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第一件不習慣的,就是晴朗的天氣。
趁著暑假搬離原本居住的城市,來到這陌生的濱海小鎮,距今也已經一個禮拜了。爸媽似乎很喜歡這裡的環境,對於新生活也抱著期待,畢竟他們小時候在鄉下長大,肯定很習慣什麼都沒有的空曠環境。
然而毅泉並不是如此。
毅泉在城市出生長大,是標準的城市小孩。幾乎快遮住天空的高聳大樓、便利的生活、五顏六色的燈光、嘈雜的生活音……這些才是毅泉所熟悉的生活。即使閉上眼睛也能在那座鋼鐵迷宮裡自由行走。
突如其來的搬家,將毅泉帶離原本的生活圈,抵達這一座什麼也沒有的小鎮。毅泉感覺自己被綁架了。
當然也不是什麼都沒有。這裡有很多樹,很多草,很多農田,很多水池,很多沒見過的水鳥,很多矮房子,很多蟲子,很多……好吧,這裡確實什麼都沒有。
忙碌的一星期裡,毅泉時不時會懷念起城市,以及短期之內恐怕很難再見到的朋友們。不過他也知道,再多懷念也無法消除內心的無奈,還不如試著接納新環境,愉快地展開新生活。
於是毅泉騎上腳踏車,在小鎮裡到處閒逛,熟悉一下附近的路線與生活機能。一路上幾乎沒什麼車輛來往,看見的房子大多是民宅,商店少得讓毅泉覺得不可思議,就連市佔率最高的7-11也僅僅只有兩家——這種地方真的可以生活嗎?毅泉內心忍不住冒出質疑。
對了,既然這是一座濱海小鎮,那就不得不去一趟海邊。
從家到海邊需要一段騎腳踏車有點嫌遠的距離,不過畢竟是暑假,有的是空閒時間。毅泉戴上鴨舌帽,朝海邊的方向出發。
夏天的豔陽直曬在柏油路上,熱氣將眼前的視線蒸得一片模糊。原本以為穿著無袖上衣和七分褲,能夠在騎車奔馳中享受微風的涼爽,然而毅泉只感受到皮膚快被烤焦的灼熱,以及大量汗水造成的濕黏感。
好熱……好痛苦……乾脆放棄算了……雖然想要掉頭回去,但已經走了一大段路程,現在半途放棄反而更讓人不甘心。一路上經過幾座魚塭、清澈見底的小河,差點碾到死掉的水鳥屍體,還一度被野狗幫派追著跑。毅泉沒有停下踩動踏板的動作,像是沙漠裡的遇難者,已經失去思考地繼續向前。
直到一股濃濃的海水味迎向毅泉,他才從恍神狀態中清醒過來。
左邊是用途不明的水池,右邊是延伸到遠處的堤防。隱約可以聽見浪聲。應該到了吧?毅泉扛起腳踏車,小心翼翼爬上堤防斜坡——
一陣海風吹來。
遼闊的海洋就近在眼前,與天空接壤成一片只有藍色的風景。海面平靜得像是鏡子,微微搖晃的波浪閃耀著光芒。彷彿被人輕輕撕開的片積雲漂浮在空中。一隻獨行的海鷗悠哉地慢慢飛過。岸邊擺放著成堆的消波塊,黑灰色的冷硬感看起來有點不協調,勉強來說也算是一種點綴。
「還不錯嘛。」
這並不是毅泉第一次見到海,不過在經歷過漫長路途之後所見到的海,感覺似乎特別好。
毅泉再度跨上腳踏車,騎在堤防上繼續前進。海風漸漸吹乾汗水,身體越來越放鬆,原本寄居在內心的搬家憂鬱也開始消退,並且升起一股探險的心情。他想看看堤防的盡頭有什麼,可以的話甚至想要走完一整段海岸。
然而夏季的天氣總是說變就變。
當毅泉注意到的時候,天空已經出現一大團烏雲,氣溫稍微下降,風也逐漸增強。這些即將下雨的徵兆就像是沒有幽默的傢伙所說的無聊笑話,直接澆熄毅泉內心的期待和興奮。
毅泉停下腳踏車,無奈地看著天上的烏雲嘆氣。難得還想再多走一段路的說,真的是有夠不識相……雖然很可惜,但也沒有辦法,今天就到這裡為止吧。儘管毅泉無法保證在這之後是否還會有探索海邊的心情。
毅泉正準備掉頭——
嘎——!
