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失控的連環
１．
凌霜沒能趕上──應該說他趕上了，正好目睹了這場難以收拾的慘劇。
遠在家中的仲介、駭入了攝像頭的女狙擊手、此刻身在現場的凌霜，怕是都沒想過事情會演變成這樣。李秋華和支援者間的聯繫，在她開始行動時便被薛晉嵐刻意切斷，但她似乎根本沒想過按照正常的程序執行任務：潛入紅燈區中的高價酒店、喬裝成服務員刺殺那名議員。
她走了正門，在和服務生對上眼的瞬間，拔槍掃射！
「瘋了吧？」
咖啡廳裡只剩下雪朵一個人，她稍早時察覺監視系統的異樣，便重新切斷了莫名被接起的攝像頭，聽見耳機裡機關槍特有的炸響，她忍不住站起身。
另一端的薛晉嵐發現城市監控系統不再受自己控制，卻無暇追究，因為更失控的正是他派出的殺手李秋華。他站房中，眼睜睜地看著螢幕裡，豪華的酒店大門掃上一排彈痕，腦袋陣陣暈眩。
最能了解現場狀況的，當然還是身在對街的凌霜。
「這……」
他隔著一條馬路，看得一清二楚。李秋華很快被幾個負傷的保全壓制住了。雖然配帶了強大的火力，但畢竟毫無計畫、且缺乏經驗。破碎的玻璃門內，她被一名男人過肩摔到了地上。槍一脫手，她一點反抗能力都沒有。
「嗚！」
這裡的保全可都是道上出身，伸手便要扭斷她的脖子。凌霜根本來不及思考，已經拔出了雪朵給他的小型手槍。二十米外失手率為零──他扣扳機的瞬間彷彿在印證當初俞老對他的誇讚。
牽制李秋華的保全應聲倒下，但李秋華早失去了意識。凌霜箭步衝了出去，手上開槍的動作便沒停過，砰、砰……一管彈匣無一落空、也沒有任何一發浪費，他衝到李秋華身邊，匆匆撈起人。
單手開槍壓制蜂擁而上的保全，迅速撤退。
他破了戒。但當下的情勢根本不容他考慮到那些。
而混亂中凌霜不會知道的是，遠方的女殺手雪朵正慢慢地坐下，緊盯著螢幕、眼神漸漸變得深沉。而仲介薛晉嵐此刻僵硬地站在房間的窗邊，接起一通催命似的電話，手掌輕微地發抖。
「喂？」
「薛晉嵐……你的殺手到底都是怎麼辦事的？」
２．
「你到底在想什麼！」
直覺地想把女殺手往醫院送，凌霜根本不知道哪一間診所可以信任，只好背著一個人，再回到薛晉嵐住處。
其實李秋華只是在扭打中被敲暈了而已，但他心急到根本無心檢查傷勢，甚至沒有想過他回來的路上可能被警方或道上追蹤。
砰！鐵門慢了半秒才重重地撞在牆上，凌霜看清楚室內的景象，頓時愣住了。薛晉嵐站在客廳的中間，原先似乎正準備把一疊文件放入腳邊的行李箱。他沒開燈──但月光依然把室內照得森森然。
翻箱倒櫃之後室內亂成一團，薛晉嵐整個人站在陰影裡，沉默了好一下，才慢慢彎身把文件放到它應在的地方。
「我早該知道你會去救人。」
薛晉嵐的語氣冷冷的，他轉身繼續在自己的書桌裡找著什麼。「哐噹」一聲，其中一個抽屜被他整個拉了出來，許多零散而不重要的小東西灑了滿地，一個鳥籠造型的桌上型擺飾，從桌子底下一路滾到凌霜腳邊。
「衝動、愚蠢、自以為是……我就沒看出你跟大哥哪一點像。」
「薛晉嵐，你在做什麼？」
凌霜想放下李秋華，但實際上他只是把她從背上挪到了自己懷中。感覺到那副身軀還是溫熱、呼吸平穩，在這混亂的情況下他才稍微有了可感到安心的理由。
但薛晉嵐的目光，隨著看見李秋華歪在凌霜懷裡的臉龐，而變得更加陰冷。他收起最後幾樣東西，「啪」地關上行李箱，耳邊響起四十分鐘前電話裡，薛巧衣緊繃的聲線：
「收拾東西，我派人去接你。」
對於任務離譜的結果，除了開頭的那句質問以外隻字未提，才正代表事情糟糕得不可收拾。
