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願意回來，我就把自己交給你。」如果要為信做一個開頭，那大約需要一個像這樣簡短有力的句子吧，小靖這樣想著。
或者，改為「我願意把自己交給你」更好些？將誓言潛藏在話語之中，阿麥再愚笨也不會看不出這樣的暗示，更何況阿麥是很會讀書的人。
但是越是如此，阿麥回來的機率就越是渺茫，因為小靖沒有意識到自己把愛交出去的時候，信變得太沉了，沉到讓人提不起來。
到底要我怎麼樣呢？小靖將信紙揉亂，從崖壁上扔下。那裏早已有許多紙屑，被雨打濕貼附在岩石上，在石縫中開出淺灰色的小花。
每次寫信的時候，都被阿麥笑落伍。連四十多歲的母親都用熟了智慧型手機，只有她依舊不習慣，寧可用折疊式的傻瓜手機。
「那是只有傻瓜和老人才會用的喔。」阿麥曾經笑著對她說。
「你才是傻瓜。」小靖咕噥，但心底還是因此覺得羞恥，而減少使用手機的次數，卻也就此斷了與阿麥的聯繫。這樣也許比較好吧，若是自己傳簡訊過去，對方也不見得會樂意回訊，也許還因為簡訊費用發牢騷。那是正值彆扭的年紀呀。
但是思念如果突然漲起來時，又該去哪裡宣洩呢？平常便沒有發簡訊的習慣，突然播電話過去，只是為了渴求對方的聲音，那豈不是過於胡鬧？若是年幼時也罷，還可以用些藉口謊稱為母親傳令來應付過去，但母親已過世一年多，阿麥也有出席喪禮，不可能不明白這是謊言。
那是對寂寞舉白旗呀，再痛苦也不能這麼做，難道阿麥真的如此遲鈍，看不出少女的傾訴？無奈之下，只好使用書信往來，至少拖延自己的情慾，藉由時間來舒緩，好讓心頭那支期望的蠟燭能繼續焚燒著。
殊不知等待使自己更加痛苦。
好像傷口裡的一粒沙子，反覆惡化了小靖的思念，變得有些極端。在最孤獨的日子裡，甚至想著不計代價也要喚回阿麥。實在是對不能把持的自己感到羞愧啊，在風和日麗的午後，小靖總是這樣想著。
崖邊的石桌是小靖寫作的地方。陽光灑落，從樹蔭間的縫隙穿透到石桌上，在小靖的信紙上印上如同斑紋的光點，她就把一字一句鑲在光點上，所以有些字寫得歪歪斜斜的。
從更遠些的林間吹來的風令人舒暢，用母親一般的溫柔掌心撫摸著小靖的頭，好像在告訴她：不著急、不著急。她的心寧靜起來，那些嘈雜的慾望也跟著輕輕飄散。
頭頂的楊樹發出沙沙的聲響，樹葉相互摩擦散發好聞的氣味。
儘管如此，她依舊很期盼阿麥回來。
母親喪禮上，和阿麥分別時，送給他的手鍊不知道現在還繫在手上嗎？或許嫌棄樣式老舊而丟掉了吧。不，也有可能是因為怕磨損而收進木盒裡，想好好保存也說不定。那份繫念，不曉得阿麥有沒有察覺到呢？
特地找了山上最靈驗的廟好好地祈福過了，在香爐上順時針繞了三圈，祈求身體健康和學業順利。其實小靖也偷偷藏了相同樣式的手鍊，也在同一間廟祈福，只是拜的神是月老。她不敢戴著給別人看到，怕是會被議論些什麼吧，卻不知那只是自己費煞心思的想像。
那副手鍊還好好的保存在抽屜的深處，散發淡淡的檀香。
有時候小靖會想起阿麥的眼神。只有眼神，對著她閃閃發亮，就像在岩礫中偶然發現曜石的孩子，眼睛與石頭互相注視，散發可愛的光芒。阿麥過去常有這樣的眼神，對許多事物都保有好奇，只可惜在他要離去之前的一兩個月，那種眼神逐漸黯淡。
「你是不是在害怕什麼？」小靖問。
「不是。只是有時候會想，離開這裡真的好嗎？常常聽見老人們笑著說，在外面闖蕩了一輩子，最後還是回到山裡來。」阿麥說。
「如果不出去，又怎麼知道哪裡才是好？」小靖說。
「但是如果這裡才是最好的怎麼辦？」
阿麥的眼神游移。小靖看著他如此，不知為何竟然有點生氣。
「那到時候你就趕緊回來。既然發現了好的事物，即使花上一輩子去追尋也在所不惜。這不是你對我說的話嗎？」
阿麥沉默了一會，最終點了點頭，綻開微笑，眼睛重新充滿光彩。
為了保有那樣的眼神，小靖願意支付自己的一生。
每當碰上與阿麥相關的事情，總是會以對方做為考量為優先，不顧心中盈滿的苦澀，這樣的自己有些困乏呢。大多時候，比起生著對方的氣，更多的部分在對無能為力的自己感到沮喪。
雖然沮喪，有時候甚至感嘆永遠都走不出這座山頭，只有遇上特殊慶典才有下山的機會。但只要望著阿麥的眼神，一切就突然飽含新意，在舊的事物中產生出新的美景。這是阿麥的魔法，只是看著他的雙眼，就能體會到生活的熱情。
不曉得他現在對都市裡的那些事物是否喜愛？會不會因為經驗到更多更新的樂趣，而嫌棄無趣的山林？小靖想著想著就不寒而慄，那是多麼令人沮喪的結局呀。