從岸邊傳來一種奇妙的聲音。
毅泉用視線迅速掃過海岸,接著停留在一道站在消波塊上的身影——
大幅彎曲的釣竿不停顫抖。
紅色捲線器泛出金屬光澤,同時發出嘎嘎聲響。
毅泉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一個女孩子。
從白色鴨舌帽後孔伸出的馬尾隨風搖擺。
膝蓋微屈的纖細身姿,看起來卻充滿力量。
釣線被海底下的生物拉直繃緊。
那是一尾黑鯛。
快速游竄的身軀正在與岸上的釣者搏鬥,揚起的氣泡驚動了一旁成群的小魚。
龐大的身軀用力牽引釣線,彷彿隨時可以將她拖入水中。
藏在帽沿下的眼神卻毫不畏懼,射出堅定的銳利光芒。
一粒汗珠從下巴滴落。
突然,像是要考驗女孩似地,大魚無預警向左方竄逃。
女孩沒有驚慌,立刻將釣竿擺向右邊。
大魚往下竄逃。
女孩迅速蹲低,利用膝蓋的彈性牽制力道,再緩緩挺起身體。
這時,一道強浪沿著消波塊炸起成排的浪花。
女孩只是扭了一下脖子避開海水,絲毫沒有動搖。
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無論是力量強大的黑鯛,或是可以輕易將人吞噬的大海,全都無法將她擊退。
彷彿看見了勝負的預感,原本處於被動的女孩開始抬竿捲線。
即便大魚繼續掙扎,依然一次又一次遭到化解。
當耗盡力氣的黑鯛被拉上水面,女孩用腳尖巧妙地挑起放在腳邊的撈網,接進左手並伸長杆身,慢慢將黑鯛引入撈網。
戰鬥在此宣告結束。
女孩將釣竿夾在兩腿之間以騰出雙手,連同黑鯛一起收回撈網,然後脫下鴨舌帽,用手腕擦掉額頭上的汗水。
「還不錯嘛。」
剛才臉上的緊張感已經消失無蹤,轉而露出滿足且愉快的笑容。
天空在這時開始飄起小雨。
「啊啊……算了,今天就先這樣吧。」
女孩解開魚鉤,將黑鯛放進保溫箱,順手拿起裝蝦子的小盒子,把剩下的蝦子灑進海裡。接著扛起保溫箱和小背包,雙手同時拿著釣竿和撈網,在消波塊之間謹慎行走,再跳到岸邊的沙地上。
當她放下所有東西,準備開始收拾的時候,忽然發現有一個呆模呆樣的男生站在堤防上,一臉像是見到妖怪的表情看著自己。
「啊。」
相隔一段距離的兩人重疊視線時,毅泉才回過神來。
——不小心看呆了。
毅泉完全沒想到會有人站在高達兩公尺、不斷被海浪拍打的消波塊上,也沒想到會湊巧目擊到驚險的搏魚現場,更沒想到對方居然是年紀看起來跟自己差不多的女孩子。剛才所見到的景象只能用不可思議來形容。
「幹嘛?有事嗎?」
女孩微微瞇起眼睛,用警戒的目光掃視毅泉。
「這條魚不賣哦。」
「咦?呃……沒有啦,我不是……」
「哦,那就好。」
說完,女孩坐到保溫箱上,開始動手整理釣具。
雖然還打算說點什麼,不過在這種偏僻無人的海邊搭訕落單的女孩子,只會讓自己散發出可疑的味道。還是趕緊離開這裡吧,在受到懷疑之前。
毅泉扛起腳踏車走下堤防,並在這時注意到堤防邊停著一輛野狼125,看起來相當老舊,有些地方還生鏽了。該不會是那個女孩子的摩托車吧?感覺完全不搭……毅泉搔搔頭,再度跨上腳踏車,帶著納悶的心情騎往來時的方向。
經歷過剛才的事之後,毅泉在綿綿細雨中意識到一件事——這裡果然是鄉下。
城市沒有空曠的土地,沒有魚塭和水池,也沒有又長又陡的堤防,更沒有站在消波塊上獨力釣起大魚的女孩子。這些都是從小住在城市裡的毅泉從來沒有見過的事物。只能說,一切都太過新鮮了,以致於一時之間很難習慣。
這時,後方傳來摩托車的引擎聲。
「喂。」
「?」
毅泉回過頭,果然是不久前才初次見面的那個女生。她騎著那一台老舊的野狼125,左右雙肩揹著背包和釣竿袋,保溫箱則用繩子固定在車尾的置物架上。頭上沒戴安全帽,不知道是認為交通規則沒有遵守的必要,還是原本就沒有交通規則的概念。
「雨快變大了,我踢你回去。」
「什麼……哇!」
女孩伸出右腳,踩住腳踏車後輪的螺絲釘,藉由摩托車的扭力將毅泉往前推。那句「踢你回去」原來是這個意思嗎?
