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字數:5319字。
「嘿!這不是賴易廷嗎?」
招呼我的是名年紀相仿的女性。因為圓睜而格外精神的眼眸、眉柳的弧線激發她表情多變的可能、鼻翼的兩側順勢凸顯其略帶豐滿的體質,更使那頭烏黑的自然捲看來平易近人。
「我們熟嗎?」我困惑道。
「怎麼不熟,你、我不是小學的同學嗎?」她纖細的指頭來回比劃。
「況且上次,你答應過我要幫忙的……難、難不成!你是想翻臉不認帳?」
好個易廷,天曉得這漂亮女士和你是怎勾搭上的?光是把你誤認為我,就已經佔不少便宜了,儘管相識一場,這點人情債我可不想平白替你償啊!
「原來這麼回事呀……不想幫忙的話,終究勉強不來的……沒能在最後,幫上你的忙,實在是……有那麼點不甘心吶……」
吞吞吐吐難道是這個人的風格嗎?這種煞風景的念頭稍縱即逝。真是怪了,我明明一向不是這種人啊!八卦和我這種個性一點也不匹配呀……但她輕聲低語的內容,藏不牢的哀傷究竟從何來呢?
「我是不能隨意承諾易廷答應過的事,如果可以,麻煩先讓我明白要辦什麼樣的忙?」想了下,趕緊補上:「畢竟,我不是賴易艇……」
說時遲,那時快。我的話說到一半,立刻被撲上來的女士遏止,害我發出的音明顯走樣。她把我壓在延伸巷陌的牆垣,神色滿是對我投來的苛責,再來則是……不安?
「就算我求、求你了……請千萬不要再說出這種話,在這無尾巷、等會進去的店舖、直到遠離這條繁華商街。你,就是賴易廷。相信我,什麼事都不會發生的,好嗎……?」
剛起頭時只是偶爾發顫,從她拐進巷子開始,有的話語漸漸夾雜鼻音,直到賴易廷的名字再次被提及,更悄悄宣讀這份協助所伴隨的危險性,所有的音域,全成了另個人的聲音似地,決絕堅定!
不知怎地,當我發現自己身處這個商圈時,總有股剝離感,彷彿我不屬於這裡,也無法融入其中,甚至不太確定接觸到的氛圍是否過於遙遠?我想,我願協助幫她的忙……
「妳的鼻音……像是另一個人。」
見她拿出一條手帕摀住口鼻「嚏、嗤嗯──」接著整頓姿態反擊:「你是學不來的?」
轉角店鋪裡頭,陳設許多漆得米白的貨架,它們被安排成田壟狀,密集到光是兩人通行於貨架之間,就不得不舉起雙手、縮起腹部(造成這種局面,絕對不是我的個人因素)。
然而,自然捲女士偏偏要我跟在她後頭,好像深怕我會走丟似地。其實除了她,店內一直都有其餘幾名黑衣服的仕紳從事著相同工作,也就是不斷將筆記本上登載的項目商品貼上長條形狀的標記。
我不禁好奇,這個動作究竟有何意義?只不過得到含混不清的解釋:「我的工作內容就是這樣,給認證的商品上標籤。」我提議幫忙,卻被搪塞個「好意心領」的表情。
看她手中的貼條愈來愈少,商品清冊的項目連綿無盡,我詢問:既然這項工作無論如何都做不完,何不找個符合認證的商品,把貼條一口氣用完?反倒是那些僅僅黏貼在最前端的商品上,要是被拿走了,後面的顧客豈不就無法查知商品其實受過認證的真相?
