣。在永存眼中，那雙猶如血一般殷紅色的眼就像漩渦般，豪不避諱地向自己展示著即將爆發的殺氣與憤怒。但它並不像烈火那般猛烈，而是就像刀架在她脖子上一樣，沉悶地讓人畏懼。
「那是我的聲音。」蕾的語氣變得淡漠。「無論是想殺戮的我，或是想跟人類永遠存活下去的我……那都是我。是蕾‧坎緹娜──也是永存。」
最後伴隨著她的慘叫，當微蛛絲將眼前的「永存」給徹底撕裂時，這片昏暗的世界也隨之崩毀。
從天空開始，它們就像是被什麼東西給肆意啃食一樣化成了碎屑與粉末。當天空被吃完以後就換大海，當大海被喝完以後再來撕裂土地。不斷地朝著蕾襲來，彷彿要將它做為最後的點心般，蜘蛛女王是最後一個。
一直到崩壞的腳步來到蕾身畔，她都沒有抬頭。因為她現在才終於明白，如果永存完全復甦的話，那「肉體」將不再由自己掌控，而是讓原本的主人來使用。那這份多餘的人格也會遭到剔除，因為從一開始她就是不被需要的存在。
就像蜘蛛一樣。
從一開始就是被永存創造來毀滅人類的存在，而當目的達成了以後，他們也會被拋棄掉，然後世界重整，蜘蛛就會變成荒唐的歷史。是神話，但不會是現實。
他們就是這樣子的一個存在。
腳下的土地消失，蕾開始墜落。
蜘蛛女王只是靜靜地等待著。
等待自己真正的死亡來臨，將這份已經沒有歸屬的靈魂給帶走。
蕾。
最後，她聽見了這個聲音。
【後記】
呼應「人王」的最後，凱勒斯曾在假的世界遇見永存，而「解縛」的開端則換成蕾。他們兩雖然已從現實的世界遠去，但卻會在另一個地方跟永存對峙。
在這篇裡依然還會有凱勒斯和蕾的戲份，但主視角將會轉移到米蒂兒那邊去，畢竟她在前面三部嚴重缺席，將會在這一部裡面開始強調並充實她，同時帶出人類的困境。
這是「織繭」的最後，同時也是四部裡字數最多的。
希望大家會喜歡^^
－LKK 2019 . 03 .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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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短篇集》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