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落下。
琴聲還在持續。
還在,持續。
麻木的手指,如牽線木偶,無機質地演奏。線就來自於我的大腦。
我正在演木偶戲。我喜歡演木偶戲嗎?
沒有選擇餘地,我在為了期末曲目奮鬥。
可惜木偶的演奏是無機的。
不應該演木偶戲,音樂必須有機,只是我找不到停下這無意義戲碼的方法。
有機的音樂,才能展現曲中精神。我是明白的,也向主修老師討教過,但是那死板的大叔,只會一臉嚴肅地說「這妳要自己去體會」。說「若妳依舊無法擺脫內心的陰影,放開心胸去彈的話,那一定就會是這副模樣」。
說真的,他怎麼不想想,是誰要我選這首的呢?是誰當初說,正因為對這首有不快的回憶,才更知道問題在哪呢?
他似乎認為,正因為是兩顆堅硬的石頭,才更有碰撞的價值。他應該是以為這樣才能碰撞出熠光四射的火花吧。
多說無益,必須找對方法,考試在即,若不及時對症下藥,肯定是來不及了。光靠我一個人瞎練也不是辦法,或許需要有高人提點吧。說不定還有很多問題,是還沒被發現的(對,我就是不信任那個大叔,別問我為什麼)。這樣的話,或許該找誰指點……
我很不想麻煩別人,就因為太不想麻煩別人了,鮮少主動找救兵,真找了也是利益交換,絕不欠人情的。那這次也要這麼做嗎?現在其他人也忙著練自己的曲子吧,我也不一定幫得上忙……
先別預設太多,都還沒去嘗試,還不能妄下定論。明明是自己臉皮薄,就別再找藉口了。找人吧,別像過去一樣笑自己想太多。
問題是對象。
無論怎麼想,還是只能找溫廷均了吧,他是最了解我練習狀況的人。一樣採取互助模式,就不會欠他人情了。
事不宜遲,打電話給他吧。
※
「……嗯,先停,有發現到問題在哪裡嗎?昕伶?」
身旁的棕髮青年,溫廷均柔聲詢問。
「我不確定我想的是否跟你一樣。不過,我有跟你說過,這首最大的問題,就是彈不出我要的靈魂。但是,我用盡了所有的方法,就是彈不出來,因此才想向你請教。」
我跟溫廷均保持適切的距離,一如往常。
「我知道。我想說的就是這方面的問題,但這個問題,並不出在妳的技巧上。就算有,那也是其次。」他停頓半晌:
「昕伶知道最大的問題在哪嗎?」
「請說。」
「不,我希望妳想想看。」
溫柔敦厚的語氣收斂了些。
「不夠投入情緒?」
「說對了一半。」他臉上泛起一絲笑意,但旋即消失:
「那為什麼不夠投入情緒呢?有什麼障礙嗎?」
捅入心口,一把刀。
這麼快就單刀直入了嗎?
「昕伶?」
「障礙……嗎?」我的神情變化,肯定是被他察覺到了吧:
「看你的定義吧,對我來說,這首曲子確實有很不快的回憶。這不快的回憶一直影響著我,當初主修老師指定這首時,就是看上了『我有不快的回憶』這點,逼迫我考這首曲子。」
我不得不吐實,這是為了幫助對方了解狀況。
「逼迫?」
「對,我很不想考。但主修老師認為正因為有不愉快的回憶,才能將這首深沉的一面彈得更好。畢竟這首並不是單純輕快的詼諧曲,而是有更多元的情緒與層次,來展現愛恨交織的澎湃情感,這首並非單純的光輝燦爛,而是有滿滿的蕭邦式熱情激昂,畢竟是蕭邦。」
「是啊,蕭邦並不滿足於一般曲式,在鋼琴藝術上,不斷求新求變,展現個人情感,吟誦他渴望的生命之詩才是最重要的。妳也很清楚這件事吧?畢竟妳很喜歡這樣的鋼琴詩人。」
「那當然。但我如何努力,都不能掌握他的詩魂……即便,我投注了所有熱情──」
「妳有投注所有的熱情嗎?」
這一反問,一時語塞。
「現在的妳,真的有在這首曲子上,投注所有的熱情嗎?」
強調了「現在的妳」。
是的,現在的我。不,不只是現在的我,而是從回去練這首開始,我就未曾,能夠擺脫陰影,全心投入這首曲子吧。
更正確地說,即使我對蕭邦的愛始終如一,我對音樂的愛,有始終如一嗎?
