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為自由象限常駐活動【流亡的士兵】活動作品
葛蘭特上士死了,死在我的懷裡。
死因是脫水、中暑、瘧疾復發和嚴重營養不良,他死前六小時高燒燒到燙手的程度,早已神智不清,只剩夢囈。
「節哀順便,艾多中尉。」伊瑞輕輕嘆息,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他一直很照顧我。」
我喃喃說道,望著灰煙瀰漫的天空,眼角被糟糕的空氣刺出眼淚。
伊瑞伸出衣袖,在我的眼淚滑落之前擦去。
「他是個了不起的軍人。」
「我知道……」
我放下葛蘭特上士的屍體,脫下手套,將手指插進黑土裡,徒手替我的同袍挖墳。
「我知道。」
東望丘之戰大敗,東望丘以東的領土全被攻佔,傷亡慘重。同時因為琉克西斯亞軍突襲貝寧港,使得我們的大軍不得不緊急撤軍,回師營救。
軍隊退得很快,像我們這種本來在前線執行任務的小隊根本來不及跟上。
我們被國家遺棄了。
別無選擇,我們得自己走回辛維爾城——就我們所知,距離最近的中立城市,還沒有受到戰火波及,至少最初得到的情報是如此。
我們在戰場上走了十七天。
用唯一的羅盤和缺了一角的地圖辨明方向、十二個人分食著只夠七人吃的乾糧、踏過這片被戰火燒焦的土地。
葛蘭特上士死後,本來的十二人,只剩下兩人。
我在葛蘭特上士墳前祝禱完畢後,伊瑞站起身,將我的行囊交給我。
「走吧,還剩六十里。」
我點點頭,「嗯。」
「你知道嗎?你跟我想像的不太一樣。」
繼續前進的路上,伊瑞在我後頭說。
「怎麼說?」
「你會為同伴哭泣。」
「大家都會吧?」
「我就不會。」
「是嗎?」
「嗯,我們只不過是被分到同一支部隊的軍人而已,沒有所謂的感情,自然也沒有眼淚。」
「太冷血了吧?」
「如果要為每個死去的同伴流淚,那會先脫水而死吧。」伊瑞笑著說,「我會感謝他們的犧牲,一生銘記,但是不會流淚,因為他們死得其所。」
「死得其所嗎……」
「如果我死了,你會為我流淚嗎?」
「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我喃喃說。
「哎,這種狀況誰知道呢,我只是在做最壞的打算而已……搞不好辛維爾現在也剩一片廢墟了。」
有道理。我嘆了口氣。
「會啦。」
「會替我流淚?」
「嗯。」
「喔,謝啦。」
「那我呢?」我轉過頭,「我先說,我可不覺得死在這種黑土上對我來說是死得其所喔。」
伊瑞哈哈大笑,「放心吧,如果我最後沒渴死,我會為你流一兩滴眼淚的。」
「那就值得了,謝謝啦。」
戰場上的黑夜很冷,而且越來越冷。
每當有同伴死去,我們就會將他們的衣服扒下來,藉此度過清晨的嚴寒。
我們通常會在下風處生一團火——如果找得到能夠生火的柴薪的話——然後輪流守夜。
並不是要提防敵人,而是要等待野獸,如果有動物出現,那可是一頓極其營養的晚餐。可惜這十七天以來,我們獵到最大的東西是田鼠。
只剩下兩人,所以我們必須一人守一半的夜。
我從好幾天前就注意到,伊瑞會在入夜後緊握軍服前襟的勳章,口中喃喃祝唸。
「在唱國歌?」我問。
「怎麼可能,」伊瑞露出苦笑,「不過也是差不多的意思啦。我希望能夠提醒我自己,這個身體是國家的、我是一個軍人,在完成使命之前、在奪回故土之前、在國家勝利之前,我不能隨便死去。」
「哦。」
「怎麼?你瞧不起這種想法?」
「我沒這麼說。」
「不用說,我看得出來。哎,這也不怪你。」
我嘆了口氣。
「對我來說,活下去比較重要。」我誠實地回答,「不管有再怎麼深切的信念,如果死了,一切就不存在了。」
伊瑞靜靜地看著我,然後垂下眼,盯著火堆的餘燼。
「但是我認為,人必須依靠信念才能活下去。」
我一愣,不自覺地點頭。
「這麼說也是。」
我抬頭,仰望天上的滿月。
上一次滿月的時候,我的身邊還有十二個人。
第十八天,乾糧見底,我們手上只剩下五塊麥餅。
