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裡,有輛摔成廢鐵的自行車。車頭毀損、平衡桿也凹成閃電狀,輪胎的氣卻是飽滿的,才跨上去,立刻聽見漏氣聲,媛媛手中多了兩根金屬簪子,透過指環固定,卻是將輪胎洩氣的元凶。
「奴婢可不想戴著鐵刺抱住少爺,咱們還是走穩來吧!」
她的決斷是源於體貼,我明白這點後,便不再糾結,一個狠心的念頭拋了又拋,最後,遁入幽暗地道的回聲中。
「少爺,我們到了!」
忽上忽下的地道盡頭,推開隔板,是間儲藏室,橫木地板堆砌著大小不一的箱子,有船運規格的方箱,也有外觀懷舊的帶鎖木盒,不約而同地未被拆封,媛媛的表情滿是震驚,我也迅速醒覺異狀,這裡是
──四皇子待的轉角店!
攙扶癱坐地上的媛媛,她卻用力回握我的肩膀,跟著坐下,她說我的臉色很差,這也難怪,畢竟,地道裡頭實在太安靜了,安靜的像是我刻意維持一般,不過又幾個人找到出路,而我卻還得……找到易廷!媛媛繼續跟著我恐怕會為她帶來危險。
為什麼我會被誤認是易廷?就連自然捲也曾誤判?對了,名條──能夠改變外觀的名條!我四處查探,也請媛媛幫忙確認,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讓她屏除我是暴露狂的奇思謬想,明明都這種時候了,還有心情胡鬧。
然而,一無所獲的代價,竟是被對方予以不信任的目光,心想也好,這能讓她對告別的阻力緩和些,我慎重把領子翻好,嚴正說道:
「媛媛,對不起讓妳捲進剛才的紛爭,也謝謝妳在地道時為我指路,但繼續讓妳跟著,我擔心會再有類似的狀況發生。
「我其實不討厭妳,也不是害怕被妳的繁文縟節牽扯不休,相對的,我有些喜歡妳,或許是在揹妳的時候吧?猜謎呢,我雖不擅長,也不懂得欣賞吟詠詩歌的內涵,但四皇子……也就是妳的任哥哥,他應該能理解這些,我祝福妳──」
快說完的時後,有東西忽然塞入我的嘴,舌頭正好頂到夾在咬合間的不明物體,我有些納罕,吐出來的是張深淺不一的嫣紅唇紙──「啪」,我嚇了跳!即便知道這是媛媛做的好事,我的臉頰開始凝聚血氣、整片紅彤,而這突如其來的連鎖反應,更是讓理當湧現的氣惱無疾而終,我滿是吃痛,卻驚訝地說不出話!
「說點話!」
喝令的口吻來自要我猜啞謎的女子,不、這個關頭我已無話答辯,曾想依樣畫葫蘆地吼回去,但我終究覺得這不是道歉該有的態度,為什麼這種時候,我仍想著道歉呢?
「二十四番花信風,終有風寡花謝時。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
「少爺,請恕奴婢踰越,但……尊長服孝可說百善之首,論歲數,奴婢有名義從歷史中訓誡您避免重蹈覆轍,柳永寫的這首詞中有位哀怨婦人,在和伊人短聚幽歡後與對方訣別,此後思念不已。
「少爺您縱然憐香惜玉,奴婢自當守身如節,算前言……」
在我僵固的視野中,媛媛愈來愈高,直到額面一吻,我發現她的唇瓣紅潤鮮明,雙眼異常堅定,是一種成熟冶豔也無法形容的美。
「算前言、譬如禍。一場紅顏怎能負?」
打上潮紅的粉頰,神情凝重,就連被她改寫的詞句唸出聲時,都讓我聯想起鴛鴦大盜蒐羅寶物那夜,因她喚醒的多言古詩,很短暫,櫻色的臉龐卻像睡著般,停在彼此對視久久猶綻……
我告訴媛媛這裡恰好便是當初遇見四皇子的店鋪二樓,而她之所以先前(我向她話別前),便已手足失措,是由於堆積此處的大小箱子,有部分正是來自遭竊的儲藏物,而她說要換身衣服,要我退回地道、把隔板蓋上,等她換好裝束才能會見。
我不疑有它,心想她和四皇子數年再次團聚,女孩家弄點妝扮亦屬常情。但如果,四皇子也同時喜歡上她呢?既不能再以生命為由,作為退出的藉口,初生動搖的想法應當──我是否繼續尋找易廷和游敏?還是遠離風暴、找塊誰也管不著的小天地?