緊接著,我們又與重複同樣勞動的黑仕紳狹道相逢。不單只有我,自然捲女士為了讓對方先行,也同時高舉雙手,風衣完美地闡釋不可知的神秘美感,因此只能從她臉上讀出:「好險沒讓你瞎攪和」的欣慰……
壓平最後一張貼條時,密密麻麻的清冊內容只停留在第三頁半。她拽了拽我的衣袖,示意要我爬上二樓,在貪多置放的貨架迷宮盡處,映入眼簾的是氣派非凡的X字型樓梯,雍容華貴的給人置身歐洲宅邸或者美術館的錯覺,寬闊平緩的踏面更貨真價實地彰顯一股從容,彷彿設計這棟屋子原始格局的人,完完全全和排設貨品的經營者是來自不同的次元。
登上階梯的過程,我刻意選了和自然捲女士相反的路線,若讓我老實招認,我也覺得這種賭氣行為無力的可笑!但當我將心思跨在:琺瑯扶手與牆面懸掛的一幅幅黑白照片時,已經陷入另一個絕響──那是因為,照片中的女性穿著末代皇朝的流行服飾。
二層樓的視野足以令人豁然開朗,甚至到了懷疑自己其實是走進不同建築物的神奇體驗,這也讓我愈來愈期待,能夠見到設計貨架排列方式的經營家。原木色的地板覆蓋整層樓面,儘管寬敞,卻沒有大禮堂那種高不可攀的天頂,據外觀的印象似乎可以再挑高一些……或許又把樓梯藏做某個驚喜吧?
「差不多需要你的幫忙了,在那之前,我看你好像憋了不少問題?」她聳肩,「你問吧!」
「妳為何要堅持,我,就是賴易廷。」如果只能回答一個問題,這是我最迫切渴求回答的疑惑。
「來,手、手伸出來。」這種賣關子的回答,讓我油然生起一股不祥的衝動。自然捲女士竟一語不發,愜意地戴上不透光的黑絨圓帽,嘴角釋出不夠格的佯裝嫵媚,明明知道她在笑,卻笑得似打翻十二月的水缸,澆得你心裡發顫;明明揣度她邀你作倀,卻要求得似把你作隻牲畜,教得不容商議……
權且信她一回吧,並不是因為半吊子的尊嚴,而是對方的試探愈加激發我心中的期待,真要形容,大概就像押對寶的感覺!
依言伸手,自然捲猛力一拉,出招之快尤勝百聞不如一見的俚語。想當然爾,當時我整個人簡直嚇傻了(還請不要懷疑前段的說詞)!正當我備感臂膀痠痛之際,不可思議的事就這樣發生了!
「賴易廷!你怎麼……不對,扯我肩膀的暴力自然捲上哪去了?喂,你怎還偷笑呢,我可因為你肆意爽別人的約定,才捲進事端的!」
一眨眼,賴易廷轉身離去。不、正確來說,他沒有離別之意,只是步伐沉靜地走向數十坪內唯一一樣家俱,那是張矮茶几,從遠處看只覺它的模樣並不起眼,起初我還誤認是張椅子呢!
我跟隨易廷的腳步,看清了它。茶几的正前方有扇橢圓形的玻璃窗,透過曲線圓滑的鐵條鑲邊,讓既定的橢圓範圍分化出數個大小不一的幾何,造型上說不定還真與某個汽車廠牌的Logo相似呢?只不過,從這裡透射進來的光影,顯然在無形中遵循某種規律,層次上,一點也不輸驕車頭尾的保險桿。
當我試著觀察藝術窗格折射日照的奧妙時,易廷似乎也沒閒著,他的左手滑呀滑的,不斷來回撫摸矮茶几的細小紋理,輕柔柔地,看得連我都也點害臊。總算,他願意善罷干休了,而我並未藉由錯落餘光悟出進一步的心得。
我與易廷的視線巧在這時對上,我退了一步,你知道的,這實在太違和了!如此細膩款款的眼神,怎麼會出現在易廷的臉上呢?這時候捅個超現實主義或者狐媚妖魔簡直不合邏輯!但這樣可議的情事,就這樣發生了……
只見易廷一手伸向自己的腰部,另一隻手則抵住對位施力伸展的手肘,毫不客氣地展現露骨的陰柔美,請相信我委實沒有不尊重性別自主的意思,反倒令我回想先前見面的時候,他是不是迫於顧忌旁人眼光、不斷忍耐,直到這一刻?