李秋華的行徑就是在自殺，她不但要自殺、還要把所有人拖下水。這麼嚴重的事件不可能在警方和媒體那裡蒙混過去，連薛巧衣都要他離開住處避風頭，那麼凌霜──
「你為什麼就是不相信她真的會殺掉你！」
「什麼？」
薛晉嵐憤怒到無法顧及自己說話的邏輯了。今晚以前，誰料得到李秋華的任務會帶來如此劇變？不，或許要溯及更早的事。早到海灣假期那時他拒絕凌霜、或甚至早在他答應將這個不穩定的殺手納入旗下。
山間的練習場、男人穩穩握槍的側影，扣槍的瞬間風聲止歇，輪廓堅硬的臉龐認真起來教人戰慄。那時俞老還在旁邊呢，薛晉嵐已經有瞬間在想著，如果這樣的男人在暗夜裡，用注視標靶的眼神看著他──
那不是初見，在真正認識之前他們便已各懷鬼胎。
薛晉嵐一咬牙，不讓自己再想下去。他提起行李，繞過凌霜便要往外走，殺手擋住了他，似乎堅持要他說清楚──
但這一刻，背後的門自己開了，一支漆黑的槍口悄無聲息地貼住凌霜的後腦。
「請不要回頭。」
管家老齊刻意壓低了聲音，音色因此變得沙啞奇怪，他身後還帶著兩三個人，槍口全指著凌霜。老齊的視線越過了殺手肩膀，以眼神示意薛晉嵐：他們的車已經在樓下等著。
凌霜全身都繃緊了，但他無法估計後方到底有多少人──他要復仇的對象可能就在這裡，但偏偏、偏偏他手上還抱著一個李秋華。
薛晉嵐木然地繞過他身側，他的眼神不自覺地隨著他移動。仲介一定注意到了，但他刻意直視前方，直到走過了凌霜身邊。
老管家準備下壓扳機。
「老齊！」
薛晉嵐叫住了他，回過神來後，才感到荒謬：他在想什麼？凌霜和李秋華本來都得死。他們不但闖了禍、現在還見到了薛家要帶他走的事實。哪一點？哪一點可以要老齊不殺他？
更何況凌霜的目的就是要打入薛家，今天留了他，後患無窮。
薛晉嵐想邁出步伐，他清楚這一步，意味著同意老齊射殺凌霜。很簡單的一步，利害衡量都相當明朗，可要命的腳像是灌了鉛一樣沉重。
他躲不掉。正是因為他太清醒，他知道自己跨不出這一步。
「……老齊。殺掉他，是大小姐的命令嗎？」
「是我判斷有必要。」
「那就別殺了，一起帶走吧。」
管家露出不解的神色，薛晉嵐別過臉，像是厭惡自己必須受人質疑的立場──況且他是錯的。今後他不能單是用欺瞞的方式對待凌霜，他想要他活，就得確實控制住──
其實是有辦法的！
薛晉嵐在陰影處瞠大了瞳孔，捂住嘴，免得自己笑出來。他覺得有些悲涼，但沒有花太多時間處理不具意義的情緒，轉過頭後，他看見老齊依然舉著槍。
「放下。」
「可是這……」
薛晉嵐抬手打斷了老管家的話，他豁出去了。或許是生平第一次，他用這般語氣說話，讓這些從來都看不起他的人意識到，他其實不該只是個誰都能擺佈的棋子：
「我是薛家的少爺。如果大小姐沒有交代，那我的話，就是命令！」
凌霜和老齊那邊幾個人都是一震，而除了老齊以外，其他人都被他的氣勢所震懾，慢慢地放下槍。老齊似乎相當不快，但他向後看了眼部下的反應，一咬牙，也關上了保險。
即便他們打從心底輕視他，名義上，薛晉嵐的身分的確在他們之上。
「是。」
薛晉嵐沒心思管他們的想法。也許一輩子就拿這身分做這一件事，但他半點開心的感覺都沒有。
提著行李逕直往樓下走。巷口一輛黑色的轎車已經等候多時，他沒有回頭再看凌霜的反應，只是在踏上地面的那刻暗自苦笑：他今天這麼做了，還不知道薛巧衣會怎麼對付他。
３．
薛家的少爺。
這幾個字像從凌霜腦海裡炸開了，一路上在耳邊嗡嗡作響著。他早該猜到……但又怎麼可能會猜到？身在殺手圈裡的仲介就是薛氏企業本家的少爺？