此行的開始是一連串際遇,在游敏的建議下逃出生天,結識一幫子的怪人,莫名其妙來到世外幽徑,歷經單車能手的末路,我好害怕……
不管是自身安危、易廷面臨的險境、游敏的去向,相較下,媛媛的情絮難道就比較廉價嗎?我能喜愛一個人,是因為她的施予,還是表現自身想要佔有的一面?我無法肯定媛媛和誰同處才是真的對她好,我尊重她的選擇,那麼我呢?
我能表現什麼?什麼樣的程度才能讓她體會同時,不生壓迫?這麼一想,尋找易廷縱使危險,也只需要和憨憨同志一般的傻勁,總會有辦法的,哪怕這個結果,需要辛苦面對,哪怕死亡是我停止尋覓搜索的原因。
當我察覺自己睡著的時候,已是隔天清晨,更令我意外的是,媛媛似乎醒得比我還早。
「抱歉,昨天一不小心就睡著了……」我不敢貿然驚擾,於是先敲了敲隔板。
隨著隔板發出明確回響,我掀了開來,觸入眼簾的,是頭用辮子環繞固定的洋式盤髮,穿插相伴的翠玉髮簪,末端鑲的造型奼紫嫣紅;而那身背影,卻不同於平時一貫的青衫長褲,而是件猶如月色濯洗通透的淺黃,好似仍漂浮徐徐微光;趁著側身迴旋的空檔,垂在耳際的流蘇不住搖晃,讓我在變化中找到一絲愜意;桃色上揚的眼影勾的太深,像是卸下白面的京劇花旦,除此之外,整體的淡妝很適合她,令她多了幾分元氣;再次回到那身月光色的冬衫,和嬤嬤同樣在開襟上頭,有著ㄏ字形的特徵,但明顯素雅許多,完全溶入底色的同時,只保留一條深棕色長線;冬衫腰身上緣叢生幾株繡球,體現出與穿整對象身形間的巧妙對比;而冬衫下襬,則是編有綠藤的米白長褲,隨著「喀、喀」作響的同時,含蓄露臉。
沒錯,如果媛媛向我問到這身精心打扮,還有哪裡覺得不滿?我一定緘默到底。然而,她穿的誇張鞋子,讓我不自覺多看兩眼也不是沒原因的:那雙鞋子,如果可以,我會稱那是保存具佳的女王頭(野柳沿岸的一塊蕈狀岩),目測足足有十公分高,而沙漏型的鞋跟上頭,則是雙花紋繁雜的繡花鞋,或許是我真的不留神,盯看太久,「喀、喀」急聲響亮,接著──
「少爺,奴婢這是第三次提醒你……女孩兒家的腳板是很脆弱的……」
當我發現對方軟肋的同時,有個部位奪走我的目光。
「媛媛,請容我第三次向妳澄清,我對腳的寬度真的沒有興趣,一般異性也不會因為肢體局部的美感,討厭原本喜歡上的人。」
為了證明,我把套著舊鞋的左腳伸到女王頭旁邊比對。然而,多瞄兩眼的事實,好像被發現了……!
「少爺胡說!」她開始哽咽,「不管是你、還是任哥哥,都是心口不一的壞蛋!嘴裡說一套,內心卻滿是宋玉和登徒子的思維……」
說罷,她開始把ㄏ字形開襟靠近脖子的地方解開,一顆、兩顆……然後把手伸進去,我退開幾步,仍能留意某個部分的形狀產生變化,正當我覺得冒犯又尷尬時,我低下頭,決定老實托出自己的想法。
「媛媛,」深呼吸後:「其實我喜歡的部位是肩膀!」說完後,連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什麼!」有個不屬於我的男性嗓音,「你這個淫賊!到底想對我妹妹做什麼?」
抬起頭後,率先看到媛媛仍慌亂地試圖把胸墊……塞回去?接著是個時尚打扮的眼鏡──金絲邊、四皇子!