我倒退了兩、三步……不,易廷的身形已逐漸縮小!很明顯我們之間的友誼尚未發展到那種地步,沒錯,肯定是我的理智斷了線,請各位原諒我說出這矯情的台詞:
──「易廷,難道說……我倆間的友誼,只是這點程度嗎?」
某些場合,近視者的狀況會演變得更加惡劣,好比情侶閃光彈、哭泣又或者當他需要面對無法置信的事態時,為了整體考量,他的眼皮會產生反射動作般的劇烈跳動。因此,我迅速地在第一時間完成自我評估,在我眼中的易廷彷彿在發光,卻非藉助日照折射的輝映……
他的身形開始起伏,輪廓間的距離忽短忽長,好似一條沾著螢光劑的橡皮糖,我慢慢靠近,發現那確實是個光源體,像團恣意流轉的液態金屬,閃爍在不飽和與某名畫框內吶喊的男人之間。
它像是發現了我,不安定地扭曲成一座矮小的拱橋。要不是此時,它的輪廓已然褪去屬於面孔的五官、作為手足的肢體,成為一道剝離情慾的複雜概念,我是會觸碰它的。
看著那幅劇烈拉扯的光體,或許和緩緩注入顏料的白紙有許些相似,淤閼紙張上頭的浮水,儘管有了色彩,依舊無法不帶顧忌的被吸收、凝色,不知是否深怕濡染的紙張會無法承受?還是白荒荒的圖紙不想侷限落墨處的點點星花?被吹散開來,流體般的金屬色澤搭起滑稽的橋,我和它擊掌,那包覆掌心的粒子自由了!有如翩舞的蒲公英絮,接觸掌面的形體有了觸感,給人搔癢癢的感覺……
「自然捲……這是怎麼一回事?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易廷呢?我覺得他……好像隱瞞了一些事?還有,妳剛才怎消失了,我想一直默然稱呼妳為自然捲女士也不太好……」
她的頭壓得有點低,讓人看不清楚臉上的情緒。但我下意識覺得只有兩種可能:要碼是在害羞,再不然就是陷入沉思。我其實更懷疑後者,因為她給我的印象,是名相當自立的女性,這多少加深了介於知性與務實間的特質……
她持續保持緘默,而我不由自主地將視線遊走在裁減合身的風衣上頭,毛氈的表面吐著細小毛絲,發散銀白色的苗芽;透過立領的設計,一氣呵成地將全身怕冷的部位鎖進肩頭,硬挺保暖是沒錯,但還是難免懷疑對穿不慣的人而言,或許過於緊繃;成色勻稱的黑,暈成一片,讓我無法忽略衣領左側的黃花刺繡:密密麻麻的線條,最終匯集於一個端點,我不明白那種花的名字,卻自然地與花瓣修長的菊科產生連結。我數著胡桃木色的紐釦,最靠近脖子的兩顆明顯較大,裝飾用途佔了上風,四、五……再接著,就數不下去了,應該說,我慢慢意識到數鈕扣的數量是個不當深究的問題……
明明沒有動作,我的視線卻越來越逼近鼓起黑色毛氈的山巒……驀地抬頭,果然感受到來自外力的影響,同時間,我總算清晰理解自然捲女士的心態!
──「帽子摸起來很舒服吧?摸夠了嗎?是不是能體會頭被壓著的感覺?你倒是緩頰呀!該死,脖子都開始痠了……」
自然捲的兩頰白裡透紅,眉宇間的瞪視猶如隱忍多時的怨憤就要結束,甚至帶著含蓄的嗜謔感。這下子我才明白,打從觸碰光體的剎那,自己的手前一刻為止,始終施加在對方扁塌的圓頂帽。
「我很抱歉。」除了簡潔,我想不到更好的應對。
當我想要抬起視線,卻只能注目眼前的一團漆黑,怎麼回……我很快就掌握當前的狀況:對方趁我低頭認錯的時候,兩手搭肩、趴在我的頭上!留意我的反應,還不時以玩彈跳球的方式挑釁我。
「哈啊~要不要原諒呢?原諒嗎?還是再一會兒?」
隨著每次疑問做結,來自上半身的壓力就更加鮮明,可惡!我竟然跟到這麼幼稚的女人。
為了脫離遭人玩弄的命運,我以退為進,模仿古裝劇裡面,臣子告退時作揖倒退的方式,成功擺脫自然捲的幼稚行徑!