好在天下了一場雨,讓我們能夠將水壺裝滿,當然,我們已經管不了這場雨究竟乾不乾淨了。
「還剩四十里吧。」伊瑞說。
「是嗎?」
「如果方向沒錯的話。」
「好可怕。」
我們坐在一處岩石下方,多少遮蔽風雨,等待雨停。
在雨中前進只會徒增麻煩,浪費體力,還容易迷失方向,倒不如停下來等雨停後再走,反正對我們的情況來說,多趕這一段路並不能改變什麼。
「艾多中尉,如果戰爭結束,你想做什麼?」
我抬起眉毛。
「這跟昨天討論的『信念』有關嗎?」
「總得要有點希望,才有前進的動力,對吧?」
我露出微笑。
「我話先說在前頭,對我來說的戰爭結束,是我們收復東望丘、擊敗琉克西斯亞喔。」
「咦?結果你的信念也很堅定嘛,我還以為你是那種只要和平,不管勝敗的那種人呢。」
「如果對國家沒有懷抱任何寄託的話,我怎麼會來從軍呢?但我的原點很單純,並不會想著自己是屬於國家的士兵之類的事,我只是想保護我的家人和朋友而已。」
「嗯,畢竟艾多中尉是會為同伴哭泣的人嘛。」
我露出苦笑,看來這件事會被笑一輩子。
「我想,第一件事就是替我的戰友們立墳吧。」
「什麼第一件事?」
「不是在討論戰爭結束後要做什麼嗎?」
「話題繞回那邊啦?」
「第二件事……對了,替我媽撥麥子吧。」
「你們家是農場呀?」
「只是農場的工人而已啦,不過農場主人對我們還蠻好的。我媽年紀大了,也是時候該安享晚年囉。至於第三件事嘛……大概就是找個女孩子結婚吧。」
「這麼浪漫?」
「剛剛是誰說有希望才有前進的動力的?」
「不要抓著人家的語病猛打啦,你這樣會娶不到老婆的,艾多中尉。」
「其實我有未婚妻。」
「咦,等等,原來你是人生勝利組?」
我聳聳肩,「青梅竹馬而已啦,對我來說就像妹妹一樣,只是也沒有其他對象,大概只能跟她結婚吧。」
「那還不是人生勝利組,混蛋,在戰場上提到未婚妻的人都會戰死喔!」
「所以我本來不想說的……」
「耶,未婚妻啊……」伊瑞抱著頭,仰躺在背包上,望著灰色的天空,「那戰爭結束後,我的第三件事就去參加你的婚禮好了。」
聽見這話,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好,我會特別交待迎賓,有個奇怪的傢伙會來。」
「誰奇怪啦,混帳。」
伊瑞抄起水壺,朝我丟來。
「前兩件事呢?戰爭結束後的那個。」我把水壺丟回去,問道。
「嗯……首先,我要去參加勝利宣示典禮。」
「哦。」
「然後把薪水領出來,配著啤酒,大口吃肉。」
聽見「啤酒」和「肉」,我那半個月只吃乾糧和樹莖的肚子大聲叫了起來。
「這麼縱慾?」
「我可是在戰場上活了下來耶,這點回報很合理吧。」
「這麼說也對。」我笑著說。
雨聲漸小,最終停歇。
雨的氣味揉合焦土的味道,非常難聞。
伊瑞站起身,拍了拍屁股,朝我伸出手,用力將我拉起來。
「戰爭會結束的吧?」
「當然,一定會。」
「那就好。」
第十九天,我第一次摔倒在泥濘上。
我心下驚恐。之前幾位病死的同伴,一開始的徵兆都是摔倒。
「艾多中尉?沒事吧?」
「還行啦。」我索性就坐在地上,「好餓。」
「拿去吧。」伊瑞伸出手,遞出兩塊麥餅。
「別這樣,我怎麼可以拿。」
「我食量比較小,你站都站不穩了,當然應該先給你吃。」
「可是——」
「喂,你可別以為我是個好心人哪,中尉,如果接下來換我走不動了,你得背我去辛維爾。」
「這兩塊麥餅的代價也太高了吧?」
我一邊嘆氣,一邊接下,張口塞進嘴裡。
「我記得北邊不是有一個前哨站嗎?如果我們去那裡……」
「別傻了,他們一看見這身軍服就會把你射成蜂窩。」
「可是至少——」
「拜託,即使我們真的進得去那個前哨站好了,那裡的存糧也都是麥餅。」伊瑞大罵,「我沒辦法接受,我要喝酒、要吃肉。」
我哈哈大笑。
「看來我們只能去辛維爾了?」
「沒錯。」
「好吧,」我起身,「那就快趕路吧。」
第二十天,我們身上的乾糧和水全都吃光了,從前天的那場雨之後,我們就再也沒看見任何一滴水。
