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旅店老闆說道，有個男人在每年的同個時間會來到這個鎮上，只待一晚後又離去。他之所以對那男人印象深刻，一是因為他不曾入宿任何旅店，二是因為儘管四十年過去，他仍維持四十多歲的樣貌。有人說他實際上已經超過百歲，但沒人確切知道。大概這個鎮上(或者說這個世界上)，在那男人的身體停止衰老前便認識他的人已經一個不剩了。
「那是女巫的詛咒。」旅店老闆回答我的問題。「我親自去問過他。他親口這樣和我說的。」
我疑惑年華永駐怎麼能算是詛咒，但飯桌上的其他住客都彷彿他只是陳述事實。我轉念，或許他所謂詛咒，要和那男人每年都回到這裡的原因有關。於是我再度發問。
「反正你都已經來到這裡，」旅店老闆漫不經心地說，「還特地挑好時間，就直接去問他吧。他會回答你的。」
其他的住客要不埋頭吃著碗裡的燉菜，要不只在我開口丟出更多無謂問題時默默打量。大家似乎都在隱藏，或至少迴避什麼。我覺得自己像游入網中的魚。
「這件事對我很重要，但我不想因此惹禍上身。」我搬出十二分的誠懇，並希望自己表現得夠無奈。最糟的情況，如果光是探聽那男人的消息就會惹上麻煩，那麼現在辯解也無濟於事。一部分的我開始想要抽身，或許趁天色將明時離去。畢竟只要扯上女巫，無論事大事小都離遠點為妙。
而旅店老闆卻笑了。那是混合調侃與同情的笑，當你看見兒童錯把檸檬當成桔子咬下時會發出的笑。
「不知道你來的地方是什麼情況，不過這裡在我出生以前就沒有女巫了。」他說。「麻煩也都不存在了。」
一人點起菸斗，起身走出旅店門口。他從窗外看了我一眼，發現引起我的注意後百無聊賴地轉身噴吐煙霧。
旅店老闆突兀地補上一段話。
「我猜女巫之所以不再出現，是因為大家不再獵捕她們。」
他看向我，徵詢我的意見，但我無話可答。他眨眨眼，像是為了轉移話題深吸深吐一口氣。
「無論你找他想要幹嘛，沒有人從他那裡得到什麼東西過。畢竟他只是一個可憐人。」
他的語氣中帶有憐憫。我試圖將它與疑惑連結，為什麼沒有人願意明白告訴我關於那男人的真相？
「那麼為什麼他是一個可憐人？」我問。
旅店老闆的眼神從呆滯回歸，迎上我的視線後又飄離。
「我能再看一下那幅畫嗎？」他問。
我從行囊中抽出不久前開啟一切對話的那張舊畫紙。斑駁的炭筆筆觸在紙上繪了一名中年男子的頭像，雖然成果離優秀有段差距，深邃的眼眶讓人看出他幾乎稱得上英俊。旅店老闆盯著那幅畫，用只比呢喃略大的聲音兀自說道：
「這幅畫大概是在那件事發生之前畫的。也許你真的能從他那裡得到什麼。」
他伸手拂過紙上的筆觸，指尖停在畫中男子嘴角勾起的那抹笑上。
□
我在午夜將近時踏出旅店，依老闆的指示前往城鎮擴建前曾是中央廣場的環形鋪磚道。舊廣場的中央是一座噴泉，無水的池底如今散置廢棄物。我佇在蒙了沙塵與霜的雕像下，張望空無一人的街道，心想大概整個鎮都已對那男人習以為常。而那男人就從矮房後方轉出，見我一無所知地站在原地，憔悴的臉卻浮現坦然，彷彿先前正在等待的人是他。他站到我身旁，不發一語，脫下斗篷與外套。
然後他開始尖叫。
他的面孔扭曲，彷彿身體被極大的痛苦侵襲，儘管外觀看來什麼事都沒發生。他時而咬牙時而吼叫，頸部以下卻像被束縛般一動不動。
我不知所措，一時間忘記自己是來幹嘛的。我問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影子！影子！」他歇斯底里地吼道，「看我的影子！你沒看到火焰嗎？沒有人看得到火焰！」
磚地上他的影子沒有任何異狀。黑色輪廊上沒有纏繞的薄幕，沒有翻動的褶皺。接著我想到火焰是不會有影子的。
□
天色將明時，男人跪下，吐了一地半透明的液體。我等他的喘息平復，才從水池邊站起再度靠近。他的身體仍虛弱地顫抖，但臉龐已逐漸恢復血色。他侃侃向我敘述來龍去脈，話語如流，像個說書人在講故事。
許久以前，一個女巫被綁在火刑架上處死。女巫死前充滿憤恨，因為出賣她的人是她的愛人。她對那個男人發下詛咒，要他永遠記得自己的罪孽。於是自此年復一年，男人回到此地，被來自過去的火焰焚燒。
語畢，男人看向我。他的臉上沒有自憐或悲嘆，只有淡淡的無奈。我打開行囊，抽出領我到此的那張畫紙。
「有人給我這幅畫，要我向畫裡的人道謝。謝謝你。」
到此，我的任務就結束了。
男人接過畫紙，仔細端詳畫中的自己，伸手觸摸炭跡。他緩緩開口。
「是誰給你這幅畫的？」
「我的母親。」我回答。
「她現在如何？」
「死了。」
男人微微點頭，彷彿這在他預料之內。我似乎明白母親為什麼要向他道謝。
「母親的腿上有一片燒傷留下的疤，」我說，「你知道那是怎麼來的嗎？」
男人看著我不發一語，像是知道我已經明白答案一樣。他站起，重新套上外套與斗篷。
「女巫之所以不再出現，是因為大家停止獵捕她們。這是真的嗎？」我又問。
男人露出和畫上如出一轍的笑。
「因為大家都只看到影子。」他說。
他轉身離開。
創作內容
短篇04
力地 (5)