「啊……謝謝。」
「不會。」
就算不踩動踏板,也能以摩托車的速度前進,這麼做確實幫了毅泉一個大忙,不過未免太順其自然了吧?明明是互不相識的陌生人,卻似乎沒有考慮過人與人之間的心理隔閡,就這麼有點自作主張地伸出援手。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鄉下人熱情嗎?
兩人沒有交談,何況行駛的雨中也不容易交談。雨越下越大。沿著堤防邊的防汛道路前進,遠離海岸後則漸漸轉為農田風景。身上的衣服被淋得又濕又重,迎面吹來冷風,毅泉只想儘快回家換上乾爽的衣服,但又不敢要求女孩加快速度,畢竟這種連標線都沒畫的小路到處都會出現窟窿。
當道路兩邊能見的房子開始增加,毅泉知道他們已經接近鬧區。
「喂,你家在哪裡?」
「啊……」
毅泉還沒記住新家地址,只知道大概的位置。思考了一下之後才答道:
「在一座橋旁邊,附近還有一間廟和飲料店。」
「哦,那裡啊。」
不愧是本地人,這麼零碎的線索也能判斷出位置。但也可能是這座小鎮本身就不大的緣故。
在繼續前進一段路時,女孩突然鬆開腳並放慢速度,停在一棟磚瓦平房前。毅泉糊里糊塗地跟著停下來。怎麼了?毅泉還來不及開口問——
「這裡是我家,要不要先進來躲雨?」
「咦?嗯……」
突然對方被帶回家裡,讓毅泉有點措手不及,不小心就點頭答應了。不過畢竟沒人想在大雨中騎車,又是人家主動邀請,似乎也沒什麼可以拒絕的理由。
女孩推開纏繞牽牛花藤蔓的鐵柵門,帶著毅泉來到鐵皮搭成的簡陋車棚下,停放摩托車和腳踏車。在這種情況下進入陌生人家裡躲雨,毅泉對此感到很不自在。
「那個……真的可以嗎?」
「什麼?」
「我們明明不認識,還讓我進來躲雨,感覺有點不好意思。」
「不用客氣啦。」
女孩輕輕彎起嘴角,柔和的笑容宛如雨中盛開的花朵。
毅泉看著女孩的微笑,感到一絲溫暖。可是視線卻忍不住向下移動——
完全被雨打溼的白色T桖底下,隱約可以瞧見白色內衣若隱若現的線條。
糟糕!毅泉隨即用意志力轉動眼球,強迫自己移開視線。
即便只是不小心偷瞄一下,然而——
「……」
果然還是被發現了。
女孩刻意轉身背對毅泉,然後回頭瞪了毅泉一眼。看起來並沒有真的生氣,而是身為女孩子不瞪不甘心的感覺,但光是這樣小小的舉動就足以讓毅泉產生罪惡感。
「呃,那個……啊,門上那些牽牛花真漂亮,是自己種的嗎?」
總之先試著蒙混過去。
「是啊,不過只會開紫色和藍色的花,可惜沒有白色的——那種像是少女內衣一樣的純白色。你應該會喜歡吧~」
女孩臉上的燦爛笑容化為刺入心靈的凶器,讓毅泉內疚得無地自容。
在變得有些微妙的氣氛下,女孩帶著毅泉來到屋內。
鋪上水泥原色地板的客廳既窄小又樸素,有一張木頭長椅、一張玻璃茶几,以及現代幾乎已經看不到的映像管電視。旁邊擺放一座小神壇,牆角還設置了鐵製老鼠籠。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老房子特有的霉味,以及彷彿時空錯位的懷舊感。
「先在那裡坐一下,我去放東西。」
說完,女孩揹著釣具和保溫箱走進一旁的廚房。毅泉在坐下之前想到自己身上的衣褲已經全部濕透了,於是先將坐墊疊起來再放到旁邊免得弄溼。木頭長椅堅硬的觸感讓毅泉有點不習慣,不過能夠在別人家裡躲雨已經值得慶幸了,立場上沒有抱怨的資格。
「嘿。」
已經換掉衣服的女孩回到客廳並無預警扔來一條毛巾和一件舊衣服。
「把衣服換掉吧,免得感冒。要是覺得無聊就看看電視。我去廚房忙一下。」
接著又縮回牆後,再度將毅泉一個人留在客廳。
毅泉用毛巾擦拭頭髮,換上男性尺寸的衣服,心裡同時不自覺產生疑惑——那個女孩究竟是憑哪一點信任毅泉?