在前車駕駛的老齊他認得，雖然對方僅僅在女老闆背後出現過幾次，從未發言。但凌霜不會記錯有關這家企業的任何細節，他確信那個男人直屬於薛氏的本家。
此情此景，得到這些訊息完全無法讓他產生接近目標的喜悅。他身在那一行人的第二輛車上，雙手被銬住，還不知道目的地在什麼地方。
他們沒有蒙住他的眼，就像依然確信，他會在不久後成為再也無法透漏秘密的死人。而不只他自己，李秋華──被留在薛晉嵐的公寓中。
她會怎麼樣？他完全想不到。車上的廣播淨是些讓人焦躁的抒情音樂，駕駛座上的人也沒有切換到新聞頻道的意思。他們一路沉默著，有意無意地在給凌霜增加壓力。
「我不懂。」
凌霜艱難地出聲，車內的空氣、光線、引擎聲，似乎都具有重量，壓得他難以呼吸。
「既然是可能繼承企業的少爺，為什麼他在殺手圈裡，作為仲介工作？」
「薛家只承認薛斌少爺一個繼承者。」
「跟他說這些做什麼？」
凌霜的疑問遠遠不止於此，但副駕駛座上的男人阻止了同伴繼續回答。他們將音樂音量調大，車子進入了隧道中，所有聲音疊加在一起，在耳邊幾乎貫穿了耳膜。
他想抓住仲介、好好問清楚這一連串的事，可是他現在連自己還見不見得到薛晉嵐都不曉得。
「回答我！一個問題就好──」
「請安靜一點。」
凌霜有如瀕臨抓狂的野獸，突然猛踹座椅。駕駛的方向盤一歪，險些撞上鄰近車道的貨車。一支槍馬上從前座指了過來，蓋過了音樂聲，凌霜聽見駕駛人大罵著穢語。
副駕駛座上，男人的表情則讓人無法懷疑，他會當場殺了他。
「我只想知道……七年前、北灘外海的油船漏油事件──是不是跟薛家的企業有關？那又是誰的計畫？是他嗎？」
凌霜冒著被殺的風險，仍頑固地問出了問題。前座兩人對看一眼，持槍的男人笑了出來，竟然露出了有些憐憫的神色。凌霜反應過來前，那人已經轉回了原來的方向，把玩著手上的槍，嘆著氣。
「還以為你要問哪件呢。那時是前當家的主意，不過後來也早跟貴公司談妥了條件。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那件事早就過去了。」
凌霜感覺到全身的血液衝上腦門，要不是雙手被限制著，他絕對會殺了這個人！過去了？在這些人眼裡，「黑色之海」事件就是企業與企業間談判的手段、籌碼，他們根本不在乎那片黑色的海洋、還有其中死去的孩子！
他心愛的、熟知的大海母親，與他天真無邪的弟弟，他們雲淡風輕地帶過的、帶走的，全部是他的家人。
是他的家人。
不是薛晉嵐──該說太好了嗎？但他們口中的前當家早就死了，那難道他的恨就要到此為止，最後誰都無法為事件負責？
凌霜越想越深沉，幾乎瘋魔。他不甘於那些事就這麼過去，隨著得知主事者已去世，便眼睜睜地看著薛家繼續壯大。薛斌……剛剛他們提到的那個名字他可沒漏聽，或許那又是個被薛家藏起來的少爺。
是前任當家的兄弟？還是兒子？不管誰接手這滿是血腥的企業家族，他都該死！
凌霜這麼認定了。他捏緊了拳頭，直到骨頭都在喀喀作響。腦海裡已經描繪出「薛斌」的形象──是個和薛晉嵐相當相似，但更加傲慢、殘忍的男人，高高坐在屍骨堆成的王座上。
活過今天，找到「薛斌」、並殺掉他。凌霜用力地閉上眼，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其中恨意的焰火，遠未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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