他的白西裝外套中央,開出一道深深的「V」字型,內襯白……不對,是繡著金色葡萄紋的花襯衫,細小的紋路在反光照射下不太明顯;打著紅領結、戴著同樣雪白的圓筒帽,那頂帽子還繫了條黑緞帶;渾身白底的襯托下,從手肘延伸到大腿外側的亮黃編織物顯得立體吸睛,它們像是軍人胸前的綬帶那樣垂掛在舉手投足,唯一不同的是,四皇子每每動作稍大,白褲齊整的黃色流蘇就躁動起來,像是旋轉擺動的拖把。
「四皇子!」我驚呼後,卻遭了白眼。
「別用那種身分稱呼我!我可是愛新覺羅氏、前任親王的四子,就算冠上這些名堂,也改變不了你的惡行!我的全名叫:愛新覺羅‧溥……」
「且慢!我知道你,後來還有個別名,不如這樣,往後你勉為其難,改叫金太郎吧!」
為了尊重史實,取用這種名子你該感到光榮!瞧,金太郎還是遙遠東洋國度裡,某個大力士的名字呢!像這樣沒羞沒臊的百般勸說後,對方總算願意在我「盡可能」把故事中的他,以描述成好哥哥形象為前提,接受這個名字。
然而實際上,當然不會這麼順遂。
當自我介紹結束後,金太郎開始把我的諸多行為做了想像:「你……這淫賊,因為新時代的女性看不上你,因此就想佔咱們家年輕族輩的便宜嗎?」
睇眄媛媛一眼,發現她羞澀到不像剛睡醒的模樣,尤其,耳根還變得更紅了,看來只好親自辯駁:
「自律不以暗室為證,謫言不以光天為明。慎行常在,何須分辨所身之處;貶損他人的指責,也不需要藉由公開宣讀來彰顯立場。
「今日,我既身在明處,所作所為當無異於它。反觀金太郎你,信誓旦旦說我欺辱媛媛可有證據?」
不對勁,對方打從聽我稱呼媛媛起,驕矜自滿的模樣愈發露骨,漫不經心似地張頭晃腦,也不知盤算什麼?最後抿著嘴故作玄虛,指了指額頭,要我用手擦抹試試。
而我需要證實什麼?當我將求援的信號再度遞給媛媛,她竟無辜呢喃:「其實奴婢覺得……少爺有點太貪心了?」
然而,這句傷得我最深的,絕非內容,反倒是結尾部分的疑惑語氣,自此我才深刻感受,原來同樣的詞語,委實會因朗述者的不同意圖而有所差異。
「金太郎,」重整氣勢後,我忽視手中的紅印。「你為什麼不回去?」
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回答:「我戀愛了。」
驚訝之餘,竊喜過後,又是辛楚,那是發自投機取巧的譴責,以及對金太郎毫不遮掩的無助,這傢伙難道不曉得媛媛對他的心意嗎?
而當得知金太郎之所以擺脫頹喪、穿著盛裝,是打算要去約會時,我嘗試邀媛媛一同暗地觀察,卻踢到了鐵板。
「少爺,奴婢需要一個人靜一靜,如果你非得出門,拋頭露面容易捲入事端……」她翻找我的行囊,結果在我還來不及阻止前,慘劇就這麼發生了!
她打開了會胡言亂語、灌風起舞的牛皮紙袋,正當我要和她說明:紙袋這些古怪性質時,卻見她彷彿若無其事地在牛皮紙袋開出兩孔洞,不顧我的想法套了上來,結果發現洞口位置太矮,又挖寬了些,而就在這剎那,我留意從袋內掉出來的物件。
仔細端詳,發現它是個半透明的橡膠膜,造型有點類似耳溫槍上的替換式槍套,只是材質的可塑性與厚度都略勝一籌,一當它湊近光源,奇妙的事就發生了!
「咭哩咕嚕咕嚕咭──」橡膠套中開始出現類似的怪聲,甚至音量愈來愈大。
「少爺,如果你打算待在這裡的話,能否安靜一點?奴婢是真的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在媛媛微弱抗議前,我早已捧著那個橡膠套四處奔走,先是拿到距離偏遠的角落、又是將它壓在重物下方,當我挪著箱子將它蓋住,鬆口氣後想和媛媛開導時,冷不防傳來……
「誒、傻瓜,這種東西讓我試試……哈!有了,我看哦……劍書山峨眉角。」
但為什麼?那個聲音和我如此相像?就連媛媛哭花的臉也朝我宣洩不滿,但那確實是來自橡膠套的聲音,本還猜想會不會出現有關「劍書山峨眉角」的提示,好讓媛媛早些打開史東先生給她的木盒,沒料到,等待我的是窸窣不止的汪汪淚眼!
這還是頭一遭見媛媛落淚,雖說大哭有助情緒適時放鬆,我卻不甚清楚對方垂泣的原由,幾番溝通後,我說願意給她作首詩,然後為她吟詠,也說自己發誓會陪她揭開小木盒中的秘密,我說金太郎不是討厭妳,而是……也對,我無法理解金太郎的耿白,因此無法將斥責的話脫出口。
直到用盡我所能想到的辦法,但那是在……求饒嗎?
「少爺,因為你在這裡,以致奴婢只能噤聲流淚……」
「而怕的是……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接受了任哥哥……卻無動於衷……」
「還有……我會愛你。」
貧乏無力的聲音不知是對誰訴的?最後那句話,鼻音混濁、卻堅決篤定,媛媛的一字一句猶如藕斷絲連般,漫而綿長……讓我感到痛苦,卻無法與折磨她心中的想法同步,聽她說完,油然滋長的罪惡感,像是不著邊際,我其實……還可以再想點別的方式安慰她,但好害怕這種殷切反會傷害她……
而我就連這種時候,老想著自怨自艾,媛媛妳……究竟煩惱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