再怎麼說也太沒有防備了。兩人只不過是在海邊偶然相遇的關係,幾乎稱不上是認識,就這麼將一個陌生人帶回家裡真的可以嗎?家人不會對此責備嗎?何況現在又是兩人獨處——雖然毅泉敢保證自己絕對不會對女孩亂來,但假設現在坐在這裡的人不是毅泉,而是某個荷爾蒙旺盛又容易衝動的傢伙……
不行,太危險了。果然還是提醒她一聲比較好。
毅泉起身走進廚房,來到站在流理台前的女孩身後。
「那個……唔!」
「嗯?」
女孩一手拿著沾血的魚刀,一手則抓著剛取出的內臟,臉頰還黏著幾塊鱗片。已經死去的大魚躺在水槽裡,空洞的眼神透露出哀怨的命運。撞見如此血腥的殺魚現場,對動物屍體不太擅長的毅泉不禁倒退半步。
「怎麼了?」
「呃……那個……」
「你要幫忙?」
「咦?啊、嗯……對啊。」
「是嗎?那就麻煩你囉。」
結果就這麼順勢變成廚房助手了。
在女孩的指示下,毅泉開始切薑絲和蔥花。由於平常在家有時會被叫去廚房幫忙,這一類簡單的備料作業對毅泉而言並不算困難。
「對了,還沒問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用水仔細清洗大魚腹腔。
「毅泉。」
「毅泉……你應該不是本地人吧?」
「我們家上禮拜才剛搬來這裡。」
「哦哦,原來如此。」
女孩將裝水的鍋子抬到瓦斯爐上,點火。
「我叫玖蕗。」
「玖蕗……很少見的名字呢。」
「是啊。」
玖蕗將魚放在砧板上,一刀斬下魚頭。
「對了,剛才謝謝妳一路幫我踢回來」
「不客氣。是說,你家距離海邊那麼遠,騎腳踏車不是很累嗎?難道你家裡沒有機車?」
「有是有啦,不過我沒有駕照。」
「這樣啊。」
噗通、噗通。玖蕗將切成塊狀的魚肉放進煮沸的鍋子裡。
「順便問一下……妳應該有駕照吧?」
「就算沒有那種東西,還是可以在路上騎車啊。」
「……」
從來沒聽過這麼灑脫的犯罪宣言。毅泉甚至連責備她的心情也沒有,無奈嘆了一口氣,暗自慶幸自己剛才沒有被這個無照駕駛的傢伙害死。
倒進薑絲、豆腐,接著再加入味噌。魚湯冒出熱騰騰的白煙,讓整個廚房充滿食慾的迷霧。看著味噌在筷子攪拌下慢慢融進湯裡,毅泉忍不住抿起嘴唇,免得像半張開嘴的小孩子一樣流出口水。
玖蕗已經摘掉髮圈,殘留少許雨珠的中長髮披散在肩膀上。她站在瓦斯爐前的身姿看起來相當端莊,與在海邊時撞見的強勢姿態完全不同。仔細一看,儘管手臂和大腿隱約展露出結實的線條,但還不到強壯的程度,實在難以想像她能憑一己之力釣起這麼大的魚。
不過就算有辦法釣到大魚,面對真正的暴力恐怕也會遭遇危機。
所以該說的話還是要說。
「玖蕗,謝謝妳讓我進來躲雨,可是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說——隨便讓一個陌生人進入家裡,我覺得……不是很妥當。」
聽到毅泉這麼說,玖蕗只是點點頭,試喝一口湯,再用同一支湯匙呈起少許味噌,放進湯裡繼續攪拌。毅泉假裝沒有留意到玖蕗將自己的口水若無其事加入湯裡的舉動,接著又說:
「如果我是壞人,說不定會襲擊妳哦。」
「你是壞人嗎?」
「……不是。」
「那就好啦。」
滿不在乎的語氣,不知道究竟是自信充足還是單純沒把毅泉放在眼裡。
「何況,就算是我也不可能把一個無法信任的陌生人帶進家裡。主要是看對象。因為是你,我才允許你進來的。」
「……什麼意思?」
喀嚓。玖蕗關掉瓦斯爐,端起完成的魚湯。
「你的眼睛很乾淨。」
她輕輕一笑,逕自走向廚房。
一句簡短的回應反而加深了毅泉的困惑。
在初次見面的人家裡用餐,本來應該會給人一種不自在的拘束感,不過當毅泉喝下一口味噌湯,很快就被新鮮海魚的滋味奪走靈魂,從枷鎖中解放似地盡情滿足食慾。
享用完時間上幾乎算是下午茶的午餐、將碗盤餐具收拾乾淨之後,兩人打開電視並開始閒聊。經過片斷的交談,才得知玖蕗和爺爺同住,爺爺出門去找朋友喝茶所以剛好不在家。另外毅泉也聊到自己原本住的城市,以及搬來這裡之後的種種不習慣。