伊瑞說我們還剩二十里
第二十一天清晨,我叫不醒伊瑞。
呼吸微弱、高燒不止、頭髮和皮膚乾得毫無彈性。
葛蘭特上士和其他同伴死在我懷裡的景象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
我用力搖頭,將那個念頭甩開,大聲咒罵。
「開什麼玩笑,都這種時候了……只剩這麼一點路……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我將伊瑞背在背上,用多餘的衣物固定、綁緊,然後繼續前進。
兩人的重量和行囊對我來說根本吃不消,別說趕路了,連邁步都很吃力。
但是我卻不敢休息,生怕我一停下腳步,伊瑞那微弱的呼吸就會停止。
好幾個小時之後,伊瑞終於睜開眼睛。
「艾多中尉……你這是……在做什麼……」
「帶妳回家。」
「不用了,我沒事了、我——」
「安靜,妳吵到我走路了。」
「不要這樣,放我下來啦,我可以自己走……」
「妳可以自己走?」
我轉過頭,望著肩膀上的她,來不及擦掉我的眼淚和鼻水。
「你——」
「妳自己明明病成這樣,為什麼還要把妳的麥餅給我?」我忍不住地大聲咆哮,口水噴得到處都是,「妳的身體不是屬於國家的嗎?不是還要回國參加宣示典禮嗎?不是還要來參加我的婚禮嗎?」
「你不要哭了啦……」
「妳這樣……這樣……」我忍不住哽咽,「這樣怎麼能夠看到國家勝利的一天呢……」
伊瑞在我耳邊輕笑。
「可是我的國家勝利,就代表你的國家會戰敗喔。」
「我才管不了那麼多……」
「放我下來吧,艾多中尉。」
「我才不會——」
「我可以自己走了,真的。」
我狐疑地看著她,她瞇起眼。
「我不會隨便死掉啦,如果你再這樣哭下去,遲早會把水分哭乾。」
我窘迫地別開臉,老實地將伊瑞放下來。
那天黃昏,我們幸運地找到一處池塘,大概是稍早曾下過雨,但我們錯過了。
我們將水壺裝滿後,入夜前又抓到一隻乾癟的小老鼠,那是闊別十天以上的肉的滋味。
雖然我想將大部分的老鼠分給伊瑞吃,但她卻堅持一人一半。
「你倒下我可背不動你。」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將老鼠撕成兩半。
「好啦,今天我先守夜,你睡吧。」
「妳沒問題嗎?」
伊瑞的臉色還是很糟糕,但二十天沒好好吃過一餐的人,臉色大概都是這個樣子吧。我不是專業醫生,也實在無法評斷她的狀況究竟如何。
「放心,我是認真打算要回家。」
「搞不好你們的軍隊已經被我們打退了。」我揶揄。
「少來,我只怕我趕不上勝利慶祝大會而已。」
我哈哈大笑。
「好吧,那我就先睡了。」
「嗯。」
「晚安。」
「晚安。」
「明天見。」
「……明天見。」
當我翻了個身,嘗試入眠的時候,伊瑞又喊住我。
「艾多中尉。」
「怎麼了?」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當然。」
「你們為什麼要救我?」
「妳說的救是指哪個部份?」
「為什麼要帶上我一起撤退?明明是敵國的士兵。」
我嘆了口氣。
「說老實話,當時我們只有三個選擇。放妳自生自滅、殺了妳,還有救妳。」
「嗯……」
「後來我們十二個人做了個簡單的投票,想救妳的人比較多,就這樣。」
「我可以問一下嗎?你投哪一個?」
我沈默不語。
「啊哈,你原本打算殺了我。」
「殺妳和救妳的票數五比六,我沒有投。」我嘆了口氣,「妳是敵國的軍人……可是……」
她的目光柔和了起來,點了點頭。
「葛蘭特上士說的沒錯,沒有戰爭的時候,我們都只是流離失所的士兵而已。」我望著天空,喃喃說道。
「可是……」伊瑞猶豫了一下,「可是搞不好,如果你們沒救我,你們的糧食就足夠你們全部——」
「別傻了,多妳一個差不了多少。如果不是妳身上的地圖和羅盤,我們也沒辦法找到正確的方向。」
「……你不怕我騙你們?」
「我們認為妳沒那麼蠢。」
「我……我打算將你們偷偷殺掉。」