對於從小居住在山腰，倚靠山后那片樹林維生的自己來說，離開這裡幾乎是不可能，也未曾幻想過。家裡需要人手，不得不留下來協助採集，更何況自己的個性又是怯弱怕生，不習慣那些新穎的機器和服飾，即便離開山林，也會很快的因為不適應而逃返回來吧。
這座山已經成了她依眷的木箱子，既陳舊又不起眼，但散發著好聞的氣味。
阿麥的離去對她來說，就像那把鑰匙。讓她重新開啟，看見沉澱在箱底的寶藏。所以小靖並不憎恨阿麥的離去唷。在最孤獨的日子裡，她總是這樣勸慰著自己。
但過往實在是埋下太多的快樂了，現在單獨一人，每次掘開記憶之後，又該用什麼去填補呢？只能將自己的一部份悄悄的填塞進去，用砂土掩上。重複越多次，身影就越單薄，甚至不像個十八歲少女的模樣了。
相反的，阿麥會越來越壯碩吧。從前總是笑他像個孩子，卻有一天發現他獨自一人卻扛得起那麼大綑的木柴，還能夠笑容滿面的對著自己揮手，不禁吃了一驚。已經是足以繼承家業的男人了啊──這樣一面感嘆著，一面對著阿麥因用力隆起的肌肉萌生一絲異樣的情慾，又因為害羞所以不敢直視。
那是陽光剛從最高處向下走的時候，剛結束昏眩的午休，遠遠的就已經見到阿麥了。阿麥將木柴放置在一旁，坐在岩石上休息。小靖從背包裡拿出水壺讓他飲用，看著他咕嚕咕嚕的一飲而盡，想必是熱壞了吧。
「爸爸又為難你了嗎？」小靖問道。
「啊，不。是我自願要幫忙的，和伯父沒關係。只是從林裡扛去你家而已，不費什麼力氣。」阿麥說。
汗水從他的眉間滴落，在一瞬間反射了陽光，變成稍縱即逝的流星。
「如果被欺負儘管告訴我。爸爸雖然平時人很好，但是還保有過去人的思想，覺得男人就是要被操練才行。」小靖說。
「我倒很感謝伯父，因為表示他把我當家裡人來看待。」
阿麥笑了起來，小靖的心卻突然揪緊，劇烈地跳動。
撲通、撲通。身體也跟著顫抖起來，開起盛夏的交響宴會。
「那你要不要未來在我家工作？」小靖說道。
因為太過緊張了，差一點眼淚也跟著流了下來，幸好最後忍住了。但始終不敢向阿麥看去，只是沉默著，竟然感覺過了幾小時那樣的漫長。
最後終於向著阿麥看去，卻發現他望著遠方的樹林。
「小靖，我有時候在想，這個世界太遼闊了，人不需要走那麼遠，只要仔細看就能看見很多新鮮的事物。每天這樣割筍子、搬木柴，一天很快地就過去了，把該做的事情做完，這樣的生活最令人安心。雖然令人安心，但看見網路上各地的事物，又不禁會想，是不是自己太狹窄了呢？才會一廂情願的覺得這裡遼闊。」阿麥說。
「阿麥難道忘記村長告訴我們的那個故事了嗎？那些都市的人以為住在乾淨的家裡，用乾淨的水，其實他們的身體裡都藏著穢氣和瘀青。只有山上的孩子才知道樹林真正的模樣啊。」小靖說。
「我當然記得。小靖，你一直都很討厭都市人，覺得他們都愛說謊又狡猾。但是我見過一些都市人，他們不像想像中的那麼壞。我也喜歡山林，但是我很害怕自己只是因為沒有其他選擇了，所以才喜歡的。」
你也是這樣看我的嗎？小靖心想，眼眶中打轉的眼淚不禁落了下來，明明是明亮的午後，卻一瞬間黯淡下來。心臟突然變得好沉，像是要跌落到腹部裡去了，卻強行咬牙忍著。
「那你就去。」小靖背對著阿麥說道。
「小靖……」
「如果到時候你不喜歡山林了，那就不要再回來了。如果你最後發現還是這裡好，那我就在這裡等你。」小靖說。
實在是太過倔強了，才會把真心緊緊的咬在嘴裡，不願意說出口。如果那時候，自己能夠坦白的說出想要阿麥留下來，也許現在就不必承受孤獨的痛苦了。
每次看到那塊阿麥曾經坐過的石頭，總會想起這段過往。已經不如當初的心碎了，對於回憶也絲毫不感到羞恥，而是像美酒一樣讓人暈眩，又使人無端的感到哀愁。
才發現自己竟然是如此的喜歡他呀。
那雙澄澈的眼眸、那種暖被子似的笑容。
光是回想，就足以使心田之中蕩漾著喜悅與苦澀。就好像眼前落在崖壁間的信紙，一朵一朵在不起眼的石縫間盛開。真不曉得阿麥看見滿山的紙屑後會怎麼唸自己。
佇立在半山腰的崖邊，小靖望著遠處山腳下像是蟻巢的城鎮。秋風冷冽的氣流吹來，又夾帶了誰的思念呢？
阿麥如今是在更繁華熱鬧、卻也冷清的地方獨自生活著，一定相較於我更加孤獨與痛苦吧。那麼，祈願他能夠保持著他的熱忱與快樂，不要為了小事而牽掛，勇敢地向前走吧。
遠處的樹林被風吹動而沙沙地鼓譟著，應和小靖的願望。思念慢慢地飄散，夾帶著風向遠方飛去，落在另一個城鎮，另一處的山腰。
少女的思念唷，飛得好遠好遠，究竟能不能傳達到他的心中呢？
（全文完）
創作內容
【短篇】半山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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