答案不言自明。
「在談這首之前,我還是想先問問,昕伶所謂的『對這首有不快的回憶』是指什麼呢?方便告訴我嗎?或許我能幫得上忙。」
他的態度放軟,似乎是想讓我安心。
似乎又看見了,他平時的溫文爾雅。
「嗯,說起來應該是很愚蠢的回憶吧。在你聽來,或許是不值一提的理由,只是微不足道的藉口。不過,我還真的因為這種『理由』,讓我對這首有所芥蒂。願意聽的話,我就說吧。」
「當然,是理由還是藉口,是妳定義的,不是我定義的。」
「好的。」我與眼前的棕髮青年四目交會:
「這就從我小六時說起吧。」
●
小六那年,一如往常地要參加鋼琴比賽,比賽自選曲就是蕭邦四首詼諧曲中最著名,也很喜愛的《第二號詼諧曲》。
小學生涯要結束了,我更是希望能在升上國中前,締造更好的得獎紀錄,自然全力以赴。
並非只有我一人努力,當時有個鄰居,也要參加同個鋼琴比賽,那個鄰居,是跟我同齡的女孩。跟我不同門下,但她也很喜歡鋼琴,也是音樂班的。我跟她有不少鋼琴相關的話題,是很要好的朋友。
那時候的我,似乎還算比較開朗,交到這樣的朋友,也是很自然的事吧。
那女孩更是開朗,常主動問我鋼琴相關的問題,甚至請我去她家教她。我也會答應,我從小就是這樣,這麼喜歡助人。
我希望能夠幫助跟我一樣對音樂充滿熱情的人。尤其像她的程度不如我,更讓我想拉她一把。她自稱是自己天賦不夠,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得獎。她當時說,若這次比賽,再無法得獎,她的父母就不會再讓她學琴了。她十分恐慌,求我指導她。
我同情她的處境,因此明明她是競爭對手,我還是不藏私,不惜犧牲自己的練習時間,花費大量時間心力指導她。
猶記得,那女孩十分感謝我,她曾跟我約定過:
『如果我得獎的話,就一定要一起繼續學鋼琴唷,好嗎?』
好啊,我當然是答應了,怎麼可能會拒絕呢?
尤其是好朋友的約定。
約定將我約束,我竭盡心力指導她,每日戰戰兢兢,明明自己也需要練琴。我只能花更多時間在鋼琴上,為了她,也為了自己。
一起得獎吧,這是我們的夢想。
但是,慘遭滑鐵盧。無論是我還是她。
我雖已經盡力練琴,但由於分心指導,在時間有限,心有力而力不足的狀況下,首輪就表現失常,慘遭淘汰,而她也是。
說好的一起努力,就是這樣的結局。
全盤皆輸。
當時對我打擊甚大,打擊不單是無法在小學畢業前,無法邁向新的里程碑,還有我付出的一切時間心血,都無法獲得回報,讓我的好友,一蹶不振。
名為罪惡感的包袱,將我狠狠壓倒在地,難以呼吸。
我知道她有多努力,絕對不是只靠我一個人。她是賭上了一切,來參加這個比賽。我甚至覺得,她背負這麼大的期望與壓力,即便將我的獎讓給她,也無所謂。
偏偏就是跟她一起在首輪淘汰了啊,真是諷刺。
至少我還是能繼續學琴下去,但她呢?