「但是妳沒有這麼做。」我平靜地說,「至少我還活著。妳的求生意志這麼強烈,當然明白少了我們妳絕對不可能穿越這片戰場的道理。」
她輕輕一笑。
「謝謝你們願意相信我。」
「妳也相信了我們,」我憂傷地說,「這點上來說,我們是兩不相欠吧。」
良久之後,當我意識朦朧之際,隱隱約約感覺伊瑞好像說了什麼,但我卻已經聽不清了。
「謝謝你們救了我。」
第二十二天的下午,伊瑞再次倒下了。
這次,她沒有再站起來。
我將她抱在懷裡,哽咽地餵她喝水,但她卻一口也吞不進去。
「對不起……艾多中尉……我大概……」
「別說話,不要說話。」
「等等……我希望你能夠幫我做那件事……」
「什麼事?」
「我為你的同伴……做的事……」
她用顫抖的手,將她一直帶著的蒸氣銃塞進我的手裡。
「不可能!我才不會……」
「你們讓我做了那麼殘忍的事,還做了十一次,你卻連一次都不願意為我做?」
「那不一樣!」我大聲說,眼淚止不住地流,「他們是妳的敵人,才會讓妳、才會讓妳……因為我們自己下不了手……」
伊瑞輕輕笑了笑,「我們不也是……敵人嗎……?」
我將臉埋在她的胸口,放聲大哭。
她拍了拍我的頭。
「謝謝你為我哭成這樣,艾多中尉……對不起吶,最後要讓你做這麼殘忍的事,明明我知道……你是絕對撐不住的……」
「喂,妳不是還要回國去嗎?搞不好你們琉克西斯亞贏了呢?啤酒和肉在等著妳喔!」
她愉快地笑了出來。
「看來我是……沒辦法看到那個景象了……」
「胡說八道,我們就剩一點點路了,十里?頂多十五里吧,我背著妳一天就能走完了!」
伊瑞望著天空,目光逐漸迷離。
「艾多……中尉?」
「怎……怎麼了,怎麼了?」
「謝謝你們……」
「……什麼?」
「最後這段路,是跟你們一起走,真是太好了……」
「別這樣,我們還還可以一起走很多路,等戰爭結束,妳可以帶我去看看妳的家鄉,我很想去……」
「幸好……這段時間,是你們……在我身邊……」
「喂,伊瑞、伊瑞西雅!」
「真想看見琉克西斯亞獲勝吶……」
「別開玩笑了……妳這混蛋……獲勝的……會是我們……」
「真想喝啤酒……和吃肉……」
「等我們一到辛維爾,妳就可以吃了,我保證,我的薪水也借妳,妳愛吃多少就可以吃多少。」
「真想……參加你的婚禮吶……」
我咬緊牙關,眼淚滴到她的臉龐上。
「可以,一定可以!等戰爭結束,我馬上結婚,妳絕對要給我來,聽見沒有,伊瑞西雅!」
伊瑞閉著眼,露出微笑,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臉。
然後再也沒有說話。
入夜後,我舉起蒸氣銃,結束了伊瑞的痛苦。
天空下起大雨。
與我一起痛哭。
埋葬伊瑞後,剩我一人,獨自前行,不眠不休地走了一天半,在彌留之際,我彷彿看見燈火。
然後我昏死過去。
¢
「恭喜啊,艾多先生。這個世道,還能舉辦婚禮,不容易啊。」
「也許正因為世道如此,才更需要婚禮吧。」
「哼,要不是那可恨的琉克西斯亞……對了,艾多先生,我聽說你兩個月前才從前線因傷退役,身體沒問題吧?」
「現在身體狀況好多了,所以才想趁現在舉辦婚禮。」
「原來是這樣啊,保重。」
「謝謝。彼特,請你帶提夫夫婦進去好嗎?」
「沒問題,艾多先生。」
「噢,對了,彼特!」
「是,艾多先生?」
「最前面那個位子,請你務必確保那裡空著。」
「那個留給『伊瑞』先生的位子嗎?他大概什麼時候會到?」
「我也不知道。」
「呃,是嗎……」
「但是她一定會來的。」
我抬頭仰望藍色的天空。
「一定會。」
【END】
後記
稍微做了點敘述性詭計的嘗試,不曉得成果如何?
本來想透過伊瑞和艾多兩個角色將國族意識更加衝突化的,後來想想還是作罷,這樣就好。
寫這篇作品時,前半段是聽GReeeeN的〈花唄〉,後半段則是コバソロ翻唱的〈残酷な天使のテーゼ〉,藉著這兩首歌完成的,效果讓我大為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