年齡相仿,又是可以放鬆說話的對象,在如此悠閒的氛圍下,讓毅泉忍不住對玖蕗產生一股親切感,以及心靈上的依賴。
有時會按錯廁所電燈開關的新家、偶爾會迷路的新社區、仍聽不習慣的本地人口音、幾個禮拜之後即將轉入的新學校……無論看見的或聽見的,一切都太過新穎,所以在感到新奇之餘,毅泉心裡更多的是「真的有辦法在這裡好好生活嗎?」這樣的懷疑與不安。然而在聊天過程中,聽著身旁的玖蕗用懶洋洋的嗓音說話,毅泉心裡的搬家憂鬱便開始淡化,並獲得一種很久不曾體驗過的溫暖——
他在初識的玖蕗身上找到歸屬感。這種事絕對說不出口。
接近傍晚時,雨終於停了。
「今天謝謝妳。那麼,我回去囉。」
「哦。」
在玖蕗的目送下,毅泉牽著腳踏車走出院子。她輕輕揮手,夕陽的金黃色光輝描繪出微笑的輪廓。直到毅泉關上鐵柵門,雨珠從牽牛花瓣上震落下來,車輪的影子在柏油路上轉動,兩人才向今日的結識道別。
不是結束。毅泉是這麼想的。
人口不多的小鎮上,總會有再見到彼此的機會。況且年齡相仿的兩人也很有可能念同一所學校——鎮上唯一的高中。到時候又是另一段開始。
一定還會再見到玖蕗。在黃昏的返家歸途上,抱著這樣的信念,內心便自然湧出強烈的預感。
這是毅泉當學生以來第一次期待開學。
***
果然,開學第一天,預感實現了。
穿著新制服,來到新學校。才剛抵達校門口,毅泉已經忍不住想要退縮。
然而接下來才是真正的考驗——由於是以二年級生的身分轉學入校,勢必會被編入二年級班級。雖然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毅泉恨不得向校方提出降級申請,寧可回去重讀一年級。畢竟對於剛升上高中的一年級來說,新學期就是伴隨不安與摸索的起點,心情上肯定也和現在的毅泉一樣忐忑。
可惜,毅泉無法重讀一年級,只能踏著沉重的腳步,邁向未知的二年級教室。
所謂的二年級,就是讀到第二年的學生。雖然又是理所當然的事,不過已經習慣這一所學校的他們勢必早就建立起某種規模的人際關係,對於周遭環境也完全不陌生。接下來,毅泉即將頂著一張陌生臉孔,踏進那片鞏固的領域,隨後像是闖進村莊的妖怪一樣破壞原有的和諧與平衡。
就算是妖怪,也需要有人扮演嘛——毅泉試著用自嘲的想法安慰自己,並來到所屬的班級。無論如何,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做完一次深呼吸之後,毅然決然走進教室——
由於時間還早,待在教室裡的同學並不多,他們正忙著聊天或吃早餐,沒有人注意到毅泉。鬆了一口氣之後,毅泉確認過黑板上已經事先用粉筆畫好的座位分配圖,並找到自己的座位。
才剛坐下,毅泉隨即感覺到一股投向自己的視線——
坐在隔壁的女同學直直盯著毅泉看,毫不避諱的圓眼睛透出好奇,以及「你誰啊?」的疑問。她手上拿著三明治,桌上則擺著一杯早餐店奶茶,看來是個腸胃很健康的人。
毅泉禮貌性點了一下頭。女同學也跟著點頭,並率先開口:
「早啊,我好像沒見過你。你一年級是哪一班的?」
原來二年級有重新分班啊。毅泉心想。
「呃……三班。」
「三班?怎麼可能,我也是三班……」
「上一間學校的三班。」
「上一間……你是轉學生?」
「嗯。」
啊。對方停頓一下,似乎想起了什麼。
「難道你就是最近從大城市搬來鎮上、住在橋邊那棟大房子、丈夫被派到分公司擔任總經理、妻子在網路上經營一個小有名氣的烹飪部落格、抗拒搬家的獨生子以某一所明星高中的轉學考試為賭注打算一個人留在原本住的城市結果考出極其慘澹的分數沒能通過最後只好無奈接受搬家……的那一家新住戶?」
為什麼會知道得這麼詳細啊!?可惡,兇手一定是老媽!八成是去菜市場買菜的時候又管不住嘴巴,把家裡的事情通通說出去了!而且居然還把親生兒子努力用功的奮鬥歷程當成笑話一樣看待……妳們當時一定笑得很開心吧!妳也順利融入婆婆媽媽的小圈子裡了吧!那還真是恭喜妳哦!混蛋——!