我心口一揪。
雖然我沒有「義務」讓她得獎,可是我有「約定」,有跟她一起繼續學琴的約定。那我沒能讓她得獎,鐵定也有很大的責任吧。
她志在必得,我充其量也只是個「期望」而已。
她沒有退路,我根本沒這壓力。
她很無法接受吧。我無能為力,只能向她道歉,知道這於事無補,她想要的,我無法給予。
當她將比賽結果告知父母後,她就告訴我,不能再學琴了。雖然在預料之內,但也是我最不想聽到的結果。
那是在某天,她在附近的公園涼亭,告訴我的。因為不想被任何人打擾,因此選擇在沒人打擾的地方。
雨瀑傾盆,覆沒了世界。
我們並肩而坐,她始終低著頭,嗓音微弱,亭外雨聲淅瀝,快將她的聲音掩蓋了。
我全力安撫她,原想拍拍她的肩。不料她站起來,背對我:
『呐,妳覺得為什麼會這樣?是我不夠努力嗎?』
嗓音發顫。
『當然不是,妳已經盡力了。真的不是妳的錯,是那些評審的標準太奇怪了,妳才……』
『別說這種安慰人的話了,把問題都怪到評審,以為這樣就能安慰人嗎?我想知道的不是這個,而是……』她握緊雙拳:
『會不會是別人更努力,才會贏過我呢?』
『就算有,那也是他們太拼命了,那過的根本不是人的生活吧──』
『才不是這樣!我才不想管別人有多努力,重點是我很努力了,為什麼就是得不到回報呢?』
無言以對。
『不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嗎?』
這是從小大人就教導我們的道理。聽過《聖經》裡的名句:「流淚灑種,歡呼收割。」
不是教徒的我,因為家喻戶曉也知道;還是孩子的我,就很天真地深信這句話。
雖然從小三就讀音樂班後,就發現努力與成果不成正比了。
『我不相信,我才不相信,別人都是比我努力,才會成功的。一定是因為天分比我好吧,就像世上有莫札特(Wolfgang Amadeus Mozart)、貝多芬一樣,這世上一定有很多,比我不努力但因為有天分,所以比我還厲害的人。像我們班就有很多啊,還有妳啊!我知道妳很努力,可是因為比我有天分,才能繼續學不是嗎?』
『不是!那只是因為我父母還不想放棄而已──』
『那還不是因為妳比我有天分嗎!妳彈得比我好,也得過獎,這些我都知道啊!我啊,就是因為沒有天分,所以光是進音樂班就好辛苦,進去後也是追不上別人,好多次好多次,我都想跟父母說,我不念了,可是又不甘心……而且都讀下去了,還能怎麼辦呢?』
我啞口無語,還是孩子的我還不夠會安慰人,要是現在的我──
『所以現在要畢業了,就趁現在放棄吧。我父母就是這麼說的,他們也知道我累了,就算我再怎麼逞強,也知道我累了……』
啜泣聲。
她哭了。
我從來,沒看過樂觀開朗的她哭過。
『我對不起我的父母,對不起他們對我的期望,對不起他們對我的栽培……他們為了我花了好多錢,那些都是他們辛辛苦苦賺來的錢,就只希望我可以成功,可是……這些錢,我也沒有臉,讓他們持續花下去了……』
我應該要去安慰她的,但當時總覺得,會被拒絕。
『學音樂,很貴的啊!』
雨瀑無法掩蓋她地哭喊聲。
我也知道學音樂很貴,因此很感激父母願意這樣栽培我。甚至就是因為覺得這樣的「栽培」太沉重了,所以……
『什麼一起繼續學鋼琴的約定……我也真是太傻了,早知道不該說出那種話的!』
『沒關係,辛苦妳了,我知道妳盡力了,所以──』
『別說了!妳到底懂不懂我的心情?沒有失去過的人是不會明白的吧,是吧?妳知道我失去了音樂嗎!』她哭得更加聲嘶力竭:
『我的音樂生涯,就到此結束了!我的一生,或許就這樣完了──』
『沒那麼嚴重──』
『不然妳說,我還有什麼?』
她高聲質問,我怔望她淒然的背影。
『什麼都沒有了,我會的就只有音樂,沒有音樂的話,我覺得自己很空虛、沒有價值,什麼也不是!』
『才不會,妳還是可以繼續練琴的,可以自學,而且說不定將來會找到新的目標──』
『這種事誰知道!不要盡說風涼話啊!』
她轉身,面向我,她已經,淚流滿面了。
那時候就想,應該要帶面紙的。
『我不是說風涼話,我是──』