再次交會時,她的神色已不帶絲毫愉逸。
「喏,看這是什麼?」她伸手示出一段尼龍質地的標牌,類似註明尺寸、偶爾搔人後頸的那種,只不過,這個標牌寫了名字,還是神出鬼沒的那人
──上頭寫著:賴易廷。除這三個字外,沒有其他線索……
說罷,自然捲女士又把標牌塞進衣內……這時,溢於言表的事態就發生了!雖然十分難以置信,但此時佇立眼前的,無疑就是賴易廷!取而代之的是,自然捲的銷聲匿跡。
「這是怎麼回事?」我驚呼!
對方皺了眉「安靜點,這種東西在你登上二層樓為止,其實一直黏在你身上,或許你沒發現,也是正常的。聽好!站在你眼前的,就是……」
他把臉湊了過來,只在耳際說出身分,像是深怕自己扮演的角色會被揭穿。
「你很難察覺,也是正常的。這種標牌……」他取出另一個類似的尼龍布料,上頭的文字不甚清楚「一旦黏在身上,便很難藉由自己的力量摘下,就算是力拔山河的相撲選手也同樣。
「好在如果有人願意幫忙,就容易多了!」他招手要我替他摘下那張名條「看吧,容易得很……」一眨眼的時間不到,自然捲女士取代了賴易廷原本站的位置。
「而現在呢!你的任務來了。」她取出的名條不是賴易廷的,而且這回清晰了些……才剛遞到面前,她又將手再度抱拳。
「先提醒你,就算貼上名條,能看錯外觀的,也只有旁人,因此不要對異性的身體抱持過分的期待唷~還有就是,找不到貼在自己身上的名條,和沒辦法單憑自身的力量扯下它,是兩碼子事。」
這麼說來,當自然捲化身為賴易廷的時候,光從聲音也聽不出任何破綻。
統整一下,這種名條,貼上容易、摘下難囉?而一旦摘下最好的辦法是:找人幫忙摘除,若執意自立自強,就會形成金屬色澤的光源體那樣詭異的局面……稍微理解對方的叮囑,我才會意自己被挖苦的事實。
「等等……這個名條是誰的?還有……」
我的發言立刻遭受制止,我遵從地自沉默中聽聞外頭傳來的喧鬧,倉促的行人步伐,透過窗口映照的驚恐表情變得無比具體。
「哼,真不曉得是你遲鈍過人,還是深藏不露的套話高手?喏,你給我聽好了!」她的語氣瞬間正經八百「從現在起,你得承認自己的名字是──游敏。」
不由分說地把名條別在我身上,那是個豔陽色的花形別針,和她衣領上的,好似一對。
「這棟屋子很危險,儘管外頭正亂,也好過杵在原地白白送命!」向我宣告的,已是多年不見的小學同學「別害怕,等會出了屋子就不斷往東街跑,然後會看到汪洋無際的海,離開鬧街的第二個岔路向左轉,港口!找唯一的船乘上,你就安全了……」
那麼妳呢?我還沒問出口,就被對方拽往富麗堂華的X型樓梯,我們幾乎是以奔跳的方式走下寬敞平緩的踏面,好幾次我險些跌倒,卻受到易廷霸道的風馳電掣拖行,竟產生自己飄在半空的錯覺!
接著面臨的,仍是貨架堆砌而成的複雜迷宮,但原先忙碌勞動的黑衣客們已盡數離去,易廷彷彿早已熟悉這迷宮架構般,既使接連拐了好幾個彎,也不見半點焦急之色!
總算,我們來到店鋪門口。坐在櫃檯的是名頭髮花白,皮膚卻沒那麼老邁的壯年人,他身形偏瘦、戴著金絲邊的復古眼鏡,神情滿是無謂,給人一種頹廢蕭索的感覺,想必他就是店長吧?但此時我們已顧不得和他牢騷……
「就此分道揚鑣吧!」
「你要去哪?」
「如果想我,這頂帽子留著。再來是……我其實從小就討厭自然捲這個別號!」
那頂圓絨帽就這麼被套在我頭上,揮了揮衣袖,便是別離。
從易廷的背影,像在提醒東街的路,是張收捲起來的地圖,沒有回顧、只剩一個方位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