不過畢竟和事實一致,所以即使覺得丟臉,毅泉還是勉強點頭承認自己就是那個落榜之後還被父母調侃一番的笨兒子。
「這樣啊……嗯嗯,你的外表很乾淨又很整齊,跟我們本地的男生不太一樣,真的有一種從城市來的感覺呢。對了,你知道城市的女生現在流行什麼樣的衣服和髮型嗎?我想參考看看。」
或許是顧慮到毅泉的心情,對方很快便轉移話題。這女孩真是善解人意。
「我叫梓芽。一年級的時候當了整整兩學期的班長,班導又是跟我蠻熟的老師,所以沒意外的話我可能又會被指派當班長……但是不要叫我『班長』哦,我絕對要在新學期擺脫這個綽號。」
活潑又健談——這是毅泉對班長……梓芽的第一印象。才剛相處沒多久,就能在她身上看見照顧人且熱心的班長印象。微卷的短髮,親和友善的微笑,以及可以聯想到春日暖陽的天生氣質,實在讓人很難不去親近她。
果然沒過多久,就像蝴蝶被花朵吸引那樣,幾位女同學一個接一個往梓芽的座位靠過來,並且試圖加入話題。在梓芽巧妙的話語節奏下,順勢把毅泉這個轉學生介紹給她的朋友們。「啊,原來你就是那個最近搬來鎮上……」雖然又要再一次坦承自己考試失敗的不堪過去,但是多虧梓芽的協助,毅泉似乎比想像中更快地融入班級。
不知不覺,轉學的不安和疑慮在熱鬧的談話聲中消失了。
在同學們好奇的視線注視下,毅泉感覺到自己正在變成這個新環境的一部分,心裡開始期待往後和他們一起編織的學校生活。
直到鐘聲響起,同學們才紛紛回到各自的座位上。趁這個機會,毅泉轉頭對鄰桌的梓芽悄悄說道:
「謝謝妳,班長。」
梓芽先是有些訝異地睜大雙眼,接著會心一笑。
「就當這是最後一次,以後不准再叫我班長囉。」
「知道了,梓芽。」
咚。
無法預料的是,某種情感的種子總會埋在不經意的瞬間。
開學典禮、選派班級幹部、領取新課本和通知單,以及被班導用來聊天的上課時間。經過一個早上,毅泉才發現自己先前的擔憂只是多餘的,他並沒有因為轉學生身分而遭到冷落,反而在同學們的熱情圍繞下有些不知所措。各種重要、不重要的問題像機關槍一樣朝自己連續射擊,使得毅泉必須燃燒大腦一一回應。
不過導致這種場面的真正原因其實是梓芽。就是她把同學們吸引過來的。
聽說打從一年級開始,梓芽就經常跑去其他班級找朋友聊天,透過她活潑有趣的魅力,以及擅於製造愉快氣氛的才能,梓芽的朋友圈便在無形中擴散至校園的每個角落,到後來甚至可以隨意出入高年級生的教室。
因為這樣,即使升上二年級經過分班,梓芽儼然已經成為新班級的中心,像是矗立在營地空地上的旗幟那樣,讓同學們不自覺往梓芽的方向靠攏,以此認識新面孔並熟悉彼此。
雖然毅泉藉此記住了不少同學們的長相和名字,聊天過程也很愉快,然而梓芽時不時把話題的焦點扔給毅泉,實在讓人應付不過來。到了中午,毅泉已經疲倦得連出去買午餐的力氣都沒有了,索性趴在桌上睡到午休時間結束。