『安慰我吧?我知道,但在我聽來,實在很刺耳啊,很刺耳啊……』
她掩面痛哭,泣不成聲,看到她哭到不成人形,其實自己淚水瀕臨潰堤,強忍眼淚,向她走過去,打算安撫她──
『別靠過來……我不需要安慰……』
一字一句,都是如此含糊不清。
可是──我原想說這句,但硬生生吞回去了。
『反正只能怪我吧……誰叫我……沒天分……誰叫我……還不夠、不夠努力……誰叫我家……沒有那麼多錢給我浪費……』她又背對過去:
『妳會不會覺得……不公平啊,為什麼有些人,家裡就是那麼有錢給他栽培,然後又……有天分……可以繼續學下去……當妳輸給那種人,不會……不甘心嗎……』
『當然會啊,這世界真的……很不公平,所以我們的心願,才會無法實現……』
『可是……妳沒資格說這種話,妳的狀況就比我好了,憑什麼說『我們』啊?』她轉身,朝我怒瞪:
『吶,我問妳,秦昕伶……妳真的盡全力教我了嗎?會不會其實妳怕我贏過妳,所以有些問題沒告訴我啊?』
『沒有啊,我當然盡全力教妳了,我還因為教妳,而少練了好多琴,所以才會在首輪也被淘汰──』
『真的?妳確定?總之,早知道不要找競爭對手來教的,要不是我的父母跟老師建議我找人幫忙,不然我才不會……』她緊咬牙關,渾身發顫:
『我真的好後悔,為什麼我要相信妳……』
一記耳光。
下意識摸了自己的臉頰,沒有被摑耳光,那記耳光是摑在心上,發出了啪一聲的清脆聲響。
啪、啪磯。
更加清脆了,耳光變成棍棒,擊碎心窗,碎片四散紛飛。
滿地鋒利的玻璃,扎刺神經流入血脈,刺痛得灼熱。
自己的努力與成果不成正比也就罷了,我的付出不被回報也無所謂,只求不被糟蹋曲解。不能善有善報,也不能好心被雷親吧?
這已經不是付出與回報有沒有成正比的問題了。
暴雨聲被心碎聲掩蓋。
『喂,說話啊,發什麼呆啊,秦昕伶!妳倒是回答啊!』
『……我覺得,妳還是冷靜一下比較好……』
明明心碎一地,卻仍理智地說出了這句。這大概是還是孩子的我,容忍的極限了,一直告訴自己,她只是因為打擊太大,才會說出氣話。
她不是認真的、她不是認真的,不斷這樣自我催眠……
『不用了,我頭腦很清楚,總之……我不知道啦!我也不想懷疑妳啊,應該說我怎麼想都很痛苦啊……』她走回座位,拿起雨傘:
『不說了,我什麼都……不想說了……』
她撐開雨傘,拔腿就跑。
『等等!』
我想叫住她,但她就直接衝進雨瀑中,我也拿起雨傘,衝出涼亭,但很快地她就跑進轉角,當我追過去時,已在雨中蒸發了。
我也被雨水淋濕。
在無垠的雨幕中,雨傘總是過於渺小。
我呆站轉角,心想我們的關係,能夠雨過天晴嗎?
可惜關係從來跟天氣不同。
日後我有再試著聯絡她,但她的反應變得很冷淡,久而久之,漸行漸遠了。幾年內她搬家了,從此斷了音訊。
鄰居兼好友,過去完成式。
大概是因為,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還有繼續學琴的我吧。
友誼就是這麼一回事。
全力幫助朋友的代價。
這就是,有關〈第二號詼諧曲〉的,不詼諧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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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本篇比較長,就分篇發了,先演完回憶的部分。
今天比以往晚了一點點更新,是因為剛看完HF第二部劇場版回來。說起來,跑完原作遊戲超過一年了,還為此寫過一系列的遊戲心得。FSN是我人生跑的第一款戀愛AVG,自此愛上了AVG這個媒介,也深刻影響了我,加深了「總有一天也要寫出多路線戀愛AVG劇本」的想法吧。如今這夢想正實現著,我也誠摯希望,這個遠大願景可以徹底兌現。
願我不忘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