按照學校規劃的開學日流程,上完下午兩節課之後,接著是面向一年級生的社團介紹。這段期間,除了需要前往禮堂說明並宣傳社團內容的社員之外,其餘全體二年級生則要負責打掃學校環境。這讓毅泉心裡很不平衡,因為剛轉學入校的他也想了解一下各個社團的活動內容,卻無奈只能跟著同學一起去中庭掃樹葉。
就在毅泉咀嚼著內心的苦悶滋味時,梓芽拿著一袋垃圾走向毅泉,小聲說道:
「垃圾場那裡有一片樹林,穿過樹林就能抵達禮堂,運氣好的話應該可以找到沒有關上的窗戶。」
梓芽的體貼讓毅泉很感動,卻又擔心擅自翹掉打掃的後果。
「可是如果被發現的話……」
「到時候我會替你辯解的。別看我這樣,我很擅長跟老師頂嘴唷。」
考慮一番之後,毅泉最後決定接受這個提議,並伸手接過那一袋承載著梓芽的好意、象徵美好友誼的垃圾。
趁梓芽跑去找一群女孩子嬉笑打鬧並引起所有同學的注意之時,毅泉故作平靜地往垃圾場的方向走去。
真是不可思議的人——毅泉忍不住這麼想。
心地善良,對於周遭人們的情緒與想法也非常敏銳,總是不厭其煩地將氣氛導向愉快,並在他人有需要的時候適時伸出援手。儘管毅泉以前念過的學校裡也曾遇過這一類擅長掌控氣氛的同學,不過難得的地方在於,梓芽並不會藉此操弄人際關係,利用打壓弱勢的一方好讓自己處於有利的位置上。在毅泉看來,梓芽似乎只是想要開心度過學校生活而已,沒有其他想法或目的。與其說是女神,梓芽更像是凝聚人心的可愛吉祥物。
能夠轉入有梓芽在的班級,無疑是一種幸運。
一邊想著這些的同時,毅泉來到無人的垃圾場。用鐵皮搭建的資源回收棚,旁邊則擺著一台垃圾子車。毅泉輕輕將垃圾扔進子車。接下來只要偷偷前往禮堂,再偷偷溜回教室就行了。
毅泉正準備走進沿附學校外牆的樹林,卻在這時發現有人正朝自己走過來。
糟糕——毅泉還來不及躲起來,下一秒便和對方眼神交錯——
「……」
「……你在這裡做什麼?」
幾個禮拜前,在海邊偶然相遇、一邊淋雨一邊被無照駕駛的摩托車踢回鎮上、來到陌生的房子躲雨、幫忙切蔥切薑絲、喝了美味的黑鯛味噌湯——這些回憶都在一瞬間飄過腦海。
「原來妳也念這間學校啊,玖蕗。」
「……」
可能是午休趴睡的緣故而有點亂掉的瀏海,白色制服解開了上面兩顆扭扣,圓滾滾的小貓布偶鑰匙圈從裙子口袋裡冒出來搖來搖去。不拘小節的穿著打扮與記憶中的玖蕗形象正好吻合。不過——
「妳怎麼會揹著書包?還有……那是釣竿袋嗎?」
玖蕗將書包揹在左肩,在校園中看起來格外突兀的釣具袋則斜揹在背後。真虧她能夠一路走到這裡而沒有被攔下來
玖蕗皺起眉頭,她沒有回答毅泉的問題,逕自走向學校外牆。
「喂……」
「不要和我說話。」
毅泉正要走上前去,冷淡無情的語氣卻彷彿刀刃一般迫使他停下腳步。
不屑的目光狠狠射向毅泉,似乎不允許毅泉再靠近一公分,玖蕗回過頭來的臉孔寫滿敵意,投放出生人勿近的有毒物質。此時站在眼前的玖蕗,跟幾個禮拜以前一起共享黑鯛味噌湯、一起放鬆愉快地度過整個下午的玖蕗,簡直不像是同一個人。
怎麼回事?為什麼玖蕗的態度會發生這麼大的轉變?難道那一天所見到的笑容只不過是幻覺?就算兩人只見過一次面,應該不致於這麼快就把毅泉忘掉吧?
為了除去內心的疑惑,毅泉鼓起勇氣踏出一步:
「那個……妳不記得了嗎?之前在海邊……」
「別誤會,我沒有忘記你,毅泉。」
「既然這樣,為什麼妳……」
「沒有為什麼,也不用放在心上。總之,請你以後別和我說話——你只需要記得這件事就行了。」
說完,玖蕗縱身一跳,以俐落的身手爬到學校外牆上。
玖蕗釋放出毫不掩飾的疏遠,以及打算徹底切割關係的態度,一般人可能已經退卻了。然而毅泉依舊相信,幾個禮拜前所見到的玖蕗才是她真正的模樣。現在這個玖蕗之所以判若兩人,肯定是因為有什麼隱情。只要找出答案,就能拔掉玖蕗身上的尖刺,與原本的她再度重逢。
可是,所謂的隱情,就是基於不可告人的理由才會成為隱情。
要是如此,毅泉擅自解開謎團並找到的答案,或許會傷害到玖蕗也說不定。就如同替纖細敏感的野生動物進行治療那樣,稍有一個錯誤就有可能讓症狀加劇。其衍生的後果,任何人都無法負起責任。
只不過是見過一次面,只不過是搬來新城鎮第一個和自己產生交集的對象,毅泉不需要也沒理由承擔這種可能的風險。何況毅泉和班上同學處得不錯,或許再過不久就能交到朋友,沒有必要繼續依賴玖蕗。
沒錯,他應該在這裡尊重玖蕗的意思,盡量保持彼此的距離,各自過自己的生活,如果真的替玖蕗著想,想必這就是最正確的做法。
與其幻想自己可以成為別人的救贖,有時遠遠觀望才是一種溫柔吧。
是啊,也只能這麼做了——
「……哇!你幹嘛!?」
毅泉伸手抓住玖蕗的腳踝。
「放開啦,變態!」
「不放!哪有人像妳這樣的!明明那一天讓我進妳家躲雨,現在又叫我不要和妳說話?給我把話說清楚!」
「已經說得夠清楚了吧!別和我扯上關係就對了!讓你來家裡躲雨也只是把屋頂借給你而已,我們又沒有那麼熟……喂!別趁機偷窺我的內褲!殺了你哦!」
「我們不是一起煮了味噌湯嗎?我們不是聊得很愉快嗎?結果妳現在居然叫我不要和妳扯上關係?我幹嘛要接受啊!我就偏要找妳說話!我還會找到妳的班級,每天都去煩妳,直到妳願意走出教室和我說話為止!要是真的有什麼不能和妳變成朋友的理由,妳就說出來讓我聽聽看啊!反正我想和妳變成朋友的念頭絕對會超越那個理由!再說……那種什麼花紋都沒有的白色棉內褲有什麼好偷窺的!不覺得太樸素了嗎!?該不會是從國小穿到現在的吧!」
「你這……立刻給我放手!信不信我在你的手背上開一個洞!?」
「妳以為這種威脅對我……唔哦!」
一看見某個尖銳的東西朝自己刺過來,毅泉立刻放手。
「哼。」
玖蕗朝毅泉狠狠瞪了一眼,將手上發出銀光的利器——止血鉗——收進書包,隨後翻過學校外牆,迅速消失在牆的另一邊。
聽不太清楚內容的碎碎唸逐漸遠去之後,毅泉才緩過神來。
剛才玖蕗正準備翻過學校外牆時,毅泉突然有一種如果不上前阻止她就有可能讓自己後悔的預感,於是如同反射動作似地,在理性想攔也攔不住的情況下伸手抓住玖蕗的腳踝。
這麼做是正確的嗎?不清楚。至少毅泉剛才對玖蕗所說的話全部出自真心。他就是想和玖蕗成為朋友——
在偶然相遇的那一天,第一眼見到在風雨中和大魚搏鬥的美麗身影,當時的情景深深嵌入雙眼,使得玖蕗在毅泉心目中變成某種特別的象徵。如此複雜的感覺就連毅泉本人也無法好好理清。總之就是因為特別,才會誕生出追尋的意義和慾望。
至於玖蕗會怎麼選擇——從此遠離毅泉?或是向毅泉解開心防?這種事之後才會知道。無論如何,既然剛才已經做出抓住女孩子的腳踝並且趁機偷窺裙底的下流舉動,乾脆捨棄掉無謂的矜持,就這麼死纏爛打下去吧。
抱著沒來由的樂觀,毅泉再度踏出前往禮堂的腳步。
「……是說,為什麼要帶著止血鉗?」
關於玖蕗的謎團,